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一直遵從傳統華人習慣，每天作息規律，早起刷牙，不喝生水，進屋脫鞋,睡前洗澡。老老實實上班，不遲到早退，不頂撞領導，無事生非。日子總的來說過得順順當當。

   就拿早餐來說，稀粥、鹹菜、饅頭是標配。偶爾打牙祭，能吃上百裏迢迢從唐人街帶回來的油條、豆漿和包子。粥無論是大米、小米、玉米麵熬，甚至頭天的剩飯拿來泡泡，都行。鹹菜，無論北京八寶菜，潮州橄欖菜，涪陵榨菜，貴州酸豆角，上海雪菜毛豆，甚至臭腐乳，一個鹹鴨蛋也能夠一家人摳摳。如果饅頭片是炸的，那就完美了。

  直到有一天，孩子上了小學，回來告訴我們，他想跟其他小朋友一樣，早餐要吃cereal。 這個東西我知道，中文翻譯是麥片，電視裏天天做廣告，用冷牛奶一衝就喝。我和他爸碰了個頭，覺得吃什麽事小，有關孩子的營養和獨立意識事大，不能隨便做決定，還是跟大家長們商量一下為好。

   到了周末，特意起個早，給國內孩子爺爺打電話，匯報一下大概情況。

   爺爺幾十年來一直是大家庭的一家之主，大事親自指揮，小事親自部署，其他人聽從就好。在大家心裏，隻有爺爺的權威能管理好這個大家庭，從來無人反對，無人質疑，天經地義。幾個子女即使都各自結婚生子分散在世界各地，凡遇到大事小情，第一反應也還是越洋電話請示。

   爺爺自從退休之後，對中華傳統文化興趣大增，讀金庸，看宮鬥劇，聽《黃帝內經》講座，對每個節氣的養生重點如數家常，對經絡氣血也有研究，有時還給自己開個益氣健脾的方子，變成了社區裏有名的養生達人。爺爺對大家庭的管理，不僅靠權威，更融入了科學理論、實踐經驗和邏輯思維，是真理的掌握者，更擁有對真理的最終解釋權，我們對他老人家的敬畏之情連綿不絕。

   “俺看這個事闊矣（可以），孩子語言關剛過，跟痛小兒（同學）們的融入很腫（重）要。不是天天吃那個買片兒（麥片），是不？周末還可以哈（喝）粥，哈免跳（喝麵條），不算背叛串通(傳統)。”我們一聽，心裏踏實多了。老人說得對，西方人普遍長得人高馬大，科學技術也發達，跟他們從小營養好是分不開的，我們應該跟人家小學習。飲食是文化交流重要的一部分，偉大領袖教育我們要洋為中用，萬一取過來的是精華，我們跟著沾光；糟粕嘛，及時清除就是了。

   從第二天起，早餐桌上多了好些五顏六色的小紙盒，都是不同牌子和口味的麥片，讓孩子自己選了吃。其他家庭成員也跟著孩子嚐試過，但普遍感覺，大早上起來，一杯淡腥的冷牛奶，加點子甜嗖嗖的餅幹渣同類，吃得慢泡時間長了還變軟塔塔，更沒個吃頭。結論：還是稀粥、鹹菜加饅頭片養胃。從此一餐兩製正式開始了。

   這樣過了幾年，孩子上了中學，對吃麥片有些意興闌珊。我心裏暗暗高興，看，畢竟是中國人的基因，總有一個中國胃。直到有一天，他提出飲食應該多蛋白，少碳水，因為要練肌肉。

   這事我跟他爸沒再請示大家長，畢竟幾年前他老人家就已經給出了大方向，綱舉目張，隻要精神領會到，下一步就好辦了。按照孩子要求，他個人早餐標準提高，除了牛奶麥片，要加火腿或火雞片，八成熟的煎蛋或煮蛋，配全麥麵包加切片車達或瑞士芝士，或貝果抹減脂奶酪，還有當季水果。這樣一來，每月預算多了不少。按照我媽的說法，“沒有花錢的不是”——貴東西自有它的價值，畢竟兒子的事比天大。

   這樣平靜了幾年後，有一天孩子爸去體檢，驗血報告顯示有三高傾向。家庭醫生大概了解了我家的飲食習慣後，隱晦地表達了對我家恪守傳統的欽佩，又直率地告誡改變習慣的重要性，指出，過多的饅頭片背高血脂的鍋，鹹菜背高血壓的鍋，稀粥背高血糖的鍋。看來這次的改革勢在必行卻會傷筋動骨，而且涉嫌對傳統飲食全盤否定，必須要跟孩子爺爺通報了。

   爺爺自己不稀罕稀粥鹹菜，他吃煎餅卷大蔥，但他很認可不吃稀粥鹹菜就代表拋棄了中國傳統飲食文化。奶奶有次透露，爺爺發現孩子的早餐已全麵西化，非常生氣和失望，連心髒病都犯了。“樣認補咚（洋人不懂），俺們吃了幾輩子也木有事。嫩（你）們送點鹹菜給她，讓她唱唱（嚐嚐），她就明白了。”“爸，醫生是中國人。”“哦，嫩（你）們要聽大夫的。俺辛思（覺得）有些事要考慮勸免（全麵），不能勸（全）聽。”

   通完電話，程序走完，我們很快就確定了新版健康早餐：煮純燕麥片，不能是即食的，加一顆白煮蛋，一些堅果和水果。

   我自己暫時沒有三高顧慮，如果堅持舊製，那早餐就會變成三權分立，最後一定會四分五裂，那是誰也不想看到的結果。我隨遇而安地跟著孩子爸吃起了燕麥。據說宋美齡的飲食習慣之一就是每天一碗燕麥粥。能跟這樣的大人物吃同一種早餐，我家生活品味好像從大雜院一步就邁向了特供，整個人的氣質也得到了提升。日子終於又平穩地過下去了。

    突然有一天，全世界都震驚了！燕麥片含大量除草劑！香腸火腿被世衛組織列為1A級“一類致癌物”！我們每人分別收到三次爺爺轉來的微信，包括私信，共群的子女群，和親朋群，然後又接到他親自打過來的電話，指示我們不僅要立即停止吃這些垃圾食品，而且為了排除一切安全隱患，現在開始每天喝一碗解毒的綠豆甘草湯。

   燕麥粥是不能再繼續了，孩子爸改成每天黑麵包加黑咖啡配一根黃瓜，沒幾天那臉色就變得黑裏透著綠，綠裏透著黃，黃裏透著青，青裏透著紫，好一個剛正威嚴、一身正氣的山東漢子。

   進入2020，早就離開的孩子轉一圈又回家了，“今天吃什麽”重新成了中心議題。張教授說喝牛奶吃雞蛋；鍾院士說要喝就喝伊利牌牛奶，蓮花清瘟是最好的；孩子爺爺說傳統文化不能丟，堅持四個自信。朋友介紹我一個新式減肥法——輕斷食，簡單地說就是早起不食等到中午，給胃多一些休息和自我修複的時間。

   選擇太多，令人不知所措。喬治·奧威爾在《1984》中寫：無知即力量，我決定放棄早餐。爺爺說，不吃早餐據說相當於慢性自殺，會引起膽結石、低血糖、脫發、憂鬱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