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吧,大爹!
文章來源: 紫蝴蝶20132016-01-21 17:29:14

 

就在聖誕節的第二天早上,突然驚聞大爹去世的噩耗。

 

大爹是我爸爸的姐姐,我一直沒有去考證過叫姑姑為爹爹是我們老家的習俗,還是我們家族的傳統,印象中我的朋友們都叫父親的姐妹為姑姑,大概隻有我們家才這樣叫吧。

 

爸爸去年六月份剛剛過世,他一定萬萬想不到他最親愛的姐姐會在半年後追隨他而去,我之所以說大爹是爸爸最親愛的姐姐,因為我們都知道,在爸爸的弟兄姊妹5個人中,爸爸跟大爹的感情最為深厚,即使在爸爸彌留之際,在他連自己的女兒都認不出來之際,他仍然沒有忘記他的姐姐,口中常常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他的姐姐。

 

小時候常常聽爸爸憶苦思甜,講他小時候的故事。爸爸家境貧寒,兄弟姊妹眾多。爺爺是個做麵條生意的人,爸爸說做麵很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做好麵才趕得上拿到集市去賣,據說爺爺手藝很好,幹麵做得有頭發絲那麽細,可麵生意並不好做,要養活一大家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爸爸是家裏的長子,在重男輕女的年代,爸爸被送到私塾念書,而大爹在家幫忙照顧弟妹。爸爸說每天都是大爹牽著他的手接送他上學放學,姐弟倆手牽手走在泥濘的田坎上,到了學校大爹是不進去的,而是折回家做家務,放學時再來接爸爸,所以大爹沒有受過教育,一生都不識幾個字。

 

在兩隻稚嫩的小手手拉著手走過的歲月裏,大爹為了保護弟弟擋在弟弟前麵被狗咬過,自己再餓也把饅頭省給弟弟吃,為弟弟遮風擋雨,這些都是我小時候聽爸爸講的故事。

 

大爹十八九歲的時候,經人介紹嫁給了鄰村的一個英俊高大,在外地當礦工的小夥子,婚後大爹跟著他來到那個離家很遠的礦區生活。

 

大爹31歲那年,她已經生育了三男三女六個孩子。在最小一個孩子,也就是我的六表哥隻有一歲的時候,大爹的命運被徹底改變。

 

我從未見過我的大姑父,因為在我出生以前大姑父就因礦難不幸遇難,從此,31歲就成了寡婦的大爹拖著6個年幼的孩子,開始了艱難的生活。

 

大姑父走後大爹仍然帶著孩子們生活在煤礦,但靠大姑父留下的微薄的撫恤金是不夠一家7口人生活的,大爹又沒有文化,找不到像樣的工作,聽說為了多掙一點錢,大爹什麽粗活都幹過,幫人洗衣服,挑水,抬石頭。。。男人做的工作她也做,但她始終沒有再嫁。

 

我的大表姐年輕的時候長得如花似玉,在那個小小的礦區裏是個出了名的美女。十多歲時正值文化大革命,礦裏要排演《紅燈記》,她被選去演李鐵梅,我至今都記得大表姐那張一手提煤油燈,一手握長辮子,美目園睜的李鐵梅的黑白劇照,據說這張照片被放到煤礦照相館的櫥窗裏,礦工們放工時路過照相館都要流著口水駐足片刻。

 

每次想到大表姐,就會想到“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句話。大表姐像她媽一樣,很小就挑起了照顧弟妹的重擔。我的六表哥特別調皮,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就怕他大姐,就聽他大姐的話。

 

在經過我無法想象的艱辛萬苦後,大爹終於將六個子女順利拉扯長大,雖然沒有一個考上大學出人頭地,但個個健健康康,品行端正,做人認真,而且都知道母親不容易,所以特別孝敬大爹,大爹後半生也算是苦盡甘來。

 

十多年前我剛生完大女兒時,在美國照顧我的父母因父親突然生病,我立刻送父母回國治療。大爹那時不到70歲,身體非常好,沒什麽事做,我想我回美國請保姆帶女兒還不如叫大爹過來幫我,我付保姆的錢還不如付給大爹,那時候中國人的收入還很低的,十多年前一個月一千多美金是一筆很大的收入了。

 

我也沒抱太大希望就帶著大爹去美領館簽證,不知道那天簽證官心情怎麽就那麽好,獨身姑媽探侄女都給簽到了,大爹於是在美國照顧了我們兩年,走的時候我大女兒哭了一個星期,天天哭醒找姑婆。

 

大爹在美國和我們一起生活的這兩年,留給我們很多美好的回憶。

 

因為沒什麽文化,經常問一些很好笑的問題。

 

有一天她問我:“二妹,台灣離美國是不是比我們中國離美國更近一點?”

 

我大吃一驚,台灣是祖國的寶島,怎麽會跑到地球的另一邊來了?於是我問她:“你為什麽覺得台灣離美國更近?”

 

她說:“因為周圍鄰居很多台灣人,我想他們是不是離美國很近。”

 

我聽到她的回答哭笑不得,心想共產黨的教育還是很失敗的,小時候到處看到“台灣是祖國不可分離的一部分”的標語,其實對很多像我大爹這樣不識字的人根本是沒有宣傳的用處的。

 

大爹也很可愛,她來後我常常帶她出去玩,每周都去附近的公園,放假就去遠一點的風景名勝,給她在海邊,湖邊,高山各種迤邐的風景留影,可她每次看照片都若有所失的樣子。有一次帶她去看飛行表演,那天人山人海的,我給她在人群中照了幾張相,沒想到她特別喜歡那幾張相,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她不好意思地說:“這幾張照片後麵有美國人,證明我是在美國照的,其它的照片風景雖好看,可就我一個人站在裏麵,別人不知道是哪裏。”

 

我笑著說:“這還不容易,以後帶你到mall裏去照相,到處都是美國人。”

 

我有一次問她:“你31歲這麽年輕就守寡了,怎麽沒有想到過改嫁找個人幫幫你?”

 

大爹回答說:“我怕他對孩子不好,自己咬咬牙,不能讓孩子們受苦。”

 

去年爸爸去世時我回去還見到大爹的,她那時看起來還好好的。我看見她眼淚婆娑地站在爸爸的遺體前,傷心地說:“二兄弟,你一路走好!姐沒能趕上送你最後一程,姐對不住你!”

 

大爹走得很突然,她一向身體健康,聖誕節的晚上她感覺有些胸悶,早早就上床睡覺了,結果在睡夢中與世長辭了。

 

給爸爸修墓地的時候,大爹的墓就一起並排修在旁邊,爸爸的大一點,因為媽媽跟爸爸以後會合葬,大爹的墓小一點,現在大爹就安葬在爸爸旁邊。

 

爸爸和大爹從小一起長大,姐弟倆感情深重,我相信現在他們一定在天上重逢了,我永遠不會忘記一個小姐姐牽著弟弟的手走在泥濘的鄉間小道上送弟弟去上學的情景,也不會忘記女兒睡夢中哭醒喊著姑婆的情景。。。寫到這裏,已是淚如雨下。

 

安息吧!大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