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
文章來源: 葉虻2015-11-17 06:39:11

     也許世間沒有完美的婚姻和愛情,但人們卻無法拒絕在那不期而遇的交會中心靈永遠的廝守和承諾。


  1959年4月的一天早上,位於鄂北黃石的湖北鋼廠來了一批從北京來實習的女大學生,也許是她們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批共和國培養的出來冶金戰線的大學生的緣故吧,她們的到來在這個當時還是名不經傳的鋼廠引起了哄動,當時正值農曆的陽春,那座被嬌嫩的海棠和濃鬱的迎春掩映下的俄式建築------女大學生們住的鋼廠招待所頓時成為人們注目的焦點. 

  鋼鐵廠在當時還是男人的世界,而這些來自北京的女大學生們無疑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在小買部,水房,食堂,宿舍,工人俱樂部,工廠的林蔭道上經常回蕩著她們清越的歌聲和飄動著她們倩麗的身影,也許這裏的男性絕大多數都是南方人的緣故吧,生性靦腆的個性使他們隻能好奇地遠遠地打量著她們這些仿佛從天階上飄落的天使,在這些人當中有一個操著濃重的江浙口音麵目清秀的複員轉業軍人,他就是在湖北鋼廠當實驗員的我的父親沈仁中,他來自太湖之濱惠山腳下的江南水鄉----無錫,18歲報名參軍,因勤奮好學,努力鑽研,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部隊的一位地勤師,在部隊中多次立功受獎,不滿20歲就成為當時部隊中最年輕的黨員,複員後被分到黃石的湖北鋼廠.而在那些女大學生中有一個身穿蝶結連衣裙,梳著兩道濃黑發辨的最漂亮的女生,她就是即將在北京鋼鐵學院金屬材料和熱處理專業畢業的59界大學生我的母親王海齡.

   在那片”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鄂北廣袤的江漢平原上,在哪個姹紫繽紛的江南陽春的三月.青春的激情和夢想在一次不期而遇中迸發出奪目的愛情火花.那是一個細雨輕綿的早晨,剛剛梳洗完畢一頭蓬鬆秀發的母親出現在父親工作的鋼廠化學實驗室,她是作為這群女大學生的實習負責人到這裏來聯係實習計劃事宜,據母親說父親給她的第一印象是沉默,.內向,但卻認真的近乎於執著.父親從抽屜中拿出紙和筆,很認真在白紙上打好格子,一聲不響寫了一份很詳盡的實習安排計劃和相關注意事項.窗外輕盈的雨滴敲打著泡桐樹寬大的枝葉伴隨著父親筆尖刷刷的聲響.雨後落紅的繽紛滋潤著江南殷實的土壤也滋潤著父親和母親那兩顆被愛情充盈的心田. 

  也許不是那一次偶然的機會,可能父親和母親在他們分手的那一刻也不會道出彼此心中的秘密. 母親和她的同學們實習就要結束了,她們很快就會回到遙遠的北方,投入到緊張的畢業設計中.可就在那段時間,母親突然病倒了,當時黃石的醫療條件比較簡陋,母親被送到湖北的省會武漢就醫.看著同學都陸續回到學校,第一次遠離父母的母親躺在病房裏孤獨而又失落. , 

  依然是一個細雨輕綿的早晨,趕了一天長途車父親提者滿滿的水果和食品出現在母親的病床前,沒有刻意的纏綿和嬌飾的撫慰,寡言的父親默默地掏出那把軍用折疊刀把一個個削好的水果放到一個事先洗好的果盤裏,最後一盆空翠的海棠放在母親的病床前,那枝脈清晰,鮮潤欲滴的花葉還擎著剛剛被淋過的雨水.母親的默默地望著父親被雨水淋濕的頭發和褲管上長途跋涉的泥濘,窗外雨後含黛的遠山和庭院裏蔥蘢的樹冠在母親的眼中模糊了.  

   從那天起,父親每周都利用僅一天的公休日趕到武漢來看望母親然後又趕夜班的最後一班車回黃石上班,有一天父親對他一起複員到鋼廠的戰友說他愛上那位從北京來實習的女大學生,可他的戰友勸他說這太不現實了,人家來自首都北京大學生,而我們隻是一個偏僻的小城市裏的技術工人,人家能看上我們嗎.是啊,不僅僅是這些,母親還出生知識分子家庭,而五個兄弟姐妹都是大學生,而父親隻是一個無錫鄉下的農民的兒子.生性要強的父親當時做出一個旁人看來近乎瘋狂的決定-----考大學,不是中專,大專而是大學本科,而且一定要和當時北京八大院校之一北京鋼鐵學院齊名的國家重點大學.可當時父親的文化基礎隻不過是在無錫鄉下的幾年私塾和在部隊補習的一點文化知識,加起來充其量不過是不到初中的文化水平,而且父親當時已年界三十歲了,可是父親對他的這個決定義無返顧,他拿出他的複員轉業費和這幾年工作的全部積蓄買了初中,高中的全部教材並請了一位大學畢業生作為輔導老師. 

  這年的秋天,母親畢業後被分到位於武昌洪山的冶金學校教書,父親依然每個周末趕到武漢來看望母親,不過他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母親,他想給她一個驚喜. 

  第二年的夏天,父親以優異的成績考上的武漢大學化學係本科,並且因其品學兼優被選為係學生會支部書記,在這座至今依然是華夏版圖上最美麗的校園,父親和母親品嚐著他們苦澀的奮鬥中結下的甜美的愛情的果實,珞珈山蔥鬱的林海,櫻園繽紛的花叢,夾道的法國梧桐樹下,水光瀲灩的東胡之濱都留下他們青春的足跡和愛情的見證. 

  1961年的8月1日,父親和母親在天津外祖父家舉辦了一個簡樸的婚禮,之後母親隨父親一起回到父親的家鄉無錫.父母的到來打破這座太湖之濱的小村的沉寂,幾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來看看他們的農村娃娶回來的村上第一個大城市女子,他們叫著父親的小名說,你分明是把大上海的演員娶回了家中的嗎.現我每次回到無錫家中依然可以看到身穿高領毛衣,淺藍色針織外套,係著長圍脖的母親站在穿著厚實的棉褲,棉襖的姑姑和叔叔們中間的照片,而站在母親身邊的父親臉上洋溢著難以抑製的自豪. 


  太湖的湖水以包孕吳越的渾厚的氣勢迎接他們遠道歸來的兒女,惠山腳下的二泉在的清澈的月光下傾訴著古老的浪漫和傳說,也許世間沒有完美的婚姻和愛情,但人們卻無法拒絕在那不期而遇的交會中心靈永遠廝守和承諾. 

 

 

    9月的南方正是桂花馥鬱的季節,1961年夏末的一天,我的父親沈仁中依然象往常那樣從街角那個滿頭銀發的老婦人手中買一束桂花送給他新婚燕爾的妻子。 “你知道嗎,桂花泡在水裏,花香可以經久不散,我們小的時候在貴陽就是這樣的。滿屋子的花香可以彌漫一個冬天。” 母親曾經對父親說。 父親為了母親這個愛好,在武漢最大的工藝美術店為母親買了一個魚形玻璃花盤。那一朵朵玉雕般的花瓣浸泡在晶瑩剔透的花盤中。母親迷幻的目光中充滿對童年的回憶。 可今天父親卻同時為母親帶來一個十分讓人吃驚的消息,在正值父親畢業的這一年。當時時任高教部部長的楊潤峰到武漢大學視察,看中這個理科出身卻又文筆出眾的經常在校刊發表文章的學生,在加上父親在上大學前又是軍人出身,農民子弟。便欽點即將畢業的父親到高等教育部部長秘書室工作,這是整個武大唯一的一個名額。

   “仁中,我真為你高興,這是多難得的機會啊,去北京,到高教部工作,一開始就是部長秘書。。” 母親在父親一旁興奮不已。 “可是你怎麽辦,海齡,你知道從地方調到北京多難嗎。” 父親一臉愁榮,眉關緊鎖。 “沒有關係啊,你可以先調到北京,然後我們再想辦法。” “可是我沒有把握,我們剛結婚,卻要長久的分別,你知道現在兩地分居的夫婦有的七八年還沒有調到一起,進北京就更難了,所以我想放棄這此機會,留在武漢,和你在一起。” “你不能這樣,你不能為我放棄你一生中這麽好的機會,你知道整個武大就你一個名額。” “為什麽不,你是我的妻子,再說當年你不是也為了我放棄在天津工作的機會調到武漢來的嗎。。。。” “可是我不讓你放棄,我總會有辦法的,不行的話我先回天津。” 母親焦急地打斷父親。 “你知道嗎,海齡,我是舍不得咱們這間小屋,這是咱們的家啊。

   是的,每天清晨,當朝陽的第一縷晨曦把窗外榿木樹斑駁的樹影投射在這間小屋的牆壁上的時候,在長期軍旅生涯中養成早起習慣的父親總是第一個醒來,他先悄悄的爬起,為母親準備好她愛吃的的早餐,然後推一推在床上睡意朦朧的母親。 “海齡,該起床了。” “我想再睡一會嗎。” 母親一臉慵倦地說。 “我給你念一首詩吧,這樣你慢漫就會醒的。” 這是每天清晨父親必做的功課,在父親母親的床頭總是放著兩本詩集,俄羅斯的普希金和英格蘭的布萊克,這是父親母親初次相識的時候,父親送給母親的禮物,他們是父親最愛的兩個詩人。每當此時,母親就會秀發淩亂地靠在父親堅實的肩頭。而父親此時也一手輕攬著新婚的妻子一手端著那本牛皮紙封麵的精裝詩集。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眼前出現了你 猶如檀花一現的幻影 猶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   

   溫暖的晨暉浸淫著這間被父親母親的愛情充盈著小屋,父親那帶著濃重江浙的口音清澈地在辰光中流淌。這是普希金那首著名的<致凱恩>,後來被俄羅斯著名的作曲家格林卡譜曲後在俄羅斯廣袤的大地上經年傳唱。 最後,母親還是說服了父親服從分配到北京工作,而自己一個人回到天津。 由於是母親自動放棄在武漢國家統分的工作,所以回到天津後無法安排正式工作。而母親當時的戶口關係一時還無法辦過來,所以沒有糧油和副食補貼,父親每次都是從自己的那一份裏省出一半給母親。    

   “仁中,你又瘦了,你是男人,吃不飽飯怎麽行。” 母親望著父親那日漸瘦銷而清瞿的麵龐心疼的說。 “不行,我們得想個辦法才行。” 最後,母親決定到天津遠郊的一家農場去工作,因為那裏吃住農場全包,不用糧油和副食補貼。 當時,母親不讓外祖父母把這件事告訴父親,就說在武漢的戶口糧油關係已經辦回天津。父親每個周六晚上從北京趕回天津,而母親也總是從農場提前趕回來。 “海齡,你最近怎麽越來越黑了。” 父親望著母親的麵龐一臉疑慮。 “沒什麽,我老是感到家裏冷,喜歡到外邊曬曬太陽。” 母親隨意掩飾著說。

   但是父親最終還是發現了這件事,那是有一次父親正趕上到天津出差,發現母親不在家裏,就向舅舅不停打探,最後舅舅終於捱不過父親的軟磨硬泡,把母親在農場的地址給了父親,父親乘了近兩個小時的公車趕到母親所在的農場,當時正值隆冬,母親穿著一件肥大的棉衣正在用鋤頭刨田裏的凍土,那暴露在寒風中雙頰已被凍成深紫色,一雙紅腫的手已開始鄆裂。父親一把抱住母親,在北方那片寒風凜冽的田野裏,父親內疚地緊緊擁抱著瘦弱的妻子,那張堅毅從不流淚的臉上涕似滂沱。

  從母親的農場回來,父親發瘋般地在天津托各種關係為母親尋找正式調動的機會:部隊的戰友,大學的同學,江蘇的老鄉... ...最後在部隊的戰友幫助下,得知天津起重設備廠需要一名懂金屬熱處理的金相工程師,這正好是母親學的專業。父親又托在武漢的大學同學把母親的檔案關係,戶口副食關係調回天津。

   但那時父親母親每周隻有一天可以團聚,有時還會因為父親臨時工作加班而錯過,但父親母親似乎很滿足,每次母親總是一直把父親送上火車,一直等火車開遠,才依依不舍離開冷寂,孤清的月台,而父親也總是在開車鈴響的那一刻最後一個跳上列車,他們就這樣在一次次聚散離別中度過了四年。

    有一次父親母親象往常那樣手牽著手一起走過天津北站那座覆蓋著瓦楞鐵的老式木製天橋,來到人群交錯的月台,當時正值農曆中秋,那座殖民地時期車站哥特式的尖頂在月光背景中顯得格外清晰,車窗把一排整齊菱形的光影投射在月台粗糙的水泥地上。母親忽然撲到父親懷裏嚶嚶地小聲哭泣起來。 “仁中,我有些受不了了,你知道嗎,每次你走後這六天我是怎麽度過的,思念是一種怎麽樣的煎熬,這樣的日子什麽才是個頭啊。” 那一次父親心事重重地踏上開往北京的列車。

   1965年國慶的前夕是一個天空異常晴朗的秋夜,母親和三姨姐妹兩人相約一起到天津東站附近的人民廣場去看禮花。當時天氣有些冷,母親穿上了她那件束腰雙排扣的粗毛尼列寧裝,而三姨則穿著一件深藍色法蘭絨的大衣,姐妹倆牽著手一起來到人頭躥動節日廣場。當時焰火剛好開始,一束束繽紛的焰火在夜空中綻放,人群時時傳出一陣陣歡呼喝采聲,由於廣場離禮花燃放地點很近,空氣中彌漫著火藥濃烈的硫磺氣息。    

  “姐,你看今年國慶的焰火多美啊,這好象是新的,以前從來沒有過。” 三姨在一旁一邊指指點點,一邊興奮的說。 “是啊,好象北京也沒有過,我也是第一次看見。” 這時在身後響起那熟悉江浙口音。 母親驚訝地轉過頭去,隻見父親笑盈盈地站在她們姐妹倆的身後。更讓母親吃驚的是父親一手提著那件柳條編的軍用提箱,一手提著一個厚重結實的牛皮旅行箱。 “你怎麽這次帶那麽多行李回來。” 母親充滿疑惑的問。 “因為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嗎。” 父親笑著望著母親說。 “可是你北京的工作怎麽辦。” 母親有些焦急地問。 “天津南開大學化學係需要一位又懂專業,又作過組織工作的係黨支部書記,我就向部裏提交了一份人事調動申請,沒想到這麽快就批了下來。” 父親依然興奮地說。 “你別說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 ...”

  母親一頭撲進父親結實的懷中。 “不,海齡,你錯了,不是為你,是為我們。” 父親抓住母親的雙肩認真的說。 “你還記得你在月台上對我說過的那句話嗎,這也是此時此刻我要對你說的,你知道嗎,每次我離開你這六天是怎麽度過的嗎,思念是一種怎麽樣的煎熬。” 在節日絢麗的夜空下,在摩肩接踵的廣場,父親母親彼此忘情地相擁而泣。

  由於天氣有些冷的緣故,那天父親母親在焰火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離開了廣場,他們穿過廣場花壇踏上了解放橋,那是海河上第一座鋼結構開啟式公路橋,在解放前夕被稱為萬國橋,直到今天它依然是天津市橫跨海河的幹橋,那一天夜空中綻放的焰火把清澈的河水照射得溢彩流光,兩岸殖民地時期西洋建築鱗次櫛比。

  父親母親忍不住在橋上駐足良久。最後,他們踏上了解放北路,而外祖父母的家坐落在這條路的盡頭。這條路在天津殖民地時期被稱威爾遜大道,是一條橫跨英,法,德三國租界的一條交通幹線。直到解放前夕這條街發展成為匯聚中外銀行的金融一條街,是目前天津市保存最完好的西洋殿堂式風格建築群。氣勢恢宏的愛奧尼克立柱,雍容華貴的法式落地長窗,精巧流暢的鬥拱和卷廊,綠蔭匝地的庭院和草坪... ...

  父親和母親就這樣走在初秋的大街上,心中充滿難以明狀的幸福。 “我們不再分開了。” 母親對父親說。 “永遠都不。” 父親對母親說。 “隻是北京那份工作太可惜了。” “到大學教書不是也很好嗎,要不專業都荒廢了。” “可是這樣一來,北京再回去就難了,你不是很喜歡北京嗎。” “和你在一起在哪都是天堂。” “現在每天早晨又可以聽你念詩了。” “是啊,象我們在武漢那樣。” “可是你卷舌音總是改不了。” “鄉音難改鬢毛衰,但隻要你能聽懂就行。” “看來這背子也就我能聽懂你念的詩。” “你想聽嗎,我現在就念給你聽。” “在樹蔭濃密的河岸上 當夜晚寂靜的時光 帳篷下起了喧響和歌唱 篝火也在閃著光亮 你們好嗎 我幸福的種族 假如在另一個時刻 我真想過著你們這種帳篷式的生活... ...

  父親一手提著那粗重的旅行箱一手摟著母親的肩頭,母親一手提著那隻柳條編織的軍用提箱一手攬著父親的腰際,他們就這樣幸福的走著,仿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 他們的身影在秋夜昏黃的路燈下乍長乍短,身後節日夜空的焰火璀璨奪目,絢麗可人。

 

 

筆者按:今天居然在一個5"的軟盤裏找到這個很多年前的舊稿, 這篇紀實散文後來成為我寫作中篇小說《當我們初次相識的時候》的出發點和核心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