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傷疤從哪裏來?
文章來源: 花似鹿蔥2023-06-18 04:50:17

爸爸身上有兩處傷疤。

一處在小腿外側,大約20cm長,5cm寬,很深很深,那種撕裂的痕跡看上去驚心動魄。小時候我會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地觸摸它。

我一直以為那是戰爭年代槍林彈雨中留下的光榮疤。

爸爸笑了:小時候讓狗咬的,撕下一條肉!

上小學後,課本上知道了萬惡的舊社會地主如何壓榨窮人,我就想,爸爸的腿一定是惡霸地主放狗咬的!

爸爸又笑了:達斡爾族哪裏來的惡霸地主?就是屯子裏一般人家的狗。那個年月沒好好醫治,大概就靠爐灰敷上去,薩滿跳一跳,居然也熬過來了。

這真相讓我很不爽:又不是打仗留下的光榮疤,也不是地主惡霸的罪惡見證,這道傷疤沒故事啊!

爸爸身上另一處傷疤在後背,一大片粉紅色的斑斑點點,淺色的接近白色,深色的靠近紫色,小的如指甲,大的如銅錢。

這一片傷疤是文革留下的。

爸爸在文革中挨打分三個階段(不是三次!)。

第一階段是1966年,就是紅衛兵大行其道的日子。父親當時剛從部隊轉業,不知地方之複雜。有話就要說直說。人家都低頭認罪老老實實,他還要跟紅衛兵講道理,當然要被打。但是那時候主要還是掛大牌子遊街,潮濕的木板有60cm寬,用細鐵絲穿起掛在脖子上,很快就勒進肉裏了。天天遊街紅衛兵小將累了也懶了。就讓牛鬼蛇神排著隊自己敲著鑼,拿著一個木凳子,在指定地點圍個場子,自己站在凳子上交代罪行。

別人站在凳子上都是低首下心唯唯諾諾含混不清地批判自己交代問題。爸爸總是扯著他的大嗓門,仰著頭說自己的曆史自己的錯誤。

我從來不去這樣場合。聽見“鐺鐺鐺”敲鑼就躲開。有人告訴我,有個小腳老太太看完了這樣評論:“看看人家老郭頭,站在凳子上跟作報告似的!”

遊街示眾很快過去了,深深的鐵絲勒痕也沒有留下傷疤。

1968年全國開始“清理階級隊伍”,爸爸作為“烏蘭夫黑幫分子”被關押了。我日記裏記著1968年4月16日星期二。

接著記著4月22日:“爸爸吐血了,早晨沒有吃飯,中午飯留下來,說是爸爸睡著了。我心裏很不安。。。”這可能是下午寫的的。晚上又接著記:“原來是爸爸被打壞了!兩邊臉都腫了,眼睛腫成一條縫。”

爸爸的臉就像鴨蛋皮一樣是青紫色的,腫得連高高的鼻梁都平了,眼睛也看不見了,哪裏是一張人臉啊!

我隻是小心翼翼寫了幾句,但是抄家抄走日記,也成了我“記反動日記”的罪證,在學校挨批鬥。從此我隻寫紅色的革命日記

這是另話,不提。

最恐怖的時期是1968年冬至1969年春天,當時在所謂的一月風暴中,各地掌權的基本是充斥著造反派的所謂各級革命委員會。可是內蒙古卻迎來了曆史上最黑暗的一幕。

 “清理階級隊伍”階段,內蒙古有個地區特色叫做“挖內人黨”。把一個共產黨統治之前內蒙古地區的進步組織“內蒙古人民革命黨”硬說成在文革中又複活的反動組織(這個內人黨早在1946年內蒙古自治區成立就解散了)。於是上到烏蘭夫等內蒙古高層下至最普通的草原牧民都成了這場駭人聽聞運動的受害者。

那是最慘不忍睹的冬天。後來,我家一個朋友巴特爾叔叔說,很多年,他最怕聽見《滿懷激情迎九大》這首歌。因為為了“迎九大”,向九大獻禮,群專裏(“群眾專政指揮部”的簡稱)打人打得更勤更狠了。

挖“內人黨”時期,爸爸是被打得最凶的一個。挨打經常是夜裏,關了電燈的黑屋子,四角站著人,父親在中間,他們就在黑暗中推過來摔過去,隨便拳打腳踢。

爸爸還站過木籠子。這種木籠子人在裏麵直腰站著不夠高,蹲下去又不夠寬,想靠著木籠子站,周圍都纏了帶刺的鐵絲。這種殘忍的原始刑具要多麽殘忍的人才想得出來!父親在裏麵站了兩天兩夜,不堪忍受時他就大喊,喊叫影響了看守的休息,又引來了新的毒打。

我們當時不知內情,但是送出來換洗的衣服,白色的短褲有被利器戳破的洞,有的還粘著血絲。。。這條短褲媽媽一直留著,後來爸爸發現,堅決地剪碎扔掉了!

後來得知,父親挨打最嚴重是因為他的“態度不好”,沒有供出任何“內人黨分子”,其實就是咬別人下水。“群專”的人打,找他外調的人也打,常常半夜“提審”,希望從爸爸嘴裏挖出大黑幕大罪行大叛徒,向“九大”獻禮。

有的人熬不住打,就選擇自殺。

1969年3月26日我的日記記:“群專今天有一個死頑固的黑家夥自殺了。。。。”(必須寫“死頑固黑家夥”,防止再次抄家被翻出來!)

這是一位蒙古族老頭賴永福,胖胖的長著紅鼻頭,平時沉默寡言的,我們叫賴大爺。他不堪忍受毒打 ,居然用手抓燒得通紅的爐蓋子砸自己的腦袋!

爸爸說,他也幾度有不活了的想法,可是想一想還有一個女兒,他若是自殺,女兒就得背著“父親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的黑鍋活著,這個念頭支撐著他在殘忍的刑罰裏挺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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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內人黨”要“深挖”不止。頗有點愚公移山的幹勁。結果有的人前一天還打人,後一天自己也被關進去。一個家庭,丈夫進去了,隨即妻子也進去了,兒女也進去了。少數民族抓完了,就抓跟少數民族親近的漢族。因為他們說“拉一個人參加內人黨就有一份賞”。

我一個好朋友的父親,漢族,安徽蕪湖人,因此也被抓進去,手指被按進去圖釘!

爸爸因為經常挨打,後背傷痕剛結疤又打裂,這樣層層疊疊,後背留下了斑斑點點深淺不一的累累傷痕。

爸爸就這麽帶著後背永不磨滅的傷疤走了。。。

這第二條傷疤我永遠不能忘,閉上眼睛就是斑斑點點的後背;每當寫下來,淚水不止。

要是你們,能忘嗎?

注:關於內蒙古挖內人黨,網上文章很多,提供鏈接供參考——

https://difangwenge.org/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2627

我也寫過一篇——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5898/201408/2366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