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幸福天堂的階梯
文章來源: 南小鹿2019-06-10 13:39:09

出國定居後幾年,忽然發現國內掀起了一股梯田旅遊熱,尤其是雲南、廣西、貴州三省的梯田最受追捧。攝影師拍出來的插秧期注滿了水的梯田,或是豐收時金黃一片的景象,如一幅幅秀麗的山水畫卷。

我從福建來,對梯田一點也不陌生。福建的山地丘陵占了全省麵積的80%以上,森林覆蓋率超過66%,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稱。中原的漢人入閩後,以水稻為主要農作物。隨著人口不斷繁衍,他們逐漸向周圍山地移民。山地太多,耕地太少,為了生產更多的糧食,南渡的北方漢人開始開發梯田,“墾山隴為田,層起如階梯”,估計福建的梯田從宋代開始就蔚然成風了。

網友們將尤溪的聯合鄉梯田評為全國十大最美梯田之一。我沒去過尤溪,倒是對沙縣南陽鄉杜坑村(文革期間屬於南陽鄉,現歸為鄭湖鄉)的梯田印象深刻。那裏離尤溪一百多公裏,在地理位置上和尤溪同屬於閩中山區。我五歲時被兩個舅舅從福州接到杜坑村與外公外婆生活了一小段時間,一直到上小學前,我不時往返於福州、沙縣和廈門老家之間,我的寒暑假幾乎是在杜坑度過的。偶爾媽媽還幫我翹課,母女倆一起去山區呆上十天半個月,她對村裏人說她是來養病的。當時她身患絕症,動了兩次大手術,福州各大醫院的醫生都斷定她活不了幾年。

去杜坑村是很辛苦的一趟旅行。我們坐火車從福州出發,夜半時分抵達沙縣車站,必須在候車室裏幹坐著幾個小時等天亮。晨曦微亮,我們提著行李從火車站步行一公裏去長途汽車站,沿途荒涼,好多輛冒著黑煙的運煤貨車從身邊嗚嗚駛過。好容易擠上了長途汽車,又舊又悶、充滿難聞汽油味的客車在九曲回腸的山路上轉著圈子,隨便爬上一道坡,就可以看到丹山碧水間成片的梯田,還有稀稀落落的土牆褐瓦的村舍。我的年紀太小了,還欣賞不來古詩詞裏的“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的美好意境,隻覺腸胃翻江倒海,大腦暈乎乎的,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嘔吐了好幾次,全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好容易到了終點站鄭湖鄉,又累又餓、小腦瓜暈得厲害的我還要走上五公裏的山路,才能到達杜坑。

一進村口,我就見到了左手邊平地上的一小片水稻田以及更遠處層層的梯田。杜坑村海拔430米,人口頂多四五百人,村裏最氣派的房子是文鬥堂,乃解放前三明胡姓大地主的別院。房屋背靠牛形山,前麵是農田,對麵為鳳凰山。村子裏的梯田是順著山形就著山勢開發的,規模不算大,也沒有很強的立體感。如果按現代旅遊景點的標準,應該連及格線都達不到。而對於我來說,杜坑就是童年時代山青水秀的“邊城”了。

我大多是春季和夏季呆在那裏的,因而有機會觀察到梯田的兩季自然景觀。插早秧的季節,田裏注滿了水,如一麵麵銀色的鏡子,反射著時而陰沉時而明媚的天空。福建春天雨水多,梯田是陰晴不定的臉,有時哭有時笑,就連遠山上的霧也時濃時淡,讓你數不清山裏到底有多少棵綠竹與野柿子樹。

初夏禾苗吐翠,似一道道綠波,六七月間稻穀熟了,金黃色稻穗沉甸甸的,把梯田妝成暖色調的油畫。我的兩個舅舅去田裏耕地時,會不時摸些泥鰍和田螺回來改善生活。七月最熱的那十天半個月,家家戶戶忙雙搶,水稻被鐮刀一片片割倒,稻田如蠶食般慢慢空了,田邊寬闊的平地上堆滿了稻杆。收完稻穀,必須馬不停蹄地放水、犁田、插秧,直至滿山的梯田再次被嫩綠覆蓋。這段期間舅舅們披星戴月,早早趕往田裏忙農活,很遲才收工。外婆在家裏蒸了竹筒飯,飯裏埋上幾塊鴨肉,雇了村子裏的一位小姑娘給舅舅們送水送飯。

太陽落山,白天的暑氣尚未完全消退,累得汗流浹背的男人們回來了,進家門前先在文鬥堂前的那條小河裏遊個泳,洗去滿身泥濘。女人們是不能下水的,隻在岸邊說說笑笑。鄰居老黃來了個“鯉魚打挺”,引來女人們陣陣掌聲。不遠處的梯田在暮色的吞噬下漸漸變成一條條曲線,或平行或交叉,此時如有月亮升起,就是一副簡約大氣的版畫了。

我上小學二年級時,外公外婆一家落實政策回城了,我再也沒去過沙縣。從此杜坑這個古樸秀麗的鄉村隻在我的睡夢中和文字中出現。

當然,我的飽經苦難的家人們不會告訴我,他們為什麽到杜坑下鄉。我原以為和兩家從福州來的黑五類家庭同住在殘破不堪的文鬥堂裏的是幾戶村裏的貧農,其實不然,他們是農村中的四類分子。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就要被抓出來批鬥示眾的。村裏的貧農大多住在文鬥堂對麵的鳳凰山腳下。文鬥堂的地主們被鬥怕了,對城裏來的黑五類非常客氣,他們的骨子裏還保持著舊時貴族的慷慨與善良,時不時從拮據的口糧中省下一碟鹹菜、一個烤地瓜或者一個鹹鴨蛋,笑咪咪地端到我麵前。窩在文鬥堂裏的城裏和鄉下的舊時代的老地主們在薄涼的世界裏和睦相處著,倒也成就了一段淚中帶著微笑的回憶。

缺乏農業知識的我在當時也不會知道,杜坑海拔高氣候寒涼,冬天偶爾還下雪,不適合雙季稻的生長。在極左路線下,村民們開墾的梯田其實並不高產,每年必須向外村借糧,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九十年代。糧食不夠吃,幾乎頓頓要配紅薯,幾根野蔬當菜,再拌一點醬油調味。每年兩季的插秧是辛苦活,村民們躬著腰,左手握著秧苗,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夾著秧頭,不停往田裏插。如此反複,稻叢在巧手下延長,終於成為一張經緯分明的長條形地圖。生產隊分成六個小組,隻要在田埂邊掃一眼,農活的好壞立分高下。老農民插的秧一株株直挺,橫豎間距又整齊又好看,知青們插的秧則是歪歪斜斜的。我的兩個身材瘦小的舅舅的農活特別差,秧苗朝著一個方向斜歪著。如果將插秧比作一種書畫藝術,老農們寫下的是蒼勁有力、端莊質樸的大字,看著賞心悅目;知青們則需在梯田這方“洗硯池”裏多多臨摹和苦練,技藝方可精進啊!

我在小學課本裏讀到“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時,眼前浮現的是村民們為了生計在梯田裏勞作的情形。沒想到幾十年後,生活富裕起來的城裏人開始講求返璞歸真,紛紛趕去欣賞梯田的自然美、文化美和形體美,並設了相關的旅遊景點。

我在想:當年的小山村會因此熱鬧很多嗎?魂牽夢縈的梯田是否更加綺麗了?

離開杜坑村四十年後,我終於萬裏迢迢從加拿大返鄉,再次來到沙縣。福建的高速公路網四通八達,已不複見當年的“行路難”了。駕著麵包車從沙縣到杜坑隻要一個多小時,水泥馬路直接修到了村口。文鬥堂是清代的建築物,作為曆史文物被當地政府保護起來,我有幸見到了當年生活過的小屋。隻是村裏的地幾乎全荒了,那片梯田不見了。

鄰居老黃家的大女兒文革期間跟著父母從福州來下放,平反前嫁給了本村的農民小夥子,從此留在了鄉下。她告訴我,村裏的年輕人幾乎個個跑出去做沙縣小吃了,隻有老人和孩子留守著。和我在文鬥堂裏一起玩耍的小夥伴- 那些地主的孫輩們,是第一撥出去闖蕩的時代弄潮兒,將“沙縣小吃”推廣到全國,早就發了財,徹底改變了命運。杜坑的板鴨聞名全省,板鴨加工利潤高,采收山上的冬筍和春筍也很賺錢,誰還願意在貧瘠的黃粘土上種水稻呢?梯田就這樣消失了。

物是人非固然令人有些失望,但杜坑人的現狀又讓我很欣慰。有一位作家是這樣形容福建的梯田的:天光濺起時,梯田的表情是上過七彩的釉,那是神回家的棧道,挺曲折的。

梯田又何嚐不是我們通向神聖和幸福的途徑呢?《聖經》裏提到過雅各的梯子。雅各出了別是巴,向哈蘭走去。到了一個地方,因為太陽落了,就在那裏住宿,便拾起那地方的一塊石頭枕在頭下,在那裏躺臥了。他夢見一個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頭頂著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來。耶和華站在梯子以上,說:“我是耶和華,你祖亞伯拉罕的神,也是以撒的神,我要將你現在所躺臥之地賜給你和你的後裔。你的後裔必像地上的塵沙那樣多,必向東西南北開展,地上萬族必因你和你的後裔得福。我也與你同在,你無論往哪裏去,我必保佑你,領你歸回這地,總不離棄你,直到我成全了向你所應許的。”雅各睡醒了,說:“耶和華真在這裏!我竟不知道。”就懼怕說:“這地方何等可畏!這不是別的,乃是神的殿,也是天的門。”

杜坑的下鄉經曆是家中長輩們的人生長河裏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我被他們的命運裹挾著,作為一個旁觀者,參與到這段悲歡歲月中。外公外婆是虔誠的天主教徒,鄰居家的老黃夫婦信基督,兩家大人湊在一起時常常用《聖經》裏的訓誡互相鼓勵著,在後輩們麵前呈現的是一副知足感恩的心態。我當時是渾然不知的,隻覺得隨處可見的層層疊疊的梯田很好玩,有時從山腳往山頂走,一股霧氣飄來,遠處青翠的山峰和竹林忽然隱去,有古詩裏“雲深不知處”的意境,帶給人們無盡的遐想空間。

原來神早在冥冥之中做了安排,我身邊的梯田就是一層層通往幸福天堂的階梯啊。我們在攀登的過程中盡管傷痕累累,不也收獲了四季美景,最終達到了超現實的高度嗎?

 

注:朋友家種了一株花荵(學名:Polemonium caeruleum),俗名“雅各的梯子”(Jacob’s ladder)。它的葉子的排列有點呈梯狀,令西方人聯想到雅各的梯子。藍紫色的花朵是鍾狀的,花芯桔黃色,春夏之交綻放。這些花在長莖上一簇簇階梯式排列,格外引人注目。我很少在本地見到花荵,它的俗名讓愛花的我聯想到閩中山區的梯田 – 那是我通往幸福天堂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