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２）

忘川之河

    對一般的人來說，“  忘川河 ”這個三百多人的大群是一個陰暗甚至邪惡的角落，但對那些覺得生無可戀的人來說，這個群卻是黑暗盡頭的一束光，它通向死亡，但也隱約通向重生的希望。三百多人裏有小部分是象牛一這樣的潛水旁觀者，還有零星幾個行為怪異的攪局者，大部分的還是那些真正想結束生命的人，群裏每天都有幾百條信息在交流著，那些被家人、債主、疾病或社會擠壓得無法喘息卻又無處發泄的人把這裏當成釋放情緒的場所，他們討論各種自殺方法的優劣，相約著一起赴死，每一次的自殺成功都會帶來一次群體的狂歡。牛一今天一進群就感到氣氛異常的緊張興奮，好像有什麽特別的事情正在發生著。

［煙花］［煙花］［鞭炮］［鞭炮］

[勝利][勝利]

［上吊表情包］

開始了開始了！

高科技yyds[大拇指] [大拇指]

是此生無戀和他的小女友

幾個人？在哪裏？

看直播！上麵有鏈接！

    牛一爬了好多樓才找到那條鏈接，正是叫“此生無戀”的人在十六分鍾前轉發過來的，他最後的一條留言是：

讓我們在忘川河的彼岸見麵吧！

    這麽巧，一上來就趕上了？牛一心裏不由得緊張起來，雖然他知道這個群每月都有幾個人自殺成功，但一上來就要直麵這樣的場景還是讓人不寒而栗。他讓自己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幾口氣，讓那顆已經疲憊不堪的心做好準備，這才點開了那個鏈接。

    一個五官整齊、穿著白色長罩衫的男子正站在鏡頭前，操著標準的國語在抑揚頓挫地說話：“……生和死是每一個人都需要思考的問題，然而芸芸眾生又有多少人認真考量過呢？人們大都貪戀生，畏懼死，其實每個人對生死都有自由選擇的權利。對想活的人，活著就是意義，對向往死的人，死了就是意義！死亡對於求死者是精神的解脫，靈魂的升華，肉體的皈依，它能讓你擺脫肉身的皮囊，跨過忘川河而得彼岸重生！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死，讓你沒有了世俗的煩惱，讓你看不到人間的醜惡，而你，將成為自由之神！

    白衣男子自帶回音的演講在牛一的腦子裏左右衝撞，讓他半天回不過神來，牛一可從來沒聽過這番關於死亡的正麵宣言。

    這時白衣男子轉過身去，向大家介紹他身後一個透明的蛋形裝置：“這是世界上最先進的自助式安樂死機，自殺者隻要關閉倉門，按下按鈕，半分鍾內就能在機器釋放的氣體中毫無痛苦地死去。”白衣男打開蛋艙的一扇門邁了進去，然後半躺著向大家展示蛋艙內部的結構和那個死亡按鈕：“還有比這更舒適更保險的死亡方式嗎？這真是自殺者的福音啊！”

    牛一心裏一驚，安樂死在國內是非法的，讓正常人安樂死就更是胡作非為。這是在什麽地方？看這房子好像是農場的倉庫，這男子是自殺者還是醫生？

    正想著，那白衣男子坐直了身子，透過艙門遠遠地讀直播屏幕下的評論：

如果警察查到這裏怎麽辦

    白衣男子抬起眼睛對著鏡頭回答道：“沒有人能發現我們這個地方，我們的直播是在層層加密的暗網裏運行，警察無法通過IP定位追蹤，這裏是安全的。”

    白衣男子又讀下一條評論：

現在天網這麽發達，你出門幾分鍾警察就可以搜索到你

    白衣男子對著鏡頭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他繼續用平靜的標準國語說道：“我不需要出門，就算警察抓到我也無法對我進行處罰，坐牢對我沒有意義，如果槍斃我，子彈造成的破損也可以修複，如果修複成本太高，主人會再克隆一個我。理論上說，我是安全的，我是不死的。”

    牛一恍然大悟，怪不得這白衣男子長得那麽端正，說話還像播音員一樣標準，眼睛更象裝了望遠鏡一樣，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現在連自殺都做成了產業鏈，還派出機器人在前台操作，那些幕後的大佬們盡可以安心地掙大錢了！

    牛一走神這一會，鏡頭裏出現了兩個非常年輕的男女。白衣男子走到攝像頭前說道：“此生無戀和他的女友就要脫離人生的苦海了，讓我們為他們祝福吧！“他掃了一眼評論，又讀到：

讓此生無戀和我們說話

    那個看著隻有十六七歲的瘦弱的小夥子走到鏡頭前，給大家比了個勝利的手勢，然後他低下頭來沉吟了一下，說道：“爸爸媽媽，你們最大的錯是把我生到了這個世界上來，你們並沒有征求我的同意，我不欠你們的。這個世界我已經活夠了，大家都以為自己生活在人間，其實這裏就是地獄！以愛為名的地獄！我要到天堂去了，那裏才懂得什麽叫做‘愛’。”

    小夥子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對不起，我不想跳崖摔成肉醬，不想燒炭死了很久也沒人發現，屍體都爛掉，我也不想服毒，那死得太痛苦了，我拿了你們八萬元來支付這個最先進的服務，這算我最後一次做讓你們丟臉的事情吧！我的骨灰會郵寄到你們手上，這部分的錢是我用自己的壓歲錢支付的，就算是我對你們的孝心吧！你們不是總教育我要孝順嗎？”小夥子最後補充了一句：“我很久很久沒對父母說過這麽多話了，可惜他們也聽不到了。”

    牛一盯著屏幕呆住了，這小夥子還是個孩子啊，他能有多少苦難的經曆？他對父母為什麽如此絕望？這孩子的父母知道此刻有什麽可怕的事情在發生嗎？他們收到兒子的骨灰會崩潰嗎？他們還剩一半的人生還能熬下去嗎？又或者……他們根本不會那麽在乎，不然孩子怎會走到這一步呢？

    自殺進入實質階段了，白衣男子讓那個女孩半躺在蛋艙裏，關上了艙門。女孩的神色頗為緊張，她把一隻手貼在透明的艙壁上，那小夥子也趕緊伸出手與她的手掌貼在一起。牛一看到那男孩麵露微笑喃喃地說著什麽，那女孩衝他點點頭，伸出手指抹了抹眼睛，臉上也勉強露出了笑容……

    牛一的胃一陣痙攣，他張口幹嘔了幾聲，趕緊他用發抖的手指按在“X“上，退出了那個詭異的直播。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意料，他孱弱的心髒再也承受不起了。死亡啊！那是每個人都逃不脫的生命終點，可有些人孤身上路，有些人卻結伴而行……昨天，就在昨天，牛一曾親眼目睹那熊熊的爐火，爐火中燃燒的棺木，而牛C 以一躍而起撲入火中的無知又決絕的行動給這個驚心動魄的死亡留下了永恒的瞬間……牛C啊牛C，可以隨自己心愛的女人而去也是一種幸福吧？你更像是以前的我，我已經墮落了，我就差為白粉出賣自己的靈魂了，為什麽昨天跳進爐火裏的是牛C而不是我呢？可憐我孤單地留在這個世界上，連去天堂的同行人都沒有了。唉，我牛一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個人搭伴的……

    牛一倒在床上，用兩手重重地拍打著自己的頭，好像想讓一塌糊塗的腦漿流些出來，讓快要爆炸的腦殼減輕一點壓力。

    “挺住，你這個懦夫，現在還不是死的時候！”牛一咬著牙對自己大聲喝道，”我可不是那個十多歲的小男孩，老媽我不能不管，醫院那麽多賬單還等著我呢！ “

    牛一到底年輕，一大碗清湯寡水的速食麵下了肚，身上的力氣又回複了不少。穿襪子的時候，他發現腳上針眼密集的地方已經發黑，有了壞死潰爛的前期跡象。牛一是搞藝術的，平時最注重形象的完美，他可以死，但渾身潰爛發臭地死去卻是他無法接受的。為了減輕靜脈注射對身體的危害，他盡量用生理鹽水去稀釋白粉，但某些情況下也隻能用自來水對付了。他知道有些道友毒癮上來時找不到水源，就連髒水尿液燒酒都胡亂用上了，這非常容易造成感染，他牛一可從沒這麽邋遢過。

    至於壞死和潰爛是怎麽形成的牛一心裏也很清楚。一般道友剛開始注射毒品時都選擇大的靜脈下針，等大的靜脈發生硬化阻塞之後就隻能挑遠端的小靜脈來注射了，這很容易造成血管內膜的損傷，引起血栓的形成。如果血栓脫落並流動到小動脈就會引起栓塞，從而造成該供血區域的缺血和壞死。一句話說，如果不能戒毒，全身潰爛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應該象王博士建議的那樣再做一次克隆戒毒嗎？牛一不得不再次思考這個問題，現在手裏剩下二十八萬的大部分已經用於購買墓穴，再要還給四眼三萬五，那是幾天前搶救夢妞時借的，此外每天的白粉錢是一大筆開支，丟了工作又沒有收入，大伯三叔那裏已經不能再借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打媽媽銀行存款的主意，編個理由騙騙老太太也不難，可是，那筆錢是媽媽幾十年積攢起來的養老本，這次的搶救和手術還不知要用掉多少呢……

    還是死了幹脆！牛一否定了再次克隆戒毒的念頭，親人愛人都走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如果能像基督教說的那樣死後去天堂，那不是比人世還好嗎？如果象佛教說的死後可以輪回，那也不妨賭一賭。按古人的說法，血黃色的忘川河裏有很多一千年後才能投胎轉世的孤魂野鬼，他們不肯喝那孟婆湯隻是為了不忘記此生的愛人。一千年中他們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愛人從奈何橋上走過一次又一次，可這些愛人們已經完全不認識這些孤魂野鬼了！古人真是比我們更懂愛情啊！已經一天過去了，不知牛C和夢妞走過奈何橋了沒有，不知孟婆湯對克隆人是否能起作用？如果輪到我牛一過河我會跳進河裏當那些孤魂野鬼嗎？為了看夢妞而等一千年才能投胎……值得嗎？

    牛一胡思亂想著，剛看到的那個自殺機又回到他的腦中。要實施自殺，牛一有比那個自殺機更方便更省錢的辦法，隻要往自己身上的動脈注入幾倍劑量的海洛因，應該就不會醒過來了，如果怕有什麽強烈的身體反應，那在海洛因裏再添加一點麻醉劑就肯定能萬無一失。

    想到這些，牛一的心反而慢慢平靜了下來，他揉了揉腳上的黑斑和硬塊，按摩了一下有點發麻發癢的小腿，慢慢穿上襪子和球鞋，再套上摩托車專用的皮衣皮褲，拎上頭盔，走出房門直奔他的坐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