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和他的《上海賦》(上)
文章來源: 花似鹿蔥2024-01-19 05:21:04

這些天文城裏《繁花》盛開,一朵又一朵在城頭綻放。不由得又想起木心的《上海賦》,於是想與眾文友再次分享。

知道木心是九十年代在美國,一位台灣朋友提及他時一臉的仰慕。我在一旁慚愧不已:學中文的,不知道大陸出來這麽好的作家啊!直到新世紀,《上海文學》刊載了木心的《上海賦》,再一晃2006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木心的《哥倫比亞的倒影》。那時中國知道他的人寥寥,出版社甚至額外加印一本小冊子。專門介紹木心。我有幸買到了這第一版。

後來陸續又買了他的散文集。但是,沒有一本比得上第一本《哥倫比亞的倒影》,也沒有一篇比得上《哥倫比亞倒影》裏的《上海賦》。

讀了《上海賦》的上海作家陳村感覺是“如遭雷擊”。

咱還能說啥?隻有拜讀再拜讀。

《上海賦》分六章。<從前的從前>,<繁華巔峰期>,<弄堂風光>,<亭子間才情>,<吃出名堂來>,<隻認衣衫不認人>

先說第一章<從前的從前>

這一章講上海的曆史,篇幅最短。也許因為相關史料太多,木心懶得贅述。但是也有讀了讓人心頭一驚的句子。如這段——

一提起‘迪昔辰光格上海呀的’,好比撬破了芝麻門,珠光寶氣就此衝出來。。。。直使小輩的上海人憾歎無緣親預其盛。尚有不少在上海度過童年的目前的中年者,慣不怪自己年紀小,明明衣食住行在上海,撲朔迷離,記憶不到要害處。想沾沾自喜而沾沾不起來。這批副牌的上海人最樂於為正牌的上海人做旁證,正給不知‘迪昔辰光格上海呀的’年輕人聽,以表示比老輩不足比小輩有餘”

木心怎麽想得出“副牌的”“正牌的”上海人這樣的分類啊?木心說的“正牌” 應該不是在淮海路就是複興中路,不是靜安寺就是徐匯區。“副牌”則是閘北、南市,或者金宇澄說的普陀“兩萬間”吧?想想我等外地人連“副牌的”也夠不上,不是也津津樂道自己眼裏的上海,表示與上海有千絲萬縷或者僅僅一絲半縷的瓜葛呢?真是“記憶不到要害處。想沾沾自喜而沾沾不起來。”!

進一步想,大概每個城市都有所謂的“正牌”,“副牌”。往往都是副牌為正牌作證最賣力。再延伸一下,一個國家,大概也有副牌也有正牌。副牌們也是最最“愛國”。最有意思的是,往往正牌都“不響”,眉飛色舞的都是“副牌”

木心的幽默實在紮心呢!

第二章<繁華巔峰期>

木心寫上海的繁華頂峰時期是“整整四年”,是1937年到1941年的抗戰時期。因為彼時上海,除了租界全部淪陷。有錢人紛紛投奔租界,“好像趕國難狂歡節,人口從一百萬猛增到四百萬,外國人非但不走,反而向西方呼朋引類” “隻要在租界頂到一個店麵,一隻電話,無不財源滾滾心寬體胖”。

那時的上海又是怎樣的?各國商品充斥市場“所以上海人一向對國際名牌精品背誦如流,借此較量身份之高低”,“好萊塢電影和莫斯科電影同時開映,這邊陶樂賽摩娜巧笑,那邊夏伯陽怒目,國際間諜高手雲集。。。。英國電台、蘇聯電台、德國電台用中、俄、英德法日等語搶報新聞。。。。上海的行業電台在夾縫中自管自出花頭,時而蓬拆蓬拆郎呀妹呀,香檳嗯美酒氣呀滿場呀飛,忽而銅磬木魚救苦救難廣大靈感白衣觀世音菩薩。。。。”

真是妙筆生花呀!

木心還告訴你,要成為“正牌”上海寧,大有講究:“一牌頭,二派頭,三噱頭”。牌頭是靠山,派頭是衣著舉止,有了派頭才能進入噱頭。官場商場情場賭場舞場,無一不是噱頭世界。印證在市井百姓家,先生噱太太,少爺噱少奶奶,父母噱兒女。。。“巧言令色是噱功好,貌似忠厚是噱功更好。罵年輕人小滑頭,他不生氣,罵年長者老滑頭,他不見怪”。“上海人一字以蔽之:噱”

這是我見過的對上海人最另類的評價。

1943年,英美放棄了在中國的全部租借權。此後四年這種畸形的繁華“氣數是衰了,上海人仍然生活在租界模式的殘影餘波中”

日本NHK曾經拍過一部紀錄片《陌生人:上海的芥川龍之介》,那裏麵是二十年代的上海,感覺好像參考了木心的上海。

(可以參考我的舊博客。芥川龍之介的上海故事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5898/202001/37955.html

我想,我們看到的當今民國影視劇裏製造的光怪陸離就是這種殘影餘波吧?

《上海賦》第三章<弄堂風光>真是活色生香市井煙火。

木心先寫北京的“胡同”,杭州的“巷”——

北京胡同“兩遍垣牆之矮,令人頓悟武俠的飛簷走壁不可不信可以全信,腳下的泥路晴久了就鬆散如粉,下雨爛做長長的沼澤”,“胡同是寂寞的,西風殘照也沒了漢家氣象”

杭州的巷“早與油壁香車遺簪墜耳的武林韻事不相幹。兩堵牆墉凜凜對峙。巷子實際是窄的,看起來就更窄”

比較了北京杭州,木心才展開上海的弄堂。張口就是“發酵的人世間,肮髒,囂騷,望之黝黑兒蠕動,森然無盡頭。這裏那裏的小便池。。。陰溝泛著穢泡,群英亂飛。參差而緊挨的牆麵盡可能地開窗,大小高低是洞就是窗。。。。收音機十足嘹亮“一馬離了西涼啊界唉。。。。青嗯的山綠的水歐歐,另一隻收音機認為,桃噢花啊江是美哎人窩,桃噢啊花啊千唉萬唉朵喔喔喔,比不上美唉人嗯嗯嗯多。老嫗們端坐竹椅上好像與竹椅生來就是一體”

額的個娘呀,這歌詞一個字一個字不關聯,好難敲!關鍵這筆下風光是阿拉上海嗎

是滴!

木心鄭重其事告訴你:“大都會的文明隻在西區,花園洋房高尚公寓,法國夜總會,林中別墅,俱樂部,精致豪奢直追歐美一流。而南、北、東三區以及中區的部分,大多數人家沒有煤氣,沒有冰箱,沒有浴缸抽水馬桶。。。。每當天色微明糞車隆隆而來,狀如巨大的黑棺材,有一張公差形的闊臉的執役者揚聲高喊:咦唉。。。。於是各樓層的張師母李太太趙阿姨,王家姆媽歐陽小姐朱老先生,個個一手把住樓梯的欄杆一手拎著沉重的便桶四樓三樓二樓的下來。”

尤其是在夏天,哪裏那麽多空調,電風扇是心有餘力不足。木心說:“屋裏的人蟛蜞出洞那樣坐臥在弄堂裏,精明著悄然占了風口,一般就株守在自家門前。真富真闊早就廬山莫幹山避暑去了。。。。。老太婆每有衣履端正者輕搖羽扇,曼聲叫孫女兒把銀耳羹拿出來,要加冰糖,小心倒翻;老頭子,上穿一百二十支麻紗的細潔汗衫,下係水灰直羅長褲,烏亮的皮拖鞋十年也不走樣。。。。從前的上海夏天呀,臭蟲多,家家難免,也就不怕丟臉。臥具坐具搬到弄堂裏來用滾水澆。。。。。。霓虹燈把天空映得火災似的,探照燈巨大的光束忽東忽西,忽交叉忽分開。。。。半數市民幾百萬,這樣睡在弄堂裏。。。”

這就是3/4個上海市區的生活。

還有三章,再讀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