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連續數月的擔憂，提心吊膽，糾結和常態無眠之後，父親終於在他就要邁進91歲之前，停止了他生命的腳步。生命之燭的最後一星火苗熄滅了，那個把我擋在死神後麵的高大盾牌倒下了。今後的日子裏我將獨自直接麵對死神，未來的路變得更加清晰而孤獨。

            兩年來父親幾次病危以後，我一直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期待，也許他總會轉危為安吧？他也許知道我不可能回去看他，會等我到明年吧？怎奈庚子年的魔咒不知帶走了多少人，眼看著災年即將過去，父親卻難以支撐，終於放棄了掙紮，不再和命運抵抗，安詳離去。

            我問中領館：現在可以辦特殊簽證嗎？比如家人去世？

            中領館：需要提供和親屬的關係證明，還有其它文件。

            我知道不可能了。首先辦簽證要來回機票，不管價錢，幹脆就沒有。親屬關係證明是個啥玩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有出生證嗎？上麵有父母的名字外加自己的名字嗎？我記得見過我的醫院出生證，上麵還沒有我的名字。此外還要提供48小時內的雙陰證明和中領館的健康碼。到了國內後隔離14天，如同坐監獄，在把我自己逼瘋以前我連家人的麵都見不到。

            父親一輩子都是部隊的人，所以他的戶口並不在家裏。這也是我無法提供戶口本來證明我們的父女關係。所以我很懷疑即便我將來回國了，拿著我的美國護照能辦成啥事？我既不能證明我是我自己，因為沒有國內發的身份證，也不能證明我是我爸的女兒，因為沒有戶口本和出生證。關鍵時刻我成了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了，需要我的時候有人承認我的身份，我需要的時候就不承認。

            父親在部隊工作到60歲離休，然後直接加入一家報社又做了10年的頭版主任編輯，那是他一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他在那10年裏到處跑，都是他自己決定去哪裏出差，采訪哪些人，報道哪些題材，刊登哪些內容在報紙的頭版。也因為他的這點小權利，他也嚐到了被人盛情招待和過分溜須拍馬的滋味。我90年代初回國時和家人一起目睹了國內中小城市的排場，那一行人的陪同，餐桌上的輪流灌酒表心意，卡拉OK廳裏的陪唱，景點的前呼後擁。這是我唯一長見識的一次國內遊。在北京我父親就是個普通幹部，我在大院的環境裏長大，除了有點單純和傻氣以外沒有多少真正的優越感。北京太大，各大部委機關又太多，那個年代除了高層的紅二代大家都差不多。

            去年為母親送行的場麵還曆曆在目，如今卻不能盡同樣的孝心為父親送行。這將成為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今年春節期間在北京的時候武漢還沒有封城。當時去醫院看望父親時也完全沒想到那就是我的最後一麵了！大年三十因為疫情我們把在餐館的年夜飯訂到了中午，飯後我去醫院給已經幾乎沒有意識的父親拜年。後麵因為封城我提前離開了北京，匆忙一別就再也沒有機會回去了。哪曾想，這一別竟成了永別？！

            悲痛之餘我隻有安慰自己，父親不會怪我的，他已經沒有意識了。還有很多和我差不多境況的國人在這裏不都趕不回去為老人送行嗎？這是全世界的悲哀，是人類的一次大劫難，我隻不過成了不幸者之一。

            過幾天將是家人和父親告別並火化的日子。我隻有在這萬裏之外為父親送行並祈禱：做了一輩子好人的父親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