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逝
文章來源: lmjlmj2016-03-23 09:47:36

斯人已逝

三十年前與她相識於M市一次集會上。 那時來M市進修學習的人不多,我們大齡段的不到十人,大家聊了幾句,交換了電話號碼和住處地址。

一天傍晚,接到她語氣虛弱的電話,說她病了,問我能不能到她那兒來一次。我來不及細問就去了,與她的住處不遠,也就是幾站地鐵。進屋見已有一位男的,是上次集會相識的H。她和衣床上半躺著,腹疼難忍,神色痛苦。腹疼是從下午開始的,相熟的女同胞回國探親了,她不諳德語,無奈之下想到找人來幫忙出主意或送醫院, 我住地得離她最近,H的德語一流。

H博士和夫人均是六十年代東德留學生, 兩人被國內有軍方背景某公司派駐。H與我商量並征求她意見後,決定叫急救車去醫院。車不到十分鍾就到了,上車前她猶豫一下讓我陪同,我明白,H年齡和她仿佛且有家室在此怕有所不便,我年齡小一截,可能合適些。

急診室問診檢查化了好長一段時間,其時她疼痛有點緩解,醫生說先觀察,明天再看看病情發展。病房有兩張床位,服藥後她昏昏睡去,我拿了張凳子靠牆坐直到第二天上午。幸而她不再疼痛了,醫生讓暫先回去(多年後我膽結石發作,也是類似的症狀)。

那是個極其寒冷的冬日。叫來出租車, 我小心上下包嚴送回她住所,隨之準備些熱食。她說已不疼了隻是乏力,不需人再陪,催促我回去休息,說有事再打電話給H和我。這是我和她熟悉的開始。

她在這裏進行一項實驗合作項目,德方承擔費用。按她的說法,工作是樣品培養和萃取,這次沒有需寫論文的壓力。

談得多了我們也開始談彼此的個人經曆。 她說,單位的人也都知道,她是她養父母帶大的。還是抗戰開始那年, 養母想領養一個孩子日後養老送終,在育嬰堂,挨著一個個嬰兒看過去,到她那兒,養母站住了,隻看見她對著自己笑。養母回去後心放不下,一夜沒睡好, 怕被別人搶先, 第二天急忙去辦了領養手續, 算是有緣吧。我問,你長大後找過自己的親生父母嗎?她說沒有,即使找到,也不會有什麽感情,更何必認識一大堆陌生親戚? 幽幽地歎口氣又道,養母說,那時我是放在育嬰堂門前, 身上裹著做工精致的大圍巾,像是從有錢人家抱出來的,衣服上寫了出生時辰。

她自嘲地說,沒準我是哪個千金小姐未婚生下來的吧。說這話不無道理。她身材嬌小,說不上是美麗的那類女子,但五官端正,舉止有度,加上聰慧,自是一番風韻。後來我見過她的個兒粗壯的養母,從氣質舉止真是看不出她倆之間有什麽母女傳承關係。她還笑著道,養母指望她初中畢業後,能在家鄉郵局當個小職員養家就滿意了(49年前人們把海關,郵局,鐵路工作視為鐵飯碗),“父母親沒有料到我能考上高中進大學,最後還把他們從老家帶到北京。”

她的先生留蘇生,回國後經他母親介紹,與她相識相戀結婚。或許他學的專業緣故,他分配到大西北,為了兩人生活方便, 那時她也要求從北京調職過去, 生活上當然吃了不少苦頭。文革結束人才匱乏,她的業務能力不錯,原來的領導要她歸隊。即便有部裏調令,為能調回到北京他們自己也花了不少力氣。她說,“一雙兒女養父母帶著每月要寄錢,調動工作找人幫忙,總要買點禮物表表心意。 那年年三十晚,實在沒錢了,我和先生孤燈對坐,吃了碗醬油拌麵算把年過了。”

她還一直念叨那晚我陪她上急診的事, 說異國他鄉我和H幫了她大忙,實在難得。回國臨別時送了我一指甲鉗和手表。她說那指甲鉗在她身邊用了二十多年,是她喜歡的,給我留作紀念。看看我的手表,說,該換一個了。

 

一年後我回國後拜訪見到她們全家,認識了。她先生工作地點離我住所不算太遠,愛遊泳,下班後總要去玉淵潭遊上半小時,遊完後有時到我們家坐會兒。來多了,我們全家人都和他相熟,倒是和她來往變少,她總是很忙。

他先生有懷才不遇的牢騷, 發明過有助兒童智力的一新式算盤專利。和那時眾多知識分子一樣,愛談國是,清寒度日而憂國憂民心不減。我和內人是好聽眾,聽他侃侃而談從不打斷,估計也是這點他愛和我們交往。

他們的兩個孩子先後出國了。再後來我們全家也出來,回國次數很少,逐漸疏了聯係。隻知道她除本身工作外,經常參加國際會議並帶博士研究生,寫了本大書,永遠是忙忙碌碌,養母和已退休先生料理家務做她的後勤。我總覺得,她有點被盛名所累。

去年初從網上看到她過世消息,而且過世時間是更早的兩年,宛如晴天霹靂,我反複讀著不敢相信。年底回國即刻到她原工作單位打聽,知道她先生健在,要到了他的聯係電話。

他接到電話次日下午便來我處,談到她的發病,治療和過世,神色蒼涼,看到近八十的他眼睛發潮地敘述,真讓我難過。 她是小腦功能退化且發展快,在醫院和家裏那些日子裏,他不放心那些不負責任的護工和保姆,寧願辛苦些親自護理。 他道,“她生活不能自理,我幹了整整三年啊!”。我問,那時她認不認人?“她能認我,其他人都不認識了。” 最後她是在家裏摔了一大跤倒地過世的。 末了他說:“想想真是難過,她兢兢業業工作了一生,也沒有整過誰害過人, 卻以這樣方式結束!” 我讀過些心理書,知道是這類病人和家屬的合理反應,無從安慰。

我說, 哪天你帶我去看看她,他說還沒安葬,合葬墓地早就買好,是她生前他們倆一起去買下的,離北京香山植物園不遠,墓誌銘他也擬好。“火化後我把她的骨灰拿了回家,一直在我床頭放著,我陪著她。” 我沒細問他的家事,說,總得下葬入土為安為好。他說是,再等等吧,下次你回來估計也安葬好了,到時我帶你去看看。

飯後他要求我陪他去鄰近的玉淵潭公園去轉轉。走進公園天已全黑。他感歎道,我已有十幾年沒來過,上次和她來更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沒有插話, 靜靜地,我們就這樣繞了玉淵潭湖一圈。送他上公交車揮手再見時我想,這是見一次少一次的會麵。

我把她送的小指甲鉗放在專放些小紀念品的小包裏, 有時要剪指甲到處找不著工具,便翻出來用用。手表是一直用著的,石英表盤上已有幾道劃痕,仍走得很準。上次去小攤換電池,師傅說你的表有年頭了。可不是,近三十年了,繼續用吧,到它走不動時,我也該走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