我這半輩子(二)
文章來源: 晚妝2018-08-14 12:02:09

按姥姥的原話,自打下轎那天起,她就沒看上我姥爺。據她說揭蓋頭那一刻,全村看熱鬧的都倒吸了一口氣。好半天聽到其中一個女人感歎,這媳婦嫁到這家,可惜了。我姥姥是要什麽有什麽,炕上的針線活兒,灶台上的,地裏的活兒,就沒有她拿不起來的,人又這麽漂亮,所有這些都成了她的原罪。過門兒不到三個月就挨了頓好的,那次給她揍的,躺在炕上七八天下不了床,直到最後一次挨打,她都七十八了。其實我姥爺特別喜歡她。

成親後好幾年他不敢相信這麽大的餡餅會掉在他嘴裏。他是多麽害怕這漂亮的媳婦看不上他,他是多麽自卑。而我姥姥正如他所擔憂的,這一輩子都沒看上他。我從沒見過姥姥對姥爺有過哪怕一絲的笑容。我媽也沒見過。姥姥的臉上永遠掛著厭惡,她那幅連眼皮都不夾他一下的神情,嫌棄裏夾著憎恨的神情,很快成為她的常態,後來被我媽複製,成為她看我時的常態。姥姥對姥爺說的話永遠是橫著出來的,怎麽揭人短怎麽說,巴不得每個字都像刀子一樣紮進姥爺心裏。她為此挨過多少打啊,越打人越擰。"打!有種你往死裏打!有種你打死我!"她的頭發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全覆在臉上跟鬼一樣,嘴大張著,聲嘶力竭,死命地嚎啕,額頭被揪按著咚咚往牆上狠撞,身體象沙袋一樣承受無盡的拳打腳踢,嘴裏還能咬牙切齒地嚎叫謾罵。她罵的可難聽了,而且從來不帶重樣的,隻要她還有一口氣。

別的關係還好說,離的沒那麽近,不和睦大不了不來往。有了性關係的一對男女要是恨上了,我跟你說,那是活閻王。我姥爺那邊,他是真心地愛我姥姥,無論對方給他怎樣的冷遇。這個關係對他來說,其實痛苦程度是一樣的。一個男人長期地被老婆唾棄,無論他做什麽都得不到一絲好臉色,病也好餓了也好,得到的永遠是一句:"快死啊!怎麽還不死呢!滾外邊挺屍去,不是人操的玩意!",那真是啊,幾輩子積攢的刻骨怨毒。姥爺又沒文化,愚昧,又木訥自卑,抑鬱愛哭,嘴又跟不上,急了可不就動手麽,而最讓姥姥忍受不了的還不是暴揍,而是暴揍以後竟還立即撲上去發狠地親你要你。她不明白這世上怎會有這樣的男人,唯一的解釋是他不是人,是幾輩子雜交的畜牲。

打的最狠的一次,姥姥的一隻眼角膜被打脫落,眼裏汩汩往外冒血,她發瘋一樣跑到鄉政府要求離婚。那時新中國第一部婚姻法頒布不久,規定以前的包辦婚姻不算數,當事人如果願意,可以用婚姻是包辦的這個理由離婚。從她知道這個好消息那天起她就起了離婚的心,可這時候她性格中懦弱的成份就顯現出來了。她猶猶豫豫好幾年下不了決心--一看那仨孩子,她就軟了。這次她說什麽也要離了。她嚎叫著衝進鄉公所,滿頭滿臉的血,鄉政府的人起先嚇一跳,一聽是給家裏的男人打的,還想因為這個離婚,揮手讓她回家去。。這點小事就離?象三十歲的人嗎?兩口子過日子哪兒有不打的?那前村的誰,肋骨給打斷了多少根,那後村的誰,三天兩頭給揍的肉煎餅似的。你老爺們兒已經很不錯的了,那誰的,石匠,掄大捶砸石頭的,揍娘們兒一次頂別人十次,那誰不也好好地,不也沒離?人家都能過,你咋過不了?娘們兒哪有不挨揍的?可我姥姥知道有娘兒們不挨揍的呀,還知道很多。她不是沒見過世麵的,她給北京天津的文明人當老媽子那麽多年,沒一家是這樣的呀,文明人不打女人的呀!

"咳!人啥樣的命你啥樣的命?你跟人家城裏的比?!離了你那仨孩子咋辦?不心疼自個兒,也不心疼那仨孩子?"緊跟著我姥爺跑了進來,往她跟前兒一跪,抱著她的腿,痛哭流涕賭咒發誓再不打人了。他是真心的悔過,每次都是。他感動得一眾看熱鬧的旁人都幫著他說話,姥姥就在一幫人連起哄帶嚇唬帶譏笑的閑言碎語中跟姥爺回了家,帶著一隻失明的眼。

回是回了,我姥姥在那之後的五年裏,沒讓姥爺碰她一下,不和他說一句話。隻要他想靠近她,立馬抹脖子上吊,"死給你看!",那時倆人也就三十出頭。開始姥爺強忍著,有欲望衝動就罵自己不要臉,不是人下的,豬狗不如的畜牲…就靠這個把自己強壓下去,後幾年幹脆跑到華北東北,挖煤鑽井打夯,什麽苦幹什麽,多難受都不碰女人一下,不看女人一眼。他知道如果他做了'不要臉'的事,他在姥姥眼裏就更不是人了。雖然原來也不是,但他決不能再在她心裏加一條罪,讓她以後更有話可罵了。他極其有道德感,極其要臉麵,終其一生想讓姥姥拿他當個人看,可惜他越想要什麽,越得不到。

五年後他回到家,進門時姥姥往地上啐塗沫,"咋還沒死呢!"她一如既往地厭惡著他,看他的眼神比看一隻滿身是蛆的蒼蠅更嫌惡。沒過多久又接著揍上了,大嘴巴扇的姥姥幾天吃不了飯,臉總是腫的。在這種環境中長大,可想而知我媽和她兩個兄弟有多痛苦了。每一天都在恐懼中度過,三個孩子可憐得象三隻小老鼠,哆哆嗦嗦擠在角落裏彼此取暖,睜著驚恐的大眼看無窮無盡上演的血腥暴力,不定何時就要給媽收屍。這三人長大了性格都很差。一個比一個'藏獒'--他們的脾氣真的很'藏'啊!嗷嗷的嚷嚷,總跟吃了嗆藥似的,平生最出眾的本事是一句話把你給噎死,嗆的你一愣一愣的。

更糟的是他們這種橫勁隻衝家裏人使,到了外麵都老實著呢,膽兒其實很小。能不小麽,那種環境裏長大,又趕上文化大革命,別說農村階級鬥爭的慘象了,就城市裏,紅衛兵掄皮帶抽人他們都不敢看,遇上就躲。都說什麽紅衛兵打人,武鬥,凶殘,就那個,比起農村發生的無產階級專政,那溫和得如同毛毛雨。你知道從五幾年農村土改,直到六六年,我們這兒揪出來的大地主,反動鄉長,還鄉團成員什麽的,連大人帶孩子帶大老婆小老婆,怎麽處理的麽?捆一起吃鎬把燉肉。是什麽我就不說了,怕嚇著你。我可沒造謠,沒給誰抹黑。還是那本小說,浩然的<蒼生>裏就提到過這個,這是當時晉察冀土改時普遍的做法,那年月對地主就是這麽專政的。問題還不是那種毫無人性的殘忍,問題是那些看鎬把燉肉的農民,那些勞苦大眾,見著鮮血往外滋那一刻,那個興奮啊,跟吃了興奮劑一樣。莫言有本小說叫檀香刑,寫的真好。好就好在它極貼切地刻畫出中國人'看客'的嘴臉。那種哪兒一有熱鬧可看了呼啦一下圍過去,聚精會神地看別人的肉一片片的給割下來,邊看邊評論劊子手的技法,比上次的是拙劣還是精巧,整個過程如飲了美酒般舒坦,回來還能陶醉三天。

所以每回想到這些我也就釋然了,對我媽。這麽粗糙惡劣的成長環境中活下來的,能這樣已經很不錯了。她從小受的這些刺激,土改大規模屠殺開始她也就五六歲吧,到大饑荒,村裏一會兒一個餓死的,自己掙紮在死亡線上,幾歲的小孩兒就知道開動腦筋耍小聰明偷隊裏的麥穗兒,再到整個青春期,目睹的殘暴,酷烈,人與人之間往死裏掐的惡,她精神還能基本正常,已經很不錯了。比起我見過的有些同學的媽,我真應該感激上蒼了。我一位小學女同學,渾身上下沒一天不帶傷的,新痕壓舊痕,直到有一天她媽把一整壺滾燙的開水澆到她頭上,禿了的半個腦瓢和永久的燙傷疤痕淪為全校同學的笑柄,比起這些,我媽頭上真可以頂著慈母的光環了。她除了每天掐我擰我,急了把我踹牆角裏,也就沒再做過分的事了。當然還有無窮無盡的嚷嚷,不過這就不值一提了。從我上小學到初二,她就沒跟我好好說過話,全是嚷,呲噠,吼叫。這個不是我說的,是我倆舅媽總結的,"你小的時候你媽天天衝你嚷,天天扯著脖子嚷。"倆舅更幹脆,管我叫"挨呲的貨!",他們嘿嘿地譏笑我,斜著眼。這是他們給我起的名字。好多年,我不叫劉穎,我叫挨呲的貨。

可在我剛生下來到上小學這幾年裏,她不是這樣對待我的。那幾年我不在她身旁,所以她特別愛我,想我。她雖然出生在農村,可由於新政府堅持普及教育消滅文盲,她得以念到初中畢業,還一舉考上了廊坊師範中專,這在當時是轟動全鄉的大事。農轉非!從此吃商品糧了!師範學校還是國家管飯的!畢業後國家包分配,當老師,屬於國家幹部!可她三年師專念完又回家待業了。不是她一人,那年全國的初高中包括大中專畢業生都等了一年才給分配--如火如荼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一大批年輕人在被利用完以後,該給發配到哪裏去,是個問題。上頭研究了快一年,最終決定又英明了一次:"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我媽那一屆就集體給拋到張家口各村裏教書去了。在荒草甸子上教那些祖祖輩輩都在荒草甸子上放羊的農民娃念書。能給隊裏放羊算好的,太多人家連褲子都穿不上。一家隻一條破褲子,誰出門誰穿,二十幾歲的大姑娘整天一絲不掛圍著堆破爛縮在炕角,張家口直到整個河北北部,窮到這樣的實在太多太多了。她在那裏認識的我爸,另一個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來報到的年輕人,隻不過他原籍是北京,而且是正規的大學畢業生,最後一屆由高考而不是工農兵推薦上大學的畢業生。

我爸是帶著戶口去的,所有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報到的年輕人,包括後來插隊的知識青年全是,文革結束後為了調回原籍,通常是大城市,求爺告奶地跑斷腿。他是北京人,可惜出身不好,能有個大學上已經很令他感恩戴德了。他高考成績十分優秀,由於出身問題給杵了個沒人上的學校,師範學院美術係,畢業後和好幾個專業的同學一齊大波轟,轟到最好的地方是北京郊區,懷柔平穀,次一點的就是河北農村了,張家口等地,再次點的連河北都沒保住,直接內蒙古了。我爸在張家口一個村裏的中學教語文和畫畫兒,上課教學生畫那些隨時進教室串門的豬,下課帶學生打豬草熬豬食,喂豬。說是帶學生,其實是反過來,學生帶他。他北京城裏出生長大的,哪會幹這個。

這些從大中城市去邊遠農村落戶的年輕人,自然是不會真的響應黨的號召的,雖然他們在當時真以為此生就在這荒草原上度過了,可意識和審美倒底還停留在過去-- 他們沒有一個和當地農民結婚的,無論口頭上多麽愛戴貧下中農。那一個村的中小學老師裏自行結合,成了好幾對。按當時的政策婦女可以回娘家生孩子修產假,共五十二天,我因此出生在三河縣城大醫院,這在當時也很榮耀。我媽要不是商品糧,國家幹部,哪兒輪得上這麽高級的待遇。就張家口西窯子村衛生所那條件,赤腳醫生都是稀罕的,我和我媽能不能活都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