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父心,教育魂--紀念我的父親
文章來源: momo_sharon2016-06-17 05:28:19

很久之前就想寫這篇文章,但每次都被起伏的思緒、奔流不息的眼淚所阻而一次次被迫停筆。

但對父親的懷念卻與日俱增,像積滿了岩漿的火山,在心中翻滾,時刻都要爆發。終於,今天再次鼓足勇氣,忍住淚水,用顫抖的雙手在鍵盤上敲下這些無比沉重的字句。

父親出生於一個貧苦農民家庭,天資聰穎,學習成績極好。家裏窮,父親一有空就下田幫爺爺奶奶幹活,割柴禾去賣,就這樣一點點攢出學費。五十年代中後期,父親考上大學,聽我高三班主任 (父親的學生) 說,為了省路費,父親是一步步從家鄉步行去的省城。困苦的環境,卻培養了父親堅強仁厚的性格。

父親的勤奮好學也給我的小叔叔起了模範作用,小叔叔刻苦努力,最終也考取了大學。一個家庭走出兩位大學生,這在一個偏僻貧窮的山村,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畢業後父親回了家鄉,在縣城中學做了一名數學老師。經學校領導介紹,和城市裏來的下放知青---我的母親認識並結為伉儷,先後有了大哥、二哥、姐姐和我四個孩子。

由於教學成績斐然,父親年紀輕輕就成了學校領導。打我記事起,父親的稱呼就是“校長”,伴隨父親短暫的一生。

從小艱苦的生活,卻給了父親一副頎長清雋的身材,父親好像是學校教職員中個子最高的一位,乒乒球、籃球都很出色,還是校職工籃球隊的主力。每次在校操場或者縣燈光球場看比賽,隻要父親投中欄,我都會在場下使勁鼓掌,直把小手拍得通紅。

父親的身體力行,直接推動了學校的體育鍛煉之風。一早一晚,操場上都是龍騰虎躍的身影。學校嚴格執行“德、智、體”全麵發展的方針,體育成績不達標,學習成績再好也不能評為“三好學生”。從我校考出去的大學生,雖然不一定是體育健將,但在班上幾乎都是體育成績最好的一個。我從幼兒園開始就跟著父親在操場上一圈圈地跑。到了大學,我的八百米成績在班級裏所向披靡,每次都遠超標準,一百分,把第二位甩出半圈以上。可惜這一優良傳統早已蕩然無存,在追求升學率的今天,學生們都成了豆芽菜,據說每年開運動會都有學生倒下送醫院。

父親有一件引以為豪的事跡:84年春季全國中學聯合舉辦“雛鷹起飛獎”體育競賽,由各縣交叉進行測試,我校是江西省上榜的三所中學之一、贛州地區的唯一!父親那時已是教育局局長,作為代表,高高興興的去了北京國家體委領獎,回來還給我帶來了兩件漂亮的衣服。

這是父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的北京。

作為校長,父親的工作是極其繁忙的,為了學校的發展殫精竭慮、嘔心瀝血。每天如山的文稿、各種會議、隔三差五的出差,使得我們很難得有時間坐在一起聊天。父親是教數學的,我數學學得好,很多人都以為是父親輔導的結果,但事實卻是我父親連一次都沒教過我!

但不管再忙,隻要有空,父親都會牽著我和姐姐的手,在校園裏散步。父親非常愛孩子,把我和姐姐親切地稱為“小米和大米”。
 
父親雖然進了城,但總念及鄉裏鄉親,節假日有時會帶上我和姐姐,我坐前,姐姐坐後,騎著自行車回趟老家。家鄉的小橋是用木頭捆綁在一起的,很窄,我害怕,不敢過,每次都要父親牽著手一步步往前挪。被父親牽著的感覺,是這輩子最溫暖的感覺。
 
我家是典型的“嚴母慈父”。母親性子急,性格火爆,父親卻溫和可藹,愛護有加,從未嗬斥、打罵過我們。 所以我們都有點懼怕母親,喜歡粘著父親,向父親撒嬌。我最喜歡在陽光明媚的清晨,搬把竹凳放在室外,讓父親坐好,然後給父親掏耳朵。而每次這個時候父親都洋溢著幸福知足的微笑。

父親生活中的仁慈寬厚,治學上的認真、嚴謹,都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在良好的學習氛圍下,我家出了個“神童”。

《歡樂頌》裏的安迪中學跳了兩級,這隻不過是虛構。但我大哥確實實在在地在中學連跳了兩級!並且完全是靠自學 ! 高考前,中國科技大學的少年班曾經想要我大哥,父親沒讓去。大哥參加全國統考,以優異成績考入重點大學,那年,他隻有14歲!

大哥剛上大四不久考取了李政道主辦的中美聯合留學生,培訓了大半年,大學一畢業,不到18歲就踏上了美利堅的土地,繼續深造。
 
大哥的壯舉,在全縣引起了極大的轟動,甚至擴展到省裏: 這是我們縣第一個出國留學生,而且是公派的!父親充滿自豪和驕傲!家裏一時門庭若市,地區的、省裏的新聞媒體都來采訪,《江西日報》的頭版頭條刊登了這一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山窩裏飛出了金鳳凰》的巨幅標題下,是大哥一張還略帶點稚氣的、青春勃發的大幅頭像。

向我大哥學習,成了一個口號,一種動力,激勵
了我們縣幾代學子,至今仍是一座裏程碑。大哥的事跡,已經載入縣誌,成為曆史大記事之一。

二哥也在大哥出國的同一年考取了醫學院。

而父親就是在那年榮升為教育局長的。老局長剛退,父親是毫無爭議的最佳人選。

父親的工作更加繁重了,早出晚歸,無間斷的出差,無盡的奔波,都在一點點侵蝕著父親的健康。

父親年輕時得過肝炎,那個年代的肝炎是不能治愈的,如果不好好保養,大部分人二三十年後都會轉化為肝硬化、肝癌。

父親由於沒有得到充足的休息,越發清瘦,時不時感到肝部疼痛。當醫生的母親催促過好幾次,但繁忙的工作,父親一直拖著沒有去做進一步檢查。

84年從北京回來後不久,父親的疼痛加劇,母親直覺不妙,強拉著父親去了縣醫院。診斷的結果驗證了母親的懷疑,考慮到縣醫院醫療水平有限,又和父親去了上海、廣州等大醫院檢查,治療,用了最好的進口藥物,也不見效。父親瘦得形銷骨立,臉色蠟黃蠟黃,嚴重的肝腹水使得腹部極度突出,和瘦弱的身子是那麽不協調。我第一次在父親臉上看到了憂慮。父親知道時日不多了,我和姐姐還未成年,媽媽將一人擔起養家糊口的重任,他不忍,心如刀割。

父親語重心長地勸母親以後再找位伴侶,不要一個人太辛苦。倔強的母親拒絕了,她說一輩子隻愛父親一個,再苦再難她也要扛起來!母親說到做到,曾有不少人給母親做介紹,母親一概回絕,一個人孤獨地走完了下半生。

父親就像一盞即將耗盡的油燈,光芒在一點點黯淡,從確診肝癌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隻有短短三個月!

父親走了!睜著眼睛走的!生命定格在46歲!

父親懷著對人生的眷念、對事業的追求、對妻兒的慈愛以及無限的擔憂和遺憾走了。。。
 
作為教員,作為校長,作為局長,父親是有口皆碑的。他短暫的一生,一直都活躍在教育界第一線。他做領導那幾年,全校校風最正,學風最佳,向各大高校、各行各業輸送了大量人才,桃李滿天下。父親的學生,不管是一般職員,還是縣長、市長、甚至官至中央部級領導,他們隻要提及父親,都是懷著尊敬和口吻和敬仰的態度。父親雖然後來是教育局局長,但幾乎所有人都一直稱父親為“校長”,這是對父親教育工作的最大肯定。

在我們心目中,父親是作為丈夫、父親的楷模,但留給我們更多的是悲傷和遺憾。他沒能等到大哥回國探親的那一刻,沒能抽上大哥特地買給他的駱駝牌香煙。沒能等到他鍾愛的大米和小米上大學,沒能等到我們學有所用,成家立業,沒能享受到含飴弄孫的喜悅。
 
父親去世的消息瞞了大哥整整一年,第二年大哥回國探親到了南昌,才從我大舅處得知。回到家後,為了不觸及母親的傷口,大哥強忍住悲痛沒在母親麵前掉一滴淚。隻在掃墓時,用小木盒裝了一抔父親的墳土帶回了美國。

父親去世後,我們盡量不在母親麵前提及父親,很多有關父親的往事都是長大之後陸陸續續從哥哥姐姐還有父親的學生那得知的。我高三的班主任就是我父親的學生,他告訴我父親對農村來的學生極為關心和愛護,並提供很多幫助,他們一直對父親充滿感激之情。

我的書架上擺著一張全家福,那是大哥出國前縣文化局為我們拍的,地點就在學校內那棵巨大的榕樹下。這棵榕樹下,父親曾經做過無數次報告,打過無數場籃球。這棵榕樹,見證了父親悲喜交加的短短一生。這是父親生前唯一的一張彩色照片,也是我們全家六口最後一次合影。

為了紀念父親對學校教育做出的貢獻,學校十年前新建了一座圖書館,以父親的名字命名。

為了讓父親的精神得以延續,告慰他那顆教育魂,2010年,在學校建校七十周年校慶時,我們兄妹四人共同出資,以父親的名義設立了一個基金會,用以獎勵那些成績優秀的莘莘學子。今年又有一批學生獲得了基金會獎學金,當微信把這圖文傳來時,看到父親的名字,我不禁百感交集,熱淚盈眶。父親,我們沒有忘記您!

文章寫得很長,不得不擱筆了,雖然還有很多想要寫的事、想要說的話。但我想,父親已經聽到了,已經看到了,感受到了女兒的無盡的思念和深情。

父親,女兒永遠永遠愛您!


墨脈作於2016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