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死的才子恁多情
文章來源: 花似鹿蔥2023-07-11 08:10:24

曾經很喜歡買一些小冊子,不到兩百頁,軟軟的皮兒。薄薄的頁兒,躺在床上拿著看不累手。。。。

這本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浮生六記》是也。

《浮生六記》其實包含了四位明清作者的小品。據說冒公子的“憶語”開創了個人回憶錄的文體,於是他的《影梅庵憶語》放在了開篇。第二篇才是沈複的《浮生六記》,第三第四篇分別是陳裴之《香畹樓憶語》,蔣坦《秋燈瑣憶》。

四篇小品文寫了四個女子。大大有名的當然是《影梅庵憶語》的董小宛。但是《秋燈瑣憶》裏蔣坦之妻秋芙,林語堂捧為中國古代最可愛的兩個女子之一,另一個則是《浮生六記》裏沈複之妻芸娘。

四位作者均為江浙文士。冒辟疆人人皆知,籍江蘇如皋;沈複江蘇蘇州人;陳裴之、蔣坦都來自浙江錢塘。可見“才子”之前必須冠以“江南”二字,絕非浪得虛名。

江南才子多出自書香門第官宦世家,多文采也多風流,多節氣也多軟骨,但是有幾個是餓死的?

所以這篇《秋燈瑣憶》還是值得一說。

《秋燈瑣憶》開篇寥寥十個字,“道光癸卯閏秋,秋芙來歸。”就是秋芙出嫁。

道光是嘉慶帝二子,1820年老爸病逝後繼位。乾隆活得太長,嘉慶帝真正執政是當了皇帝後的第四年,40歲了!論到自己的兒子道光帝也有38歲。這父子倆沒什麽大作為,可也算宵衣旰食勤勉為政,絕非昏庸荒淫之輩。可是國運已經從巔峰跌落,非人力可挽回。大清的東南海麵開始烽煙滾滾,戰船如林,洋鬼子們來叩門啦!

於是,道光成了中國兩千年帝製史上第一個同西方殖民者簽訂喪權辱國條約的皇帝。也是中國曆史上唯一的跨古代和近代皇帝。

囉囉嗦嗦這一大篇,不是為清朝唱挽歌,而是想說,蔣坦和秋芙成婚之際,道光23年(1843年)的大背景:鴉片戰爭已經爆發;林則徐在虎門銷煙後發配伊犁;《南京條約》已經簽約;洪秀全的“拜上帝會”也成立了。大清國風雨飄搖敗相顯露,但是老百姓的“小確幸”還是有的。

蔣坦家為小倆口置買了“巢園”作為新居。成婚當晚,丫鬟們都睡下了,他倆卻嘰嘰咕咕聊起天來。一直聊到天亮,丫鬟來敲門。

多麽特別的新婚之夜,可與抄黨章媲美!

小日子過得甜甜蜜蜜,蔣坦教秋芙彈琴,秋芙為蔣坦抄錄詩作。炎炎夏日,他倆到山中避暑,大雨傾盆也不肯回轉;秋日,秋芙背著琴在月下泛舟。蔣坦駕船去追,秋芙隔船為蔣坦彈奏《漢宮秋怨》。

倆人喜歡在床上談古論今聊個沒完。那一夜提及隋末大將韓擒虎攻入金陵,殺了陳後主之妃張麗華,秋芙說“張嫦娥諸人之冤,無可控告,奈何?”敢為張麗華鳴不平,有見識!

秋芙沒有董小宛那麽資質出眾,但是也沒有董小宛那麽沉重的包袱,她沒有姑婆大房壓著,沒有低到塵埃的虔敬,她和蔣坦是平等的,她是聰慧率性活潑坦蕩的可愛的小女子。

桃花為風雨所摧,零落池上,秋芙拾花瓣砌字,作《謁金門》詞雲: ‘春過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紅吹漸漫,風狂春不管。’“春”字未成,而東風驟來,飄散滿地,秋芙悵然。餘曰,此真個‘風狂春不管’矣!”相與一笑而罷。”

秋芙所種芭蕉,已葉大成陰,蔭蔽簾幙。秋來雨風滴瀝,枕上聞之,心與俱碎。一日,餘戲題斷句葉上雲:“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雲:“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

詩酒酬唱琴瑟和鳴的一對,多美的畫麵。

平淡日子相愛相守白頭到老也是令人羨慕的,何況他們的小家就在西湖邊上,多麽愜意!

可是天下哪裏有十全十美的事。蔣坦是個書呆子不善理財:“餘居湖上十年,大人月給數十金,資餘鹽米。餘以揮霍,每至匱乏,夏葛冬裘,遞質遞贖,敝篋中終歲常空空也。”

即使如此,秋芙不但不埋怨,還會褪下玉鐲給他和朋友們換酒喝。

何等豪爽的女子,我等愧不如!

甜甜美美小日子轉眼就過了十年。

道光皇帝歿了,他的兒子鹹豐坐上了金鑾殿。鹹豐二年,蔣坦30歲,他寫下了《秋燈瑣記》。結尾這樣寫:“餘生有懶疾,自己酉奉諱以來,火死灰寒,無複出山之想。惟念親亡未葬,弟長未婚,為生平未了事。然先人生壙久營,所需卜吉。增弟年二十矣,兔郭數頃田,足可耕食。數年而後,當與秋芙結廬華塢河渚間,夕梵晨鍾,懺除慧業。花開之日,當並見彌陀,聽無生之法。即或再墮人天,亦願世世永為夫婦。明日為如來潘涅槃日,當持此誓,證明佛前。”

這樣的小日子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不嫌多啊。隻是命運多舛,世事難料。發願“世世永為夫婦”的五年後,秋芙就病故了。

又是肺病!美人兒怎麽都得肺病啊。。。。

蔣坦說,秋芙小名“芙蓉”,她曾將自己的書房命名為“36芙蓉館”,而她自己竟在36歲上逝去,難道這是讖語嗎?

秋芙大約在鹹豐四五年間(1854-1855)《秋燈瑣憶》成書三年左右病卒。

又過了五六年,鹹豐十一年(1861年),太平軍攻杭州,蔣坦避禍慈溪,投靠朋友王景曾,又回錢塘,不久餓死。

嗚呼哀哉!

我手頭這本《浮生六記(外三種)》是金性堯、金文男注釋。

金性堯(1916—2007.7.15),筆名文載道,浙江定海人。上海古籍出版社支部主任、資深出版人。

金文男是他的三女兒

前些年國學大熱的時候,有一種說法“南金北季”,金是金性堯,季是季羨林。稱這二位是當代國學的領軍人物。我孤陋寡聞,感覺相比季羨林,金性堯還是有些遜色。

但是金性堯也絕非等閑之輩。他在三十年代曾與魯迅先生有過書信來往,並校勘過《魯迅全集》,編輯《魯迅風》周刊。文革結束後,出版《唐詩三百首新注》、《宋詩三百首》、《明詩三百首》。還為香港中華書局主編了詩詞坊叢書。

金性堯這本《浮生六記(外三種)》共四篇,把四個才女編在一起,也是別有匠心。

上海古籍出版社為此書寫了出版說明,金性堯寫了前言,將四篇文章一一做了介紹。嚴肅鄭重。明清著作已無版權,此後輯這四篇小品文的各類版本層出不窮,我還是珍惜我10元人民幣的這一本。

四篇美文,作為女人,董小宛最令人痛惜,作為名氣,無疑是沈複的《浮生六記》;可是作為夫妻,蔣坦秋芙更令人向往。

道光癸卯年,蔣坦秋芙喜結良緣。巧了,今年又是一個癸卯年,願喜結連理的年輕人們都有如此良緣,白頭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