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末的時候，在健身房偶遇到一位同胞。湊巧的是，我們的換衣櫃竟然相鄰。

  女人交往，破冰極易：已婚的聊婆婆，婚姻狀態不明的聊美容；年輕的聊豐胸美腿，徐娘們聊減肥祛斑。果然，沒說幾句，我倆聊減肥秘笈對上了路。

 “你愛吃葡萄嗎？”她問。“還好吧，”我回答，“隻喜歡一種。”想起老美超市裏最常見的紅黑綠三劍客，不僅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地違背自然規律，而且味道甜得有些冒傻氣，還缺心眼——沒籽，就跟很多老美似的，做人沒層次，沒境界，就知道守規矩。

 “韓亞龍的那種？”“啊？你怎麽知道？”我有點遺憾，自從偶爾發現就一直悄悄喜歡、無意分享、就怕被廣而告之然後價格飛漲的家鄉味葡萄，竟然有人也注意到了。“因為我也是同好啊，”她回答，“你喜歡它到什麽程度？”“今生摯愛，誓死不渝那種。”我含著嘴邊已經湧起的酸水對著腦中蹦出的葡萄發了個誓言。

  小時候有點什麽好吃的，總是舍不得一氣吃完，一根三分錢的冰棍都要舔了又舔，直到冰開始化了，滴手上了，才趕緊張嘴嘬幾下。那種舍不得，那種饞，在成年之後，幾乎消失殆盡了。沒想到，  韓亞龍的葡萄讓我心裏重新住進了一個小孩。

  這種葡萄是當地韓國農場自產的，每年秋季上市，持續幾個星期而已，過了這村，沒有這店。它的外形像巨峰，味道像玫瑰香。吃的時候，把葡萄放入齒間，上下輕輕一碰，汁水就流出來了，濃鬱的果香在嘴裏立刻爆掉，然後迅速散開。這時牙齒稍稍用力，把柔軟香甜的果肉擠出果皮，再用舌頭輕輕把籽頂出。吐皮和吐籽對於喜愛這種葡萄的人來說，不僅不是麻煩，反而讓舌尖上的味蕾更充分地被喚醒，讓香味更長久地留在唇齒之間。

  吐掉籽和皮後，果肉不需要咀嚼，等它慢慢消融，再緩緩咽下，香味順舌根深入到喉嚨， 勝過我所能想象的瓊漿玉液。白居易讚荔枝“嚼疑天上味，嗅異世間香。燕脂掌中顆，甘露舌頭漿。”我看用來形容葡萄更合適。等十足的香味消失殆盡之前，還剩2，3成時，就捏起下一顆，讓新的味道進入口中，正要鬆懈下來的味蕾立刻又重新抖擻精神，進入下一段幸福。即使有時味道稍酸，或者果皮偶爾發澀，都是葡萄在通往完全成熟的路上所經曆的該有的味道，完全不算瑕疵。

  “戒掉它。”她堅定地說。不可能！小小的葡萄礙著你什麽了，幹嘛跟它過不去。我可是一想到心裏就長草，一見到就邁不開腿，吃幾顆就沉醉不知歸路，每到秋季就要論箱買的。“戒掉，徹底地戒掉，根本不要去看它，不要去那家超市買菜！” “巴特，外？”“因為葡萄裏的糖不需要轉化成葡萄糖就從嘴裏直接堆在你的肚子上！您難道對您的肚子還戀戀不舍嗎？”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本大媽在減肥的道路上奔跑了幾十年，一直沒成功，難道就毀在一串串葡萄上了？！不過人到中年，與功名利祿，兒女情長都漸行漸遠，隻剩下這麽一點比較容易滿足的口腹之欲，還要被橫刀切斷， 親閨蜜呀，你太狠了，太絕情了！

  夏去秋來，朝思暮想的葡萄上市了。像我這樣努力進取的人，使勁忍住了心裏漸漸長起的癢癢肉。兩個星期後，在某個周日的早晨直奔韓亞龍——探望一下總是可以的吧，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新鮮的葡萄珠們都安靜地躺在被塑料薄膜包裹嚴實的紙箱裏，表麵有一層灰白色的果粉，枝蔓翠綠，不需要觸碰，也看得出來果汁充盈，充滿彈性。 

  我慢慢挪開步子，走到旁邊貨架，研究起柿餅。帶白霜的甘甜的柿餅也是我的軟肋之一。我剛拿起一盒，猶豫要買六個一包的還是十二個一包的，就聽見耳邊響起我的名字，“摩羯，你要幹嘛？”我抬頭一看，親閨蜜又來了。她一隻手拿住那盒柿餅，另一隻手把我的手指從盒上扒開，“柿餅也不能吃，上次沒來得及說。”“那您還有什麽沒說的，趕緊一氣兒說完啊。您可好，我想吃啥，愛吃啥，您就攔著，故意整人啊？沒有這樣的。”“還有芒果！再沒有別的了。真的！看看這新鮮棗，番茄，黃瓜，隨便吃啊。我先走了。”

  接下來整整一年，我真的沒自己主動買過葡萄，除了偶爾出於禮貌接過別人硬塞進手裏的。曾經滄海難為水，玫瑰香一關都能過，還有什麽別的值得在乎的嗎？而且，我對其他零食也開始心灰意冷，包括花生、瓜子、土豆片。以前買芒果也是成箱的，蘋果芒、鷹嘴芒、澳洲芒，現在寫著都在流口水......像我這樣饞了半輩子的人，做到這樣容易嘛我。

  夏去秋又來，我的褲腰有明顯的縮小，買上衣的選擇也多了，不需要特別買遮肚子要顯瘦的了。心裏好高興，好自豪，沒事好想轉圈圈。

  那天，我決定再去超市進行探望。這真不是tm沒事閑的非要去考驗自己，我知道葡萄在貨架上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但是要我忍住不去愛它真的是好痛苦好痛苦。

《情深深雨蒙蒙》中，男女主人公為了買不買蘋果唧唧歪歪有一大段：不買，會感傷和憂鬱一輩子，活活遭受酷刑般的折磨和煎熬；可是，有錢難買樂意，男的說，“隻要我受折磨你能感到快樂，隻要我受煎熬你能感到幸福，我就感到幸福和快樂。” 對我而言，不買，就是酷刑，無論如何變不成幸福。

  過一個星期，我又去探望了一次。三天之後，再去了一次。實踐再次證明，人是經不起考驗的，愛情、人心都是如此。無論考驗自己還是考驗別人，都是作，無事生非、折騰自己。終於有一天，我抱回來一整箱葡萄，小包裝的不要。截至到上星期，我自己獨享了兩箱，在非常克製的情況下。

  最近一段時間，心裏非常愧疚，不僅不常跟閨蜜聯係，連去超市都偷偷摸摸，避免周末，盡量挑她忙於接送孩子的時段。前幾天，她閑下來約我喝茶，不約而同聊起共愛——葡萄。她率先承認，今年的葡萄特別好，她進了兩箱半。瞬間，我覺得，我們的友誼又升華了，更堅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