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中的掙紮——一個富農家庭在文革中的遭遇
文章來源: 潘文鳴2017-04-04 15:10:07

1   第一次遣返

                                     (以下文字是根據錄音整理)

 潘文博(二弟,1966年24歲,原為小學教師,在66年文革開始前的四清運動中被打成所謂“壞分子”開除公職,回生產隊監督勞動。被迫害的具體經過見附錄。):

      就在六六年七八月份,全家的悲劇開始了。

      當時風珍妹在十八中念高一,風琴妹念初一,潘文平在五愛屯小學念二年級。我呢,當時被打成“壞分子”,開除了小學教師的公職,被遣返回南苑大隊,與爸爸一道監督勞動,每天被紅衛兵押送到南苑大隊去幹活。

      當時,《人民日報》連續發表了向紅衛兵致敬的文章,讚揚紅衛兵的恐怖行為,認為他們的大方向是正確的,行為是革命的。在這種形勢下,我和爸爸白天勞動,晚上有紅衛兵看守。

      沒想到,大隊突然決定要遣返我們一家。押送我們的有楊樹林、楊秀雲、白風琴,還有外號叫“賀大拿”的賀青山……

    潘文鳴:楊樹林我熟悉,他比我大幾歲。五十年代他在北京讀重點中學,家裏也很窮,當時沒錢坐車,每星期六從北京城裏走路回來,二三十裏。後來沒考上大學,回來當了農民。

    風珍(三妹,66年18歲,高中一年級未讀完,被遣返):楊樹林是個二杆子,他還能考上大學?!

    潘文博:遣返那天我記得很清楚:那是9月2日上午,突然聽到房後汽車響。在這之前,紅衛兵已經抄了咱們的家。抄家時,紅衛兵逼著我們把院子裏的廁所拆掉,說咱們的廁所影響了他們的衛生。當時正好大姐風華和大姐夫周超宇在家。大姐膽小,嚇得驚慌失措,讓幹什麽就幹什麽。那些紅衛兵對大姐說了很多侮辱性的話,大姐也不敢言語。大姐夫十幾歲參加革命,是個共產黨員,表現得很鎮靜。抄家時,把我們家的枕頭都拿刀挑破了,以為裏邊藏有變天賬,或者是武器,大煙土什麽的……結果什麽也沒有。

9月2號,大汽車一停。事後知道,他們已經做了準備,買了一口袋火燒(即燒餅)。頭天晚上,大隊燈火通明,紅衛兵把四類分子集中在一起,大概是向城裏的紅衛兵學的,用皮鞭、木棒、狠打四類分子……咱們隊有三戶四類分子。聽說當晚就打死一個人,送到火葬場去了。四類分子劉玉人緣差點,挨揍就挨得多點。我們家,爸爸一生為人耿直,以勞動為生,沒得罪過什麽人,所以挨幾下,也沒挨多重。他們打我時,我堅持說自己是冤案,他們看我年輕,在生產隊也沒呆幾天,那些大隊的紅衛兵下手也就不怎麽狠……媽一直在家裏搞家務,他們也沒怎麽動……

      那晚折騰到十一二點,估計他們也累了,就放我們回來了。

      後來聽說,咱們南邊的大興縣,紅衛兵把四類分子集中在一起,打死了上百人,那種恐怖場景,讓人慘不忍睹!

     沒想到,大隊的紅衛兵打完這些四類分子還不算完,他們大概根據北京城裏的做法,還安排把咱全家遣返回內蒙……

    說實在的,長這麽大,我們從來也不知道內蒙是什麽樣子,老家在咱們的印象中,是很遙遠的。但是,這場革命風暴既然來了,命運也就隻好由人家來安排了……

    汽車一停,楊樹林就喊我們上車,說按中央精神,把我們全家遣返回原藉。爸爸年紀終究大了,一聽,就嚇呆了。該拿的衣服也忘拿了,拿了幾件,後來也在路上弄丟了……

    上了車,一看,車上都是出身成分不好的,不僅是四類分子,而是十二類人員,其中有國民黨的投誠人員,小業主、資本家,做小買賣的。總之,除了紅五類,凡是曆史有一點汙點的,按北京市當時的做法,都一律要掃地出門……

     汽車開了,那些押送我們的大隊紅衛兵也不知道回內蒙該怎麽走。他們把我們拉到豐台火車站,一問,在豐台上不了車,又掉頭往北京站送。到了北京站一看,那場麵真是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潘文鳴(潘家的長子,65年大學畢業分配到貴州省省文化局,因具有國家幹部身份,不屬於遣返對象):聽說當時北京站的廣場上都是五類分子,跪在那裏?

    風珍:出身不好的,還不能在火車站外或者在站裏,而是在火車站的地下通道裏。這些人不準站,更不準坐,而是跪在那裏。那些年紀大一點的,胸前都掛著牌子,上麵寫著什麽 “逃亡地主分子”、“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階級異己分子”……這些人個個低著頭,都像犯了什麽罪一樣,垂頭喪氣……誰押送的誰看守,通道裏男女老幼,密密麻麻都是全家大人小孩一起送。

      潘文博:這種場景,根據咱們的知識,可以說,古今中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也許蘇聯十月革命後把白俄和富農流放到西伯利亞,也是這樣?

      風珍:來來往往的紅衛兵,幾乎都是帶著紅袖套,穿軍裝,戴軍帽,手拿皮帶,凶神惡煞,想打就打,看誰不順眼就打誰;有的手裏拿著鞭子,想抽誰,上去就是一鞭子,被抽的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有的是鮮血直流……

       潘文博:後來聽說,這些紅衛兵大多數都是高幹子女,也就是十五六歲,男的女的都有,多數都是中學生,他們打人那麽凶狠,簡直讓你難以相信。那種打人的場麵,可以說讓人心驚膽戰,慘不忍睹。這些被遣送的,連勞改犯都不如,我在河南勞改農場呆過三年,那裏很少有打罵犯人的。

       不過,在這些造反派裏也並非都是沒有人性的,有的也比較仁義善良。在車上,押送咱家的紅衛兵中,有個叫張淑英的姑娘,她不打人也不罵人,對咱家可以說一直是采取暗中保護的態度。

       風珍:從表麵來看,也不知道她張淑英對運動是什麽態度。但覺得她和其他紅衛兵有些不同,不管那些紅衛兵怎麽抽人打人,她始終不動手。在火車上,二伯家的姑娘秀萍抬頭瞅了瞅紅衛兵,那些紅衛兵就說她態度不老實,馬上就把她頭發給剪了!人家張淑英不忍心看這種場麵,把頭都扭過去了……

      潘文博:火車走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到了寧城。紅衛兵把我們送到縣委大院,向縣裏領導交待以後,就回去了。爸爸在老家是很有名的,外號叫“大閻王”。

      潘文鳴:爸爸在老家為什麽有這樣一個外號?

     潘文平(66年僅9歲,讀小學2年級):這個外號是因為小時候二伯喜歡和人家打架,人家給二伯起了一個外號叫“二閻王”,結果就把爸爸叫“大閻王”。可是爸爸沒幹過壞事,沒有壞底子。

    風珍:我記得爸媽被帶到縣公安局,我們子女就留在縣委大院。我怕他們把爸爸媽媽打死,像北京紅衛兵那樣,我就懷著僥幸的心理,給他們讀了幾段毛主席語錄。念的是“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還有“要文鬥不要武鬥”,希望這些人手下留情……

     潘文博:爸爸和媽從縣委大院走了之後,瓦房大隊來接我們的是李國真、薑子勤、宋國賢這幫紅衛兵。我們坐大板車,走了二十多裏,才到了咱們老家瓦房大隊。記得是在七姨家門口下的車。媽和二伯全家過了幾天才由紅衛兵押送回來,而且還要讓他們遊街示眾。就在遊街示眾的時候,出了一件事,那天是親戚給咱報的信,說咱媽不行了,叫大鐵軲轆給壓昏過去了……

     潘曉娟(五妹,66年11歲,讀4年級):媽是小腳,平日走路就腳疼。那天紅衛兵押著媽他們走了十五裏多的路,媽又累又餓又怕,一下子昏過去了,倒在那裏。薑子勤、任國明、李國真這三個人可以說就跟北京那些打人的紅衛兵一樣,沒有一點人性,他們見媽昏過去,就把一個大車軲轆抬過來,壓在媽的身上。三姐過去看媽閉著眼,臉色發白,隻剩一口氣,哭著說,毛主席說,要文鬥,不要武鬥。你們這不是武鬥嗎?

      薑子勤說:“你少來這套臭理論!”他們把毛主席的話說成是“臭理論”, 當時如果在城市裏,誰敢這樣講,那不是馬上就打成“現行反革命”嗎?可是農村的這幫紅衛兵都是一些沒有文化的地痞,他們這樣說,你有什麽辦法?!

     潘文鳴(大哥):這三個人後來怎麽樣?

     潘曉娟:咳,這些人都是農村裏一些好吃懶做的流氓,他們在農村裏都是大家瞧不起的貨色。一聽說造反,他們就以為天下是他們的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都幹得出來。所以,後來李國真死了,街坊鄰居都說是報應,連人幫忙抬都沒有。還是隊長挨家挨戶請,看隊長的麵子,人家才把他抬出去埋了……

    潘文博:李國真他們看媽那樣子,以為要出人命,也有些害怕了,就溜到一邊去了。我們把媽身上的大車軲轆掀開,然後又把媽抬到大隊辦公室,隻見媽兩個眼睛閉著,奄奄一息。我們都嚇壞了,以為媽這次可能沒命了。我趕緊找一碗水,給媽喝了兩口,過了一會兒,沒想到媽回過氣來了……我們提著的心才放下來。爸爸是在縣裏,聽說是開鬥爭大會。

       回到老家,因為爸爸在老家沒做過什麽對不起鄉親的事,隻不過在年青時跑過買賣,在家鄉,對弱者、對窮困的人,都是同情支持的,沒做過任何一件傷害父老鄉親的惡事,所以,也就沒人趁機來和我們作對。剛才提到的李國真、薑子勤那些農村中的流氓無賴,他們在真正勞動人民眼裏,並不是什麽好東西;而爸爸在老家,一些老年人提起來,都伸大姆指!

      他們說,有次日本人把爸爸抓起來,用手銬銬起,用二號手槍逼著爸爸,想按在炕上灌辣椒水。爸一使勁,就把手銬子掙開了,順手抓住日本人的手槍,一扯,把槍筒子就扯下來了。接著一蹦,跳到炕上,就去摘日本人掛在牆上的手搶。日本人都被爸爸這種精神氣質震服了。日本人佩服有血性的英雄好漢,聽說不僅沒給爸爸灌辣椒水,還請他吃了一頓飯。另外,回到老家,在文革中,有人外調找爸爸,爸爸一生為人正直,從不講假話陷害人。

       風珍:那是河南來的人,搞外調。兩個人在大隊裏把烙鐵放在火爐上,燒得通紅。他們要爸爸按他們的意見提供材料。爸爸說,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不能冤枉人家。那兩個搞外調的就想動刑——要用燒紅的烙鐵烙爸爸。大隊幹部怕這兩個搞外調的一走,出了人命不好交待,從中講了幾句,用身子擋著爸爸,才沒讓爸爸挨他們的酷刑……

     在當時的情況下,對五類分子是想怎麽整,就怎麽整,整死也沒人管。

     潘文博:後來我在北京參加受迫害人員上訪申訴團,聽一個南方來的人講,在湖南和廣西,那裏的造反派就殺害了不少出身成分不好的人,有的是殺全家,他說,殺了的人都扔到江裏,屍體滿江都是,那場麵也夠恐怖的!

鳳珍:我也聽人講,廣西那裏殺了人,有的造反派還挖被害人的心和肝煮著吃……那會有些人好像都瘋了,真是無法無天了!

    潘文博:聽那個南方人講,那裏殺的不僅是五類分子,而是22類人。

鳳珍:哪22類?農村除了地富反壞,可能連右派都沒有。

潘文博:他說,這22類人裏包括國民黨投降的連長以上人員,三青團骨幹分子,過去的保長,鎮長,連勞改和勞教釋放人員都算進去了……

     鳳珍:哎呀,那不是把農村人口要殺將近三分之一嗎?

潘文博:沒有三分之一恐怕也有五分之一。所以,文化大革命不僅要整走資派,還要消滅所有出身成分不好和有曆史問題的人!要不然,為什麽城市裏的紅衛兵和農村裏的紅衛兵都像瘋了一樣?

潘文鳴:我在貴州也聽說過廣西和湖南大規模屠殺出身成分不好的人這件事。當時指揮造反派殺人的都是軍代表,或者是武裝部的領導。這些慘案的事實真相,將來一定會有人披露的。

     潘文博:好在咱們老家太貧窮太落後了,也沒有派軍代表來。如果真像廣西湖南那樣,估計李國真那些造反派,也會像湖南和廣西造反派那樣,亂殺人……

(談到這裏,大家都感到後怕和恐懼,並且有一種死裏逃生的幸運感。)

      潘文博(沉默片刻以後):我們家是1946年土改前就走了,那時我們都還不太懂事,二十多年後突然回到老家,才知道老家是個什麽樣子。咱們老家像全國許多貧窮落後的地方一樣,人多地少。二伯和二嬸一家七八口子,咱家也是七八口子,加在一起近二十口人。人家老家大隊也感到為難——安排在什麽地方?人多地少,這麽多人怎麽養活?

       開始,我們三家人擠在老伯家的兩間小屋裏,虧了是深秋初冬,炕上地上擠滿了人,屋裏還能湊合。住了一些日子,大家都覺得這樣下去實在不行。隻好再想辦法,路子也隻有一條——投親靠友。媽找到七姨家,七姨家聽說我們家這麽困難,七姨家的九哥就騰出一間小屋來,讓咱全家暫時搬過去住。這是住的問題。吃的,更是難辦。在北京把咱家掃地出門,臨走帶了一二十斤糧食,幾天也就吃完了。怎麽辦?隻好找鄰居和親戚借。那時候,農村裏各家也不富裕,剛才說了,咱們老家人多地少,打的糧食,除了交公糧以外,分到各家各戶,勞力多的,也許免強夠吃;勞力少的,勞力弱的,一年差好幾個月的糧……所以,向人家借糧,十斤八斤,借一次可以,第二次,咱也就沒法張口了。沒辦法,隻好一天一頓幹兩頓稀,免強維持活命。

    風珍:爸和媽成分擺在那兒,二哥也有“壞分子”的帽子,我們姐三個沒什麽辮子,就到大隊跑了好幾次。我們說,我們出身不好,但也得給我們出路呀——住沒地方住,吃沒有吃,幹活又不讓,這不符合黨的給出路的政策……可能他們也知道,不給出路,不是黨的政策。這樣,大隊幹部經過研究,才通知我們幾個人到大城子去修水庫。

注:(1)根據1986年天津出版社《文化大革命十年史》披露,1967年3月18日北京市公安局軍管會布告中所列舉的11中遣返對象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資本家、黑幫分子、反動軍官、偽警察、偽憲兵、特務,以及以上11中人的家屬。

(2)根據作家鄭義《紅色紀念碑》中所引廣西《賓陽縣文化大革命大事記》中記載,廣西1968年進行大屠殺的對象是以下23種人:地、富、反、壞、右、特務、國民黨區分部書記、三青團骨幹、保長、鎮長、國民黨連長、警長、憲兵、反動到會門、勞改釋放人員、勞教釋放人員、勞改和勞教就業人員、投機倒把分子、被殺、被關和外逃反革命分子堅持反動立場的家屬。《大事記》遺漏的是資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