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記事(118) 紅漆馬桶
文章來源: 煙鬥狼2014-11-28 05:30:39

【戴上“中右”帽子的第二天,我終於得來婷婷的好消息:她考上CJ醫學院了!此前我已有所預感,但是沒敢說破。為了這份夢想,她幾乎到地獄裏走了一遭,老天總該開眼了。

聽著婷婷在電話那頭喜極而泣,我忽然有一種虛空的感覺,仿佛高飛的風箏一下斷了線。“否極泰來”,這話終於應驗了。隻不過是我的“否極”,她的“泰來”。倘若兩者有某種因果關係,我多少還能獲得點滿足感,可我知道兩者並不搭界,她的喜悅難以填補我的落寞。

王父異常興奮,邀請城裏兩家親戚,周日中午擺席慶祝。在那個時代,上大學雖不算最光榮的事,畢竟還是很體麵的,尤其對王家這樣幾輩沒出過讀書人的市井小戶來說,能有一位千金考到上海有名的醫學院,足以光宗耀祖,蓬蓽生輝了。

我卻不想湊這份熱鬧。在王父看來,我這個“乘龍快婿”一無家產,二無學曆,有的隻是一塊“革命軍人”的金字招牌。一旦他發現這塊招牌換成了“中右分子”,不知會作何感想?我不是個自輕自賤的人,可落到這步田地,又怨得了誰?

我打電話告訴婷婷,周日全天要政治學習,出不來。她感到很失望,又有點疑惑:“你怎麽聽上去不太高興?出什麽事了嗎?”我連忙解釋:“沒有,沒有。這陣子學習任務太多,睡眠不足……好吧,要是結束得早,我就過來。不過你們別等我吃飯了。”

其實速中的反右運動已經消停。陳洪謙給我戴上“中右”帽子的那一天,亦即我在政治舞台上表演的最後一天。周五下午,速中宣布“整休”兩日,除了校黨委還要召開內部會議,其他人員都放了假。喧鬧多時的校園突然變得安靜起來。

周六我睡了一天的覺,其間讓尿憋醒兩回,上完廁所後接著睡,一直睡到晚上七點鍾,實在餓得受不了,這才起身穿衣,到樓下吃飯。政治運動與體育運動相仿,對選手的體能要求非常高。我以“骨幹分子”的身份跑完前半程,又以“重點對象”的身份跑完後半程,其間還長途跋涉、料理了王露婷的一場大病,體力透支堪比“鐵人三項賽”了。

睡足吃飽,精神頭又回來了,覺得“中右”問題也算不得什麽大事。“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當下趁著興頭,把宿舍一通打掃,又到水房洗了一個鍾頭的衣服,一直折騰到半夜,才覺得有些困了,於是倒頭再睡。

生活要能過得像豬一樣簡單,我就能像豬一樣快樂。

周日一早起床,洗漱完畢,收拾停當。先到軍人服務社買了果醬麵包和牛肉罐頭,再到車棚找來我那輛匈牙利鑽石牌輕便自行車,撣去灰塵,推出校門,興衝衝跨上,沿著大運河向北疾馳。持續多日的大批判,使我失去了往常像空氣一樣取之不盡的自由,現在逃出牢籠,有如重獲新生。

車輪飛轉,發出有節奏的沙沙聲。涼風習習,綻開了全身毛孔,令我心曠神怡。正趕上雨後放晴,悠悠白雲飄浮在湛藍的天空,遠處點點船帆貼著河麵緩緩移動。大自然如此平和寧靜,全不在意人世間的殘酷爭鬥,讓我領略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偉岸與壯麗。

我來到離城9公裏的揚水站。推車沿灌渠走200米,有條蔥鬱的林帶,林中綠草如茵,宛如世外桃源。我找了一塊平整地,鋪上報紙,擺出美味,盡情享受獨處的自由與愜意。小時候我到後山放羊,經常一個人躺在林間空地做白日夢,任由羊兒在旁邊靜靜吃草。時間是我的,什麽都可以想,什麽都可以不想。即使在那個年紀,我也知道自己是自由的,自由的感覺真好。

不知怎麽,忽然想起吳青那張死灰色的圓臉來。這位老兄“高台跳水”所產生的衝擊餘波,至今還能傳到我身上,叫我不寒而栗。他死前半個月,我倆曾在速中附近一條巷內巧遇。他推著一輛平板三輪,上麵放了不少家什物件。有個紅漆馬桶搖搖晃晃,隨時可能掉下來,我就幫他拿在手中,陪他一同回校。他說自己快要結婚了,正在置備家當。運動期間不好請大假,隻能見縫插針,抽空出來買點東西。他額頭上布滿汗珠,臉上那辛苦而幸福的表情,讓我記憶猶新。

我實在難以把這兩張臉重疊在一起!

反右中的車輪戰,吳青在肅反期間是領教過的,那會兒把他當敵特嫌犯來對待,體罰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可他在肅反時挺了過來,怎會在反右中卻垮掉了呢?

閃念之間,我突然明白吳青為什麽會尋短見了。

悔恨!痛徹心肺的悔恨!吳青就是被自己的悔恨殺死的!

在肅反時,吳青不過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他知道自己是無辜的,不會有太多的自怨自艾。隻要保持對組織的信任,相信“公道自然在、日久見人心”,他便不難熬過難關。可在反右當中,吳青因為出言不慎,舊案重提,這才引禍上身,所以說他“咎由自取”並不為過。那時候他離婚姻的殿堂隻有一步之遙,幸福的人生即將開始,而這一切都被自己的“不慎”葬送掉了,他會有多麽悔恨呀!這時女方家再對他說幾句不中聽的話,他恐怕更要無地自容了。

“哪怕還有一絲補救的機會,一絲機會……”

但是,沒有了。除了悔恨,還是悔恨。悔恨是毀滅自我的最強烈的腐蝕劑。吳青就在悔恨當中放棄了自己,選擇了“自絕於人民”的道路。

如果吳青不曾有過那份幸福,如果那份幸福不曾被自己親手葬送,我不相信他會選擇自戕。

他性格中的敦厚與執著,也使他無法承受上天先予後奪的戲弄。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老子》這兩句話,是我幼時在二哥“督學”之下死記硬背而來的,此時卻衝破偉人的眾多語錄,難以遏止地冒出腦海。是啊!既然無法與天地對抗,與聖人為敵,那我為什麽不能把自己當做一條芻狗呢?吳青要是這樣一條“草做的狗”,怎麽還會去尋短見?

人啊人,因為有了自尊,所以與動物分野;可也是因為有了自尊,卻失去了動物的生存能力。我現在要做的,就是降格以求,別太把自己當做人,否則早晚也會像吳青那樣跳下去。幸福本是一種精神狀態,而不是一種物質存在。你如果非把幸福具象化,甚至像貓撒尿似地在上麵留個記號,以此宣示自己的所有權,你的幸福便很容易被人拿走,你也會因此而崩潰。

我不是吳青,我的幸福不是紅漆馬桶。】

2013-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