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溪:爺爺(1)
文章來源: 2006-07-18 06:42:05

我對爺爺的記憶少之又少, 甚至不記得他以前是做什麽的。 但這些僅有的零星的記憶卻是我現在對爺爺感情的全部來源,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由於父母兩地分居十幾年也調不到一起, 我在五歲前都是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在保定一個在當時的我看來很大的像北京四合院的庭院裏。 鄰居家的孩子大的大小的小, 但也有幾個可以玩在一起的。 具體都玩些什麽, 卻怎麽都記不清了。 聽人說人隻記得三歲以後發生的事,這也許就是我對自己在保定的童年,乃至爺爺的記憶少得可憐的原因吧。

聽說我做baby時很淘氣, 吃飯剩下一兩口時就會連碗帶筷一齊扔出去,搞得飯菜碗筷滿天飛。弄得爺爺奶奶見我快吃完了總是很緊張, 早早守在我的兩旁見碗筷差不多到該飛起來的時侯了就立即上前將其奪下。

還有就是愛撕書。 也依稀記得爸爸有次探親來給我帶了些畫書, 我翻開一本攤在桌上, ”呲啦”一聲眼也不眨就把那頁給扯了下來, 一定把愛書如命的老爸給氣了個半死。

能記起的另外一個清晰的畫麵就是坐在奶奶家的門簷下就著滿院慵懶的陽光津津有味地吃大蔥蘸醬。 再有就是有一次防空演習, 幾乎所有院兒裏的人都躲到奶奶家,床上地上的坐了一片。 奶奶抱著我坐在床上。 隻記得大家都一聲不吭,表情嚴肅。 那飛機掠過頭頂發出的巨大聲響和貼了防震紙條的窗戶發出的嗡嗡聲在幼小的我聽來是那樣的怪異, 使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記憶中的爺爺中等個,五官端正,沒覺得長得特別精神。 可他和一米六的奶奶就生出了長到一米八六的一表人材的爸爸。 人家都用“慈祥”來形容自己的爺爺,可我對這一點體會並不深, 因為在我印象中他少言寡語且少有笑容。 而且當時不知他每天都在忙些什麽,我竟然沒有絲毫和他在一起玩耍的記憶。 但爺爺脾氣好, 說話溫和, 從來不大聲吆喝。

不記得爺爺和奶奶當年是否是恩恩愛愛的老夫老妻, 因為還沒等我有足夠的時間積攢這方麵的記憶,那件至今想起仍覺得發生在昨天的事就發生了。

那是我四歲時一個冬日的中午。 奶奶照例在外屋忙著做午飯。 我和一個鄰居家的小孩在裏屋玩兒。 爐上的水燒開了, 奶奶抽不出手。 正巧爺爺從外麵回來, 奶奶就叫爺爺把裏屋的兩個暖瓶灌上。 平時從來都是奶奶一手操持家務,爺爺是不幹活的。 這暖瓶奶奶也總是拿到外屋去灌。 可爺爺並不知道,就兩手從爐上端了這一大鍋滾燙的開水朝裏屋來。

而我正和鄰居家的孩子在裏屋追著玩,邊笑邊朝門口倒退著。 爺爺這邊剛用身子把門拱開, 一轉身就迎麵撞上了正後退的我。 開水濺了出來,爺爺本能的就撒了手, 一大鍋滾燙的開水就結結實實的朝我的左小腿澆了下來。

聽到我的慘叫,奶奶飛奔進屋,立刻剝下我穿的厚厚的棉褲。 我至今仍清稀的記得我親眼看著我左膝後小腿上燙得發紅的皮膚先是向上翻起, 然後整塊後小腿的皮就自己向下卷去一直卷到我的腳腕才停住。 連疼帶嚇我嚎叫了一聲,再清醒時已趴在向當地醫院狂奔而去的奶奶的背上了。

可惜當時爺爺奶奶住的地方醫療條件不好,傷口麵積大又沒得到有效的處理, 整條左後小腿就落下了典型的花白的燙傷傷疤, 而且跟著我越長越大。這塊疤從此成為我爸媽的一塊心病。我小學時媽媽還專門帶我去醫院問過植皮的事, 但我被醫生說的要從我腰上拉下一塊和我後小腿一樣大的皮植到腿上的建議嚇得毛骨悚然, 家裏也就沒再提植皮的事。

隻是在我長大後老爸老媽偶爾會半對自己半對我發感慨說不知這個花了腿的女兒是不是會有人要。

記得燙傷後我在床上躺了很久才能下地。有時換藥會把新結的痂弄破, 傷口很是慘不忍睹。我也很可能鬼哭狼嚎了幾回,往往把奶奶心疼得換著換著藥就把眼淚給換下來了。但我那時還小, 對於破相的後果還沒有深切的認識, 所以並不難過。 可能還因為前所未有的得到了全家人的關注高興也不一定。

可爺爺和奶奶的關係好象從那以後就有些僵了。有時爺爺想幫我換換藥什麽的, 奶奶也不讓他碰我一下。爺爺就比以前更沉默了, 臉上也時常掛著一副自責歉疚的表情,有時甚至都不敢正視我。

我想奶奶一定是怪爺爺不夠小心闖了這麽大的“禍”, 讓她不好向我爸媽交代。

可能是爸爸覺得我成天在爺爺奶奶家除了玩耍整天 “無所事事”不是個事,於是五歲那年奶奶就帶著我回到北京和在大學任教的爸爸同住, 把爺爺一個人留在了保定。 不久妹妹也出生了, 我們全家四口從9平米的善齋搬到16平米的二宿舍。 八家人合用一個水房和廁所。 爺爺隻有在春節時才來和我們小住一陣。 媽媽春節時自然也會從東北回來探親, 家裏住房就緊張得一塌糊塗。

一晃幾年過去, 我已上了小學。 這期間除了惦記他每年春節時帶來的好吃的, 我對爺爺沒什麽特別的印象。 然後就聽說爺爺病了,需要人料理日常生活,要搬來和我們同住。

爺爺搬來住在哪可是讓奶奶和爸爸傷了好一陣子腦筋。 好在有好心的鄰居提出可以把他們家在水房邊的一間小儲藏室借給我們。 屋子雖小得隻能放一張單人床和一張小桌子, 爸爸和奶奶已是感激不盡,覺得欠了人家太大的人情。

爺爺就這樣搬來和我們“同住”了。

我是後來才知道爺爺在文革時受迫害精神受了刺激, 會時不時犯病而且越來越嚴重才搬來北京。 現在想想,在我還在保定時爺爺很可能就已經病了,這也許就是他沉默寡言好像從來沒有笑臉的真正原因。 可能那時他病得輕,有奶奶料理一切而我又小不懂事,所以根本沒覺得他有什麽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