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開始懂事的時候，她就叫小玉。從外表上看，她是一個長得很一般的女孩兒，小小的臉，淡淡的眉毛。唯一吸引人的地方，是笑的時候，一雙不太大的眼睛，會變成彎彎的。此外，她還長著一張很能說會道的嘴巴。

    小玉小的時候，不大喜歡和女孩子一起玩，卻總是想方設法，引起男孩子的注意。可是，在那個所有男孩子都夢想著長大之後能夠當英雄的歲數，小玉的獻媚和討好，讓大多數的男孩子，感到討厭和瞧不起。小玉好像也沒有什麽要好的女朋友，因為不少女孩兒認為，小玉在骨頭裏，希望自己是男孩子的一部分，這讓女孩子們也有點兒疏遠她。男孩子的鄙視，女孩子的疏遠，讓小玉活得很孤獨。小玉，就是在這種女孩子敬而遠之，男孩子見而厭之的歲月裏慢慢長大的。

    我和小玉算半個鄰居。我家住的小院，和她家的小院之間，隔著一片不大的樹林。但是除了平時到食堂打飯、上學放學的時候，偶爾遇見她之外，幾乎沒有什麽來往。因為當時在我看來，小玉長得實在太平常了，還有一點兒怪怪的、讓人說不出來哪兒不對的感覺。

    真正和小玉有了接觸，是在考上大學的那一年。那天，天藍藍的，吹著讓人渾身舒服的清風，我正在院子裏麵做彈弓，隱約看到一個腦袋在門外晃來晃去，出去一看，原來是小玉。看見我，還沒有開口，就先放出她那經典的笑容：眼睛彎彎的，象兩隻小蝌蚪，眉毛還是象小時候一樣，淡淡的。

     “聽說你考上XX大學了？”聲音比從前好聽了一些，有了少許女孩兒的溫柔和矜持。

     “是的。”

     “真巧，我也考上XX學院了，咱們在一個城市噢！”聽起來是有備而來。

     “是很巧，我要祝賀你呀，進來坐坐吧？”大家畢竟開始長大了，適當地禮貌還是要注意的。

     “不了，我就是想問問，咱們能不能開學的時候一起走” 笑容沒有了，越發顯得兩條眉毛淡淡的。

     “應該沒有問題吧。XX市俺也從來沒去過，搭伴兒一起走，路上也有個照應。”我覺得大家都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又在一個城市上學，一起走，應該的。

     “那咱們到時候就一起訂火車票好嗎？”

     “好吧。”

    上學走的那天，送行的大人們，看上去都有點兒生離死別的味道，小玉的媽媽，就像臨終托孤一般，叮嚀我一定要在路上好好照顧小玉。那時候的人比現在樸實，送寶貝孩子上大學，也最多就給買個硬座。我和小玉的座位挨著，又是個雙人座，我就把窗邊的座位讓給她。開車以後，小玉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說話，一個人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發愣。

    過了很久，小玉從隨身攜帶的一個紅色人造革旅行包裏，拿出大小幾個紙包，裏麵包的全是吃的東西。我除了帶了一個喝水缸子，半隻燒雞和一瓶啤酒以外，就巴望著火車上賣的盒飯了。看到小玉帶了這麽多好吃的，肚子裏麵開始生出小爪子，嘴巴也變得濕漉漉地。

    小玉慢慢地把每個紙包打開，然後熱情地讓我一起吃。其中有種小圓點心，黃黃的，酥酥的，裏麵包著豆沙，很好吃，我一個人就吃了一大半。小玉一邊看著我吃，一邊小聲地告訴我，這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做到晚上十二點。我不知不覺地對這個生著兩條淡淡眉毛的鄰居，有了不少好感。開始跟她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起來。突然，小玉麵色很嚴肅地問了一句話：“喂，你能不能告訴我實話，為什麽小時候你們男生都不喜歡跟我玩兒，為什麽？”

     “……”我想了半天，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看著她那雙淡淡的眉毛，我隻好調侃地告訴她：“是因為你的眉毛。” “那我再問你，我長得好看嗎？”，我第一次仔細地把小玉那張臉打量的一下，然後違心的小聲說：“挺好看的。” 小玉的眼睛裏，跳過一絲閃光的東西，很快地把頭扭向窗外，不再追問了。

    到了終點站，我按照她媽媽的臨別重托，先陪著小玉到她們學校的新生接待站，看著她填完表，辦好手續，再把她送上學校迎新的汽車，最後看著小玉那怪怪的眼神消失在汽車拐彎的地方，然後才回過頭來匆匆忙忙地辦理自己的事情。

    這是我在大學期間返校或回家時，唯一的一次和小玉一起坐火車。雖然大家同在一個城市，但是為了避免運輸高峰，各個學校把學生放假離校的日子都有意地錯開了。加上上了大學以後，很快就認識了其它的同學同鄉，回家時都是在學校統一訂票，也就沒有道理和機會再和她一起走了。

    再一次看到小玉，是在一個寒假快開學的時候。一大早，我就被外麵“叮呤呤”的自行車鈴聲吵醒了。推開小院的門，隔著那片樹林，看到小玉家院門外麵，停了好多自行車。吃過早飯以後，我再跑出去一看，驚人的一幕出現了：大院的主路上，小玉一個人不緊不慢地走在中間，手裏還拎著那個紅色的旅行包。周圍則如眾星捧月般，密密麻麻地排滿了自行車，每輛車上，都騎著一個男生，車架子後麵放著旅行包，我數了一下，一共是二十五個。小玉滿臉通紅，就像喝醉了酒一樣興奮，一邊慢慢地向大院的門口走去，一邊竭盡所能地和周圍的每一個男生寒暄，說笑。

    這是一個有著古老傳統、風氣保守的軍隊大院，看到這麽男人簇擁著一個女人，浩浩蕩蕩地走在馬路中間，不少行人隻好停下腳來，一麵讓路，一麵小聲議論。不久，一個消息就在大院裏傳開了：XXX的女兒，上大學以後，同時交了將近一個排的男朋友……

    於是，每到假期，小玉家院子外麵，就經常停著幾輛自行車。有時後我晚上陪父母出去散步，也隱隱約約地可以看到兩家之間的小樹林裏，時常有人影晃動。後來就傳出了壞消息：兩個小玉的同學，因為爭風吃醋大打出手，一個胳膊被打斷了，一個腦袋被花了個口子。還有人被學校開除以後，揚言要捅了小玉全家。各種消息，傳得紛紛揚揚，也讓大院保衛處高度緊張，並作出決定：今後進入大院的訪客，必須嚴格登記身份證號碼。

    自打那以後，我就很少看見小玉了。她每次放假回家，也總是喜歡自己在家裏待著，但是她家院子外麵，仍然經常停著幾倆自行車。放完假返校的時後，她也不再和成群結隊的男生們一起走了，而是讓家裏叫一輛汽車，送她到火車站。

    再後來，我聽說小玉大學畢業以後，和本校的一個男生，一起到新疆去了。過了兩年多，小玉一個人悄悄地回來了，懷裏多了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

    最後一次見到小玉，是在大院的馬路上。小玉正領著姍姍學步的孩子在草地上散步，兩條眉毛，還像從前那樣淡淡的。

    這以後，我就再也沒有了小玉的消息。有人說她去了深圳。有人說她發了大財。但是再也沒人見到過她。後來，人們就開始把她忘了，很少再提到她。而我至今，仍然懷念在火車上吃過她做的豆沙餅，黃黃的，酥酥的，很好吃……

    北方豹，二零一四年一月十九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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