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夏花時燦爛過嗎
文章來源: 南小鹿2017-08-17 08:06:58

二十年前的夏天,我拖著一個重重的行李箱,從福州飛到北京,再由北京途經德國法蘭克福轉機,終於來到北歐留學。

因為是八月中旬開的學,在北歐生活的第一個夏天我等於隻過了半個月,還沒仔細體驗,就在繁重的學習中匆匆迎來了秋天。第二年複活節過後,積雪慢慢融化,天氣開始轉暖。我從幾個中國留學生的口中得知,在當地送報紙的收入很高。如果星期六送早報,工資還翻倍。一個月下來,掙的工資足夠cover每月的房租和飯錢。

我有些心動,趕緊向留學生朋友要了報社的電話。當地隻有兩家報社,是競爭對手。打工嘛,不是打東家,就是打西家,哪家給的人工高,就為哪家送報紙。我抱著比較的心理,分別去了兩家報社找負責人談,很順利地拿到了送報紙的工作。

我的工作時間如下:星期一至五放學後送晚報,走學校附近的兩條路線,星期六送早報,臨晨四點就可以去取報。

當我大大方方地將裝報紙的橘紅色大塑料方袋拿到學校的think tank 時,同學們嚇了一跳,紛紛關心地問:“你缺錢了嗎?我們大家可以捐款,負責你的房租和生活費。”

我是班上唯一的中國留學生,其他的歐洲學生不是自己做生意就是在大公司任高管,家境殷實,看到我去送報,以為我遭遇了經濟危機,很同情,都想幫一幫來自中國的“窮留學生”。

我謝絕了他們的好意。北歐的物價太貴,總不能花錢如流水隻出不進吧?自己的積蓄還得留著將來移民加拿大時花,有手有腳,能幹體力活賺生活費,幹嘛占人便宜呢?

可我萬萬沒想到,送報紙的活一點也不輕鬆。我走的是上坡路線,幾百份報紙掛在自行車後座,沉甸甸的,上坡騎行特別吃力。碰到幅度大的陡坡,我隻能下車推著走。頭一天路線不熟,我從下午三點鍾開始送報紙,將近晚上八點才回家。我的胳膊酸痛得要命,吃飯時連筷子都拿不穩,失手丟在地上幾次。和我在同一餐桌上就餐的波蘭同窗覺得好玩,模仿我顫顫抖抖拿筷子的樣子,逗我笑。

他提議做我的“柴可夫斯基”,開著他那輛法國小轎車和我一起送報紙,報社的工資全歸我,我就不必那麽辛苦了。我衝他一瞪眼:“你瘋了,開小汽車送報紙,有錢人作派,送報的工資都不夠付汽油費的。”

我照舊騎著買來的二手女式自行車送報,路線越來越熟,一個星期後,每天送報的時間從最初的五小時縮短成不到兩小時。

周末送報要早起,我打了鬧鍾,臨晨四點就騎車去取報了。北歐的夏天日照特別長,臨晨四點鍾天就蒙蒙亮了。此時,淡青色的天空還懸著一輪殘月,晶瑩剔透的珠露還掛在樹梢上,鳥兒在濃密的枝葉間歡唱,你呼我應,百轉千迴。清冽的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花香和青草香。

我愛上了歐洲的清晨,對幾個同窗說:“我騎車送報,好比在花香鳥語的世界裏鍛煉身體,還有人付我工資,太爽了。”

在北歐強勁紫外線的照射下,我白皙的皮膚漸漸變成健康的小麥色,手掌上也結了好幾個老繭。

我的學業也突飛猛進。剛讀MBA時成績參差不齊,偏數理的科目學得好,偏文科的成績差些。到了第三學期,我幾乎門門科目都拿A了。同小組的幾個男生哇哇叫,說從沒見過這麽聰明的女人,短時間內進步飛快。

畢業後,我在北歐逗留了將近兩個月,一邊等加拿大的移民紙,一邊送報紙,還在打工之餘四處轉轉。

每天傍晚送完報 紙後,我習慣性地騎車半小時來到學校附近的水邊,據說這裏是峽灣的盡 頭。不知是不是緯度高的緣故,夏日的每個傍晚都有霞光。天上的雲像是被燃燒過的,大團大團地泛著桔紅色的亮光,如色彩濃重的油畫。這裏的霞光,絕不是古 詩詞裏那抹映在蕭瑟的樓蘭古城上空的落寞晚霞,也不是與孤鶩齊飛,流連在秋水長天間的一抹殘陽。它挾著維京人的熱烈豪邁,直接敲打你的心房, 讓你覺得人生充滿了希望和夢想。

那裏燦爛的餘暉深深印在我腦海裏,從此“五嶽歸來不看山”,別處的晚霞很難再激起內心的澎湃。

離開北歐前的半個月,我去了一趟北極圈。坐著渡輪上島時,風雨交加,船晃得厲害,我吐了一路,把膽汁都吐出來了,最後隻能癱坐在甲板上發懵。我是暈船最厲害的,全船的乘客都很同情我,但愛莫能助。我在心裏絕望地想:“我要死了嗎?那個在茫茫大海裏都不會迷航的他,為什麽還不來救我?”

夏天的北極圈極美,一片蔥蘢綠意,山坡上開滿了各種不知名的野花,色彩斑斕,從山腳綿延到山頂,一片廣闊的花的海洋。我坐在蒼穹下,渺如一粟,感到了生命的茫然與無奈。回味著不久前結束的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心中五味雜陳。不管怎樣,留學的選擇是對的。年少時一定要到處走走,領略過“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悲戚,目睹過北歐晚霞的波瀾壯闊,再決定未來的方向,方能不讓自己後悔。

我最終選擇了加拿大。這裏夕陽斜照遠山含情春花含笑,是我最愛的家園。

我在加拿大收獲了一段開花結果的愛情,從此過著平淡如水的生活。和北歐一樣,這裏的夏天也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季節,到處開著野花。

台灣作家羅蘭以為:“夏天的花和春花不同,夏天的花有濃烈的生命之力。如果說,春花開放是因為風的溫慰,那麽夏天的花就是由於太陽的激發了。” 所以人們常用夏花形容絢爛輝煌的生命,“生如夏花”既代表生命的鮮活飽滿,也隱喻其的短暫和匆忙。

我們無法把握生命的長短,就像一朵花可以在花骨朵時就夭折,在盛開時突然枯萎,也可以綻放得很完美,或者低調地將頭埋在塵埃裏…… 可是如果有選擇,我還是要做夏花,在最美好的季節裏,遠離故土,去體驗不一樣的生活和愛情,燃燒過,恣意過。雖然短暫的芬芳終將隨風而逝,但我們畢竟真實地努力過,陶醉過,今生無憾了。

你若執意問我:哪一種植物最能代表夏花呢?我的目光瞄向了宿根福祿考(garden phlox)。此花原產美國東南部,花冠呈高腳碟狀,十幾朵五瓣花湊成塔型圓錐花序,在花卉較少的夏季非常搶眼。每到初夏,小花們簇擁盛開著,把古樸的木籬笆和斑駁老牆裝點得柔美繽紛,路人經過時,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它們是熱烈的毫無保留的, 一夕之間,就可以覆蓋住低矮的護欄,似乎也不需要精心照料,就能開得熱鬧非凡。

“生如夏花之燦爛”,應該說的就是這樣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