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國當數學老師(7)
文章來源: 66512014-12-27 09:31:46

弗裏曼輕輕把門關上,然後,坐在我的辦公桌前。

他很認真地說:“老師,你能不能幫我通過了數學考試再走?”

我問他:“為什麽?你不是一點都不在乎我這堂課的嗎?你每堂課都在畫花草樹木,什麽時候想起要把數學課當回事?”

他解釋:“不是的,我隻是安不下心來。這裏的學業對我太重要了,我不會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是嗎,你真的想好好學習?”

“我真的想學好的,但是你走了以後,下任老師不會有你這樣耐心的。”

“我相信下任老師會比我教得更好的。”

“老師,你當然會這樣說的,但是,你聽我說說為什麽,好嗎?”

“你說吧。”

“我想跟你說我為什麽會來這裏上學。”

接著,他給我講述了他的故事。原來,他從小就不知道什麽是母愛,隻知道那個上了毒癮並且失去了理智的女人就是他的母親。為了這個女人,他父親傾盡了家裏的所有金錢,後來連房子都賣了。在他十六歲那年,他在上高中,他父親和他母親離了婚,他就跟著父親生活。不久,他母親因為販毒進了監牢,他父親也得了大病,做不了工作。他就經常偷偷去賣血幫補生活。他父親覺得很愧疚於他,在他滿十八歲的時候,悄悄地離開了,他並不知道他父親去了哪裏。於是,他再也沒有去上學,也交不起房租,就在大街上遊蕩。從此,他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美國的兒童保護法隻對十八歲以下的少年兒童有法律效力,而對於十八歲或以上的成年人,就不在這法律管轄之內了。因而,他棄學是完全合法的,沒有人可以幹涉他;他無家可歸,父母也沒有責任,也沒有人會責罰他的父母。在餓的時候,他就到教堂裏吃飯。在美國,很多教堂都是慈善機構,那些流浪漢都是靠這些教堂養的,所以,在美國是不會餓死人的。睏的時候,他就睡在街上。晚上他就找個商店的門口或者公共汽車站棲身,白天起來又去流浪。這樣的生活過了兩年。後來被社工發現,他就被送到這所學校來了。

他說:“老師,不是我不想學,是我流浪的時間太長了,很難在短時間內安下心來。”

我說:“你應該學會控製自己,剛才你不是說,你已經是成年人了嗎?”

他說:“從今以後我會努力的,隻希望老師你能留下來,你是我遇到過的所有老師中最有耐心的。”

我承認,我確實很有耐心,而且還不厭其煩。

他這句話最使我感動,他說:“我必須在這裏完成學業,因為我在這裏感到很幸福,餓的時候有吃的,晚上有一張床睡覺,白天有老師教我。”

聽到這裏,我眼淚差點流出來了。我怎麽也想不到,這麽一個天真爛漫卻又吊兒郎當的懶孩子,背後有一個催人淚下的辛酸故事。一頓簡單的飯,一張簡陋的床,一個普通的老師,都可以使他充滿幸福感和感激之情。我還一直以為他是個現在中國正流行著的名詞中的富二代或富N代呢。

他真誠地請求我:“你能不能就幫我兩個月再走,我決不讓你失望。”

他確實使我很感動,他使我感受到我在他心中的位置。

但感動不是做出決定的依據,我安慰他說:“我會考慮的。”

他覺得我並不肯定地答應他,他重複了一遍:“就兩個月,我保證,我不再上課睡覺,不再在作業紙上畫花草樹木,好嗎?”

他見我沒有作出反應,他停了一下,說:“我想盡快在這裏畢業,然後找份工作,等安定下來,就去讀大學,學習法律,我想將來當個法官或者當個作家。”

這天晚上,我怎麽也無法平靜下來。天塌下來都可以呼呼大睡的我,也有了失眠的一夜。

我以為我的人生經曆過這麽多風風雨雨,從農村,到城市;從田野,到工廠;從中國,到美國;從少年,到白頭;悲也好,歡也好,都經曆過了,什麽都早已淡漠,再也沒有什麽可以感動我的了。其實,原來我的激情,我的感情,我的同情,我的深情,隻是埋藏在我心靈的深處,突然某種的刺激,就會一下蹦出我心靈的深處。我想到,像弗裏曼這樣的孩子,在我們這所學校,並不是唯一的一個,逃學威龍有逃學的各種原因,他們並非都是天生就是無心向學的壞孩子。我覺得我要為這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孩子做些我能做到的事。

我仿佛我現在就站在人生的立體米字路口,四麵八方是繼續通往精彩人生的道路,並沒有哪一個方向是對的,哪一方向是錯的。任何一條道路,都有平坦,也有坎坷,既有艱辛,也有幸福。來美國這麽些年,我已漸漸改變了以前在中國時的觀念,那就是人生道路的方向,不僅限於正確與錯誤之分,就像一條一維的數軸,隻有正負和零,隻能往前或者往回走,別無選擇。我現在的人生觀,已經是三維的立體,到處都是五彩繽紛的世界,不再看黑白的故事片,人們不再在單一的數軸上行走。

我不想再考慮那麽多,哪一工作更好,哪一工作更穩定,就留下來當老師,真心地幫幫這些孩子吧。

於是在星期一,我告訴西雅圖,我決定留下來。我相信我不是一時衝動,我覺得我就要這樣做。

西雅圖聽了很高興,說:“我馬上給人事部寫申請,讓你轉為正式老師。你放心,一兩個星期就可以批下來的。”

果然,兩個星期後,九月二十三日,人事部通知我去簽署文件,我從代課老師轉為正式老師。當然,這隻是個名稱而已,工資以及各種待遇並沒有任何的改變。

我知道,這對於我目前的就業,我作出了一個危險的決定。在接下來的三個月裏,我無論如何都要通過教師資格考試。為了這些孩子,我選擇站在懸崖邊上,隨時都有掉下懸崖的可能。

弗裏曼真的遵守了他的諾言,上課很專心,做作業也很認真,隻是偶然打一下瞌睡,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畫花草樹木,真有點不習慣呢。

還有幾天他就要考試了。他對我說:“十月二十三日是我的生日,我就要二十一歲了。我可以合法喝酒了。”

州的法律規定,二十一歲以下的人士禁止喝酒。

他問我:“你能不能送我一個生日蛋糕?”

聽他這麽一問,我覺得這是我鼓勵他繼續努力的好時機,我說:“隻要你考試及格,我一定送你一個生日蛋糕。”

他高興極了,簡直就像個幾歲的小孩,手舞足蹈起來,說:“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人給我買過生日蛋糕,老師,你是第一個。”

他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副天真的樣子說:“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聽到他說從來沒有人給他買過生日蛋糕,我心一酸,我決定,即使他考試不及格,我也一定給他買一個蛋糕。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考試的這一天來到了。我送他進考場,我叮囑他:“好好考,我的蛋糕等著你。”

他笑了笑,露出可愛的小酒窩,天真爛漫而很有信心地說:“我一定考得很好。”

一個半小時以後,他回到了課室向我報喜:“我及格了!”

他把我緊緊擁抱:“真的很感謝你,我的好老師。”

我高興的程度不亞於一個父親當他的孩子考上了理想大學時的心情。雖然,對於很多很多的人來說,這種考試微小得不堪一說,但是,對於一個流浪了兩年的孩子來說,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個新的裏程碑。

在他二十一歲生日那天,也就是二〇〇九年十月二十三日,我也和他一樣,遵守自己的諾言。我一早起來,跑到唐人街,給他買了一個蛋糕。

他告訴我,他會和他的女朋友好好慶祝一番,享受他這一生中的第一個生日蛋糕。

我還是忘不了囉嗦幾句,再三叮囑他:“千萬別喝酒,盡管你已經二十一歲了,這是學校的規定,沒有人可以違反。”

說完,我心裏在笑我自己,我真的老了,這麽囉嗦,他已經不是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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