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傾我所有去生活
文章來源: 滿江湖2015-11-04 23:36:59

文/ 慕容素衣

 

摘選自新書《時光深處的優雅》

 

一個人身後的毀譽都是難以估量的,死於1955年的林徽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她去世半個多世紀後,突然之間成了國民女神。

 

她在世的時候,雖說也風光無限,但和她相同段位的民國女子並不少,我們可以列出一串長長的名字:張愛玲、蕭紅、胡蝶、陸小曼??論才華,論風情,論名氣,任何一個人都並不遜於她。

 

可如今呢,很多名字都已經淹沒在歲月的洪流中,隻有林徽因的名聲越來越響,要是像選秀節目那樣,讓粉絲們自發地給心中女神投票,上麵提到的人物都會獲得不少票,但她們的粉絲加起來估計還沒有林徽因多。

 

這要歸功於那部名叫《人間四月天》的電視劇,迅哥兒飾演的林徽因活脫脫是落下凡間的精靈,俘獲了萬千文藝女青年的心;更要歸功於那本名叫《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傳記,作者白落梅用一大堆華麗的詞藻塑造了一個淡然完美的林徽因,這本書據說賣了有上百萬冊,女神的形象由此得以樹立並深入人心。

 

微博時代,各種有關於林徽因的語錄鋪天蓋地,她不是在教人們“溫柔要有,但不是妥協”,就是碎碎念著“我們要在安靜中,不慌不忙地堅強”。聽上去,要多仁波切就有多仁波切。

 

如果說“暴紅”隻是一場鬧劇,林徽因若泉下有知,頂多是苦笑著搖搖頭而已,後麵的世情反轉對於她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了—在被供上神壇若幹年以後,她又一次成為代言人,隻是這次她代言的不是女神,而是“綠茶婊”!打下這三個字時,我都要替林徽因難過了,她那麽愛惜羽毛,卻管不了身後的洪水滔天。

 

其實,塑造出林徽因女神或者“綠茶婊”形象的,都是那幾個廣為人知的段子:

 

據說,她曾經在異國寂寞的歲月裏,給大洋彼岸的一群異性朋友“群發”情書,對象包括徐誌摩和張歆海等人;

 

據說,她在梁思成向她示愛時,曾經說:“答案很長,我準備用一生的時間來回答,你準備要聽了嗎?”

 

據說,她一生都活在情愛的糾結之中,和梁思成在一起的時候放不下徐誌摩,後來又愛上了金嶽霖。

 

女神如花隔雲端,由於離得太遠,太過縹緲,看不清她的容顏,人們隻得憑著這幾個零零碎碎的片段,拚湊出了他們想象中的林徽因:說好聽點是柔弱、多情,說難聽點則是作、矯情。

 

那麽,拋開女神的光環,真實的林徽因到底是什麽樣子呢?讓我們一起來考證幾個圍繞著她的千古之謎:

 

首先,林徽因到底作不作呢?

 

在朋友們關於她的描述裏,她為人相當磊落坦蕩,性格急躁,快人快語,絕不像某些文藝作品塑造的那樣矯揉造作。世人提起陸小曼來,總忘不了她的嬌嗲,可林徽因好像連撒嬌也不太會。

 

作家蕭乾回憶起初次見她,去之前,蕭乾聽聞她患有肺病,想必是期待著會看見一個林黛玉式的徽因,沒想到見了麵之後,她穿了一身騎馬裝,顯得英姿勃勃,嘴裏嘰裏呱啦說個不停,別人都插不上嘴,儼然一個話口袋子,大有史湘雲的風範。

 

冰心寫了著名的《太太的客廳》諷刺她,她恰好由山西調查廟宇回到北平,帶了一壇又陳又香的山西醋,立即叫人送給冰心吃用,回擊得又快又準,一點都不拐彎抹角。換了其他女作家,可能引起的是一場沒完沒了的筆戰,難得她這樣直接。

 

婚後她和金嶽霖日久生情,她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對梁思成說自己苦惱極了,因為同時愛上了兩個人,還問他該怎麽辦。梁思成也是個大方的人,想了一夜告訴她: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選擇老金,祝你們幸福。末了,倒是金嶽霖選擇了退出。這樣的做派,三個人都表現得何等霽月光風。

 

如果你了解到她的這一麵,就不會輕信網上那些盛傳的所謂林徽因語錄了:她這麽爽利的一個人,怎麽可能說出那麽矯情的話來?

 

第二個問題來了,林徽因到底是不是三個男人成全的女神?

 

林徽因的男人緣是很好的,而且裙下之臣都是重量級的:詩人徐誌摩曾為她發狂,建築學家梁思成守護了她一輩子,哲學家金嶽霖則至死都懷念她,所以曾有人撰文稱她是“三個男人成就的女神”。

 

她遇到徐誌摩時,還隻有16歲,正是少女懷春時,遇到熱情似火的徐誌摩,難保不動一動心,但也僅僅隻是動心而已。林徽因可不想擔上“破壞他人家庭”的罪名,更何況,徐誌摩的熱度實在太高,她生怕被這種熱度灼傷,連婉拒的回信都是父親林長民代寫的。

 

盡管詩人從此在女神的生命中退居到藍顏的地位,但他堪稱是林徽因在文藝路上的領路人,引領她進入一個詩意的世界。多年以後,林徽因的閨蜜費慰梅說:“多年後聽徽因提起徐誌摩,我注意到她對徐的回憶總是離不開那些文學大家的名字,如雪萊,濟慈、拜倫、曼殊菲爾、伍爾夫。我猜想,徐誌摩在對她的一片深情中,可能已不自覺地扮演了一個導師的角色,領她進入英國詩歌和英國戲劇的世界,新美感、新觀念、新感覺,同時也迷惑了他自己。”

 

徐誌摩因事故去世後,她滿懷深情地寫下了悼誌摩:“誌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淨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會的大不韙爭他的戀愛自由。”梁思成去事發地點給她找來一截飛機上的殘骸,她將那截飛機殘骸懸於床頭,至死都沒有拿開。

 

但她同時坦言:“這幾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著,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也許那就是我不夠愛他的緣故。”你看,做女神就是這麽殘酷,悲傷的時候仍然得保持著清醒的反思。

 

在她的後半生,她漸漸不寫詩了,可是徐誌摩對她的影響一直都在,那是一種“詩意的信仰”,讓她的一生“至少沒有太過墮入凡塵的滿足”,如她所說“誌摩警醒了我,變成一種simulant(激勵)在我的生命中??”

 

她和梁思成走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路,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相依相偎,度過了恩愛的一生。老實說,梁思成性格穩重溫和,才是真正適合她的人。

 

和詩人徐誌摩交往時,林女神是寫詩的,嫁給建築學家梁思成後,她放下寫詩的筆,投身於建築領域。寫到這裏,一個詞語忽然掠過我的腦海:海綿女!可不是嗎,林徽因身上就有海綿的那種特質,一段感情不管走向如何,她都會從中汲取養分,她的生命由此也變得越來越豐盛。

 

當然,汲取的同時她也回饋,據說梁思成走上建築的道路,還是受她的影響。戰火紛飛的年代,她隨著梁思成輾轉多個大學,建立中國人自己的建築係,教授培養出中國第一批建築師,並傾注心血幫助梁思成完成多部關於建築的論著。林徽因去世後,有人評論說梁思成著作的文字仿佛也就此灰沉黯淡,再無動人的才氣。

 

真正奠定林徽因女神之名的是第三個男人:哲學家金嶽霖。金嶽霖一輩子都逐林而居,有時梁思成和林徽因吵架,也是金嶽霖做仲裁,把他們糊塗不清楚的問題弄明白。金嶽霖再不動心,終生未娶,待林梁的兒女如己出。

 

林徽因去世的時候,他送了一副挽聯: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就算徐誌摩再生,也未必寫得出這麽工巧貼切的對聯來。

 

林徽因去世很多年了,有一天,金嶽霖突然在北京飯店宴請朋友們吃飯。席上,老朋友問他為何請客,他動情地說: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一個女人但凡有點姿色,能讓男人鍾情並不是件難事,難的是鍾情一輩子。柏拉圖說:理性是靈魂最高貴的因素。而林徽因正是個相當理性的人,她對感情的清醒和克製,讓遇到她的男人往往能保持最初對她的傾慕。男女之間的關係,最怕把握不好度,過猶不及,毫無疑問,林徽因是個分寸感很強的人,所以她才在兩性關係上走出了一條戀人和朋友之外的路來。

 

回到開始的那個問題上,那麽林徽因到底是不是被三個男人成就的呢?我以為,與其說她是被他們成就的,還不如說她和他們之間互相成就,像林徽因這樣有著清醒頭腦和不凡資質的女子,就算不碰到徐誌摩、梁思成,也會遇到張誌摩、李思成,比較起來,倒是金嶽霖這樣的可遇而不可求,純屬奇跡。

 

第三,林徽因是如何成為“婦女公敵”的?

 

這個問題和第二個問題可以相參照,一般來說,成為女神的人往往不那麽受同性的歡迎。林徽因的問題是,她哪裏僅僅是不那麽受歡迎,她簡直就是很不受歡迎。

 

冰心大戰林徽因的橋段上麵已經說過了,除了冰心外,放眼民國文藝圈,好像也沒有誰是林徽因的閨蜜。她唯一稱得上交好的女性朋友是費慰梅,人家是外籍人士,美國大妞,沒東方女性這麽多彎彎繞的心思,也沒那麽容易嫉妒。

 

話說回來,廣大女性那麽不待見林徽因,除了妒忌外,就沒別的原因了嗎?與林徽因過從甚密的作家李健吾曾對林徽因的為人做過這樣的描述:“絕頂聰明,又是一副赤熱的心腸,口快,性子直,好強,幾乎婦女全把她當作仇敵。”

 

林徽因這個人,確實是頂好強的一個人,做什麽都是竭盡全力,從個人形象到事業理想,她要麽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傾我所有去生活說的就是她。有多少長得美而不懂得愛惜的人,白白地浪費了自己的美,林徽因可不這樣,她相當注意個人形象,出門前要花大力氣好好倒飭,以至於有好事者撰聯稱“林小姐千裝萬扮始出來,梁公子一等再等終成配”;她搞文學那會兒,又是寫詩又是寫散文小說,恨不得開發出十項全能,寫得如何姑且不說,這股子勁兒也夠讓人佩服的了;她轉行搞建築後,長途跋涉,風餐露宿,與梁思成共同走了中國的15個省,兩百多個縣,考察測繪了兩百多處古建築物。

 

最重要的是,她在做這一切時並沒有覺得苦,而是樂在其中,即使坐在擁擠不堪的火車上,即使打扮得像個農婦,她也不改其樂。林徽因的大半生都在顛沛流離中度過,縱使如此,也沒有妨礙她向上的追求,這樣的精氣神,倒可以和徐誌摩在雨中等彩虹媲美。隻不過,徐誌摩的宗教是美,林徽因的一生則是愛智的一生,什麽情啊愛啊在她生命中所占的分量並不多,她畢生都在追求,追求一個日益完美、博學、睿智的自我。諷刺她舉辦“太太客廳的沙龍”是為了博取更多人愛慕,那真是太小瞧她了,她隻是想享受精神交流的愉悅,前提是,和她交流的人得具有同等智商。

 

據統計她臥病一年間就做了這麽多事:創辦清華建築係,參與國徽設計,革新景泰藍工藝,護衛城牆牌樓,講授專業課程,指導畢業論文,編專著,發文章,翻譯蘇聯專著,甚至還想研究《詩經》和《楚辭》的語言問題。

 

麵對這樣的統計,不僅是我,隻怕連那些和林徽因同時代的民國女子們都要瞠目結舌了。我們的林女神活得太用力了,以至於超出了大眾對女性的固有期待之外。中國人講究姿態,講究舉重若輕,一直都不那麽推崇太過用力的生活。人們無法理解她的誌趣追求,而對於無法理解的東西,排斥是自然的。相對來說,男人們對於一個性別角色有些出位的女性反而要大度些,這就是林徽因為何深受異性歡迎而受同性排斥的真實原因了。

 

說到林徽因,實際上很難記起她到底有過什麽作品。她寫過詩,流傳至今的無非隻有這首“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你是人間四月天”,網上那些所謂的林徽因語錄,也大多並不是出自她手。她最好的作品就是她的人生,能夠讓她成為民國女神範本的,正是她多姿多彩的生活。

 

林徽因在不算太長的一生中,始終保持著一種略微緊繃的姿態,像是一把弓,拉得滿滿的,不管是對待感情還是事業,都從未鬆懈過。在你感歎這樣的人生未免太累時,不妨想想黃碧雲的這句話:

 

如果有一天我們淹沒在人群中,庸碌一生,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努力活得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