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打開母親的心結?
文章來源: 劉瑛依舊12015-06-02 09:01:57

   
             誰能打開母親的心結?     


  
我彎下腰,給母親穿鞋。

  那是雙紅色敞口平底鞋。德國名牌。母親年輕時就一直喜歡的款式。鞋墊輕軟,皮質柔順。穿進去,腳就像鑽進了溫軟的皮套裏,舒適,熨帖。

   我的腳型與母親很相似。之前,曾特意穿著厚厚的襪子,把這雙鞋穿了一個月,試圖把鞋子再撐大些,穿軟些,好讓母親穿時能更舒服些。可母親的腳腫脹得厲害,根本穿不進去。

    抬頭看了一眼母親。母親的臉毫無表情。自從突發腦血栓,落下半身不遂,母親像瞬間換了一個人,一向表情生動的臉驟然變得木然起來。時光已把她臉上曾經有過的風采和豐胰抹去,抽空,再烘幹,真真切切打上“歲月無情”的烙印。

   母親曾是她所工作的係統內公認的大美人。從小到大,每次跟她出去,我聽到最多的評價就是:“喲!沒你媽漂亮!”就因為母親的漂亮,小時候,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懷疑她是個“女特務”,一直不敢跟她親近。記得6歲那年,在帶我長大的保姆老凃阿姨家過了一個長長的、極其快樂的暑假之後,母親來接我。學校馬上開學,我得入學成為小學生。可我抱著老凃阿姨家的桌子腿,死活不肯放手,說什麽也不肯跟母親回家。母親那天穿著一件自己縫紉的、掐著腰身、非常合體的白底藍花上衣,齊肩的兩條辮子尾部打著小卷兒,一縷劉海在額前自然蜷曲,蓬鬆垂下,酷似電影明星秦怡的臉龐端莊秀麗。我不肯跟她走,覺得她不是我親媽,而是壞人裝扮的。因為,她漂亮得實在太像電影裏的“女特務”。

  “別穿了。”母親口齒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收回了還能動彈的右腳。她不想穿鞋,不願下地,不肯做醫生規定的那套康複運動。

    按理,“積極麵對、戰勝疾病”這類大道理輪不到別人來跟母親講。母親自己就是醫生——是醫術精湛的婦產科主治醫生和腹腔科外科醫生。她曾無數次親手迎接過降落到這世界的一個個幼小生命,也曾無數次搶救過一個個頻臨死亡的垂危生命。她比一般人更清楚生命的構造,疾病的起因,康複的作用。她懂得如何對別人的疾病對症下藥,怎麽輪到自己,就這麽消極,這麽放棄呢?

    “這都是報應。”母親口齒含混不清地又嘟囔了一句。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麽。母親是十分虔誠的佛教徒。她相信因果報應和來生轉世。在患突發性腦血栓之前,她就曾多次說過,她有一種預感,將來,她會有某種報應。因為職業關係,她為患者做過無數人流手術,扼殺了太多本該來到這個世界的生命。母親當初選擇婦產科時,正值政府號召婦女多生多育的年代。那時隻想到每天可以迎接新生命,沒料想,後來卻是越來越多地扼殺新生命。出於宗教信仰,她不願意為別人做人流手術,更不願意做引產手術。可她的職業,要求她必須做這些。盡管後來想方設法,不斷外出學習進修,終於成為跨行的腹腔科外科醫生,可母親一直對自己做過的那些人流和引產手術無法釋懷。

    在外人眼中,母親是個以工作和事業為重的女強人。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子女們也能像她一樣,從事醫療工作。而我們家兄弟姐妹幾人,恰恰是通過母親,看到了醫生這個職業終身所麵臨的風險和擔負的責任,最終沒有一個人願意繼承她的衣缽,成為醫生。

    腦血栓並非不治之症,完全可以康複。作為醫生,母親非常清楚這個道理。而她消極對待康複,一副認命的樣子,完全囿於她的心結。

     一直以為,母親為自己的職業而自豪。卻不知道,這個職業在她心底留下的硬傷。

    現在,誰能打開母親的心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