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這樣送走了婆婆
文章來源: 心雨煙塵2022-02-17 02:34:22

被新冠病毒奪走生命的九十萬美國人中,婆婆就是其中一個。

                   -題記
 
2021年十二月三日,這是許許多多平凡日子中的一個星期五,如果不是這天有個意外-公公不幸摔了一跤,誰也不會再提起這一天,可是這天以後我們家卻發生了太多變故。
 
那天傍晚我一覺醒來,先生非常淡定地對我 說:“老爸下午在馬路上摔了,被送到醫院去了。”我,“啊呀”一聲,都說老人家就怕摔跤。九十多歲的公公,平時腦子活絡,精力充沛,背起雙肩包每天要出去走三趟。而同樣年齡的婆婆已是老年癡呆十幾年了,早已是wheelchair bound.公婆和我住一起三十餘年,平時照顧婆婆,公公首當其衝,輪椅推進推出,扶婆婆大小便。公公基本可以獨當一麵。現在公公去住院了,所有的重任就落在了我一個人的身上。
 
婆婆年輕時,輕聲細語,善良理讓,我從沒看見她和公公有任何拌嘴鬥舌的,我和婆婆也從來沒有紅過一次臉,她是一個典型的任勞任怨,賢妻良母。(我與老年癡呆的婆婆-上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3208/201405/7165.html )(我與老年癡呆的婆婆-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3208/201405/12351.html )
但婆婆的老年癡呆卻是躁狂型的,後期整天大喊大叫,有破壞性的行為也會拳打腳踢。公公耐她不住火氣大了,對她吼,“你去死吧。”
 
我們讀托爾斯泰壯闊史詩般的巨作《戰爭與和平》,有被戰爭恢宏和殘酷所驚倒;也感受到靈魂高貴和醜陋秉性的人性碰撞。
 
“讓他去死!”這個詞,卻是托老筆下人性的剖析和真實。
具有正直、愛國、孤傲特點的保爾康斯基家族,保持了忠貞為國的老貴族的“古風”,老公爵以嚴厲為名。他的兒子安德烈是愛國者上了戰場;女兒瑪利亞對父親言聽計從,彈奏鋼琴時,老公爵卻把三角函數扔在她麵前讓她解答她則是含淚接受的乖乖女。
1812年,拿破侖率先撕毀原來的和平協定,指揮軍隊跨過涅曼河,俄法兩國再度交戰,雙方損失都很慘重。然而這是俄軍所進行的最糟糕的戰役。愛德烈從戰線火速傳信給妹妹瑪利亞讓她召喚仆人帶著父親趕快逃離家園。可是曾在軍隊服務重視蘇沃諾夫的軍事藝術的老頑固公爵死活都不肯相信這一事實,卻佩戴起所有的勳章,站在院子裏大喊大叫,突然中風了。中風後的老公爵雖然不能說話,但是仍會用眨眼閉眼抵抗遷移,所有的人危在旦夕。同樣是愛國傳統的繼承者,瑪利亞想到會受到法國人支配時就顫抖了。虔誠的瑪利亞麵對頑固不化的老父親,爆發出一句:“讓他去死吧!”說罷,痛苦地自責雙滕跪地。
托老的神筆對人性心理崩潰極致的描述,一百多年後令我深入骨髓。
 
公公摔得鼻青臉腫後住院神誌不清。婆婆雖然已對家人誰都不認識,但失去了公公耳濡目染習慣性的相伴後,更加肆無忌憚地吵鬧。從小由婆婆帶大的孫子,想著奶奶需要幫忙,晚上搬回來住。可隻一個晚上被婆婆連續3~4小時的折騰,白天還要上班的他,嚇得馬上又逃回去了。婆婆除了高血壓外(吃藥,血壓一直控製的很好)沒有其它基礎病。老年癡呆的她有二件事一直沒使她失去生活的本能,肚子餓和大小便。平時,她從巧克力,點心,麵包吃到餅幹,每頓還可以吃一大碗飯,公公一直寵容著她,所以婆婆吃的非常非常地胖又很stiff. 多年前婆婆把講普通話、廣東話、和西語的一個個caregiver 推倒,從此以後,家裏就再也進不了caregiver了。公公住院後的二個多星期,婆婆身體每況愈下。拒絕起床,整天躺在那裏,我給她擦身翻身,她說,“不許你碰,踢死你!”突然會蹦出一句,“以為我們是婆媳,原來是主人和傭人。”我和先生哈哈笑得就差趴在地上了。現在我們給她零食她也不吃了,整天隻吵著要喝水,要小便。我晚上要上班,先生一個人是搬不動她的,我想著要給她穿上尿片,被婆婆全都扯爛了。後來,她每天隻吃二、三匙麵粥,小便異味很重。我知道她一定有脫水和尿路感染。趕快聯係了她的家庭醫生,醫生給我的建議是,“call 911,把她送到醫院去。”
 
晚上,我跟著救護車到了醫院,工作人員把我擋在了門外。醫院急診部的候診室大門直接對著路麵,不時地開開關關,寒風刺骨。期間沒有一個人來問我婆婆的病史。我想一定是我給paramedic病史太完整了,但我要知道婆婆的情況啊。我在二個小時和四個小時分別要求跟照顧她的護士講話,被推說 “太忙了。”我又要求是否能夠和醫生講話?得到的是同樣的不行。我又擔心婆婆換了一個地方會害怕。我能理解,整個南加所有的醫院都是surge,不允許任何家屬探望,但不跟家屬溝通是絕無僅有的。我在寒風中簌簌發抖等了5個小時後,午夜隻能離開了。我有同事在這個醫院急診室上班,等我回到班上把情況跟他一講,首先他說,你應該打電話給我。然後他解釋道:那天急診室確實非常缺人,大多數人都去參加Christmas party了。我隻能唏噓。
 
婆婆經過補液、抗生素治療,住院三天三夜後,轉到了我千挑萬選的Nursing home.
 
婆婆和公公都沒有打過新冠疫苗。我是一個注射疫苗的積極主張者,但公公一直非常強勢,“不打!要打就打中國疫苗”。公婆早己都歸屬美國,看來公公還很熱愛中國的彊土呢。我已多次提出,公婆一定要打新冠疫苗。
 
婆婆轉到nursing home隔離二周,至此,她一直COVID negative.我們天天可以去看她,陪她,喂她吃飯。一輩子不會說普通話的她,把吳儂軟語忘了個淨光,跟我們開起官腔。
我問她,“我是誰?”她說,“你是我的妹子”。
弟妹問她,“我是誰?”她說,“你是小姐。小姐幫幫忙給口水喝來。”
婆婆會拉著她兒子的手,“來,給我親親,你是我親愛的。”
逗得我們開懷大笑。
婆婆年輕時是一個沉默寡言,含蓄的不會表達的人, 現在身體裏好像裝了一個新靈魂,又變得特別溫順起來。
 
一月一日元旦這天,應該是我到nursing home 去看婆婆的,但十二月三十一日我打了Covid booster shot ,半夜高燒39.3°C,從頭痛到踝關節根本爬不起來。結果小叔去了nursing home.而二天後,facility通知我們取消所有的家屬探望,原來這個facility已經有一半以上的staffing 都已經Covid 陽性了。我幾乎每天一次電話去詢問婆婆的情況,facility回答是吃的好,住的好,拉的好,令我感激不盡。結束隔離後,婆婆被移到了四人房間。第三天,我收到了facility通知,說是婆婆Covid 陽性。我問了一些問題,得到的回答是除了Covid 陽性,其它都好!
 
一月十五日晩上七點左右,我打電話到facility又去問婆婆的情況,說是她什麽都好。我提要求,是否可以給她測個Vital signs,harge nurse 非常友好地讓我等了十五分鍾,然後告訴我很正常。我千謝萬謝。晚上十點差五分,突然又接到charge nurse 的電話說是婆婆5分鍾以前被送到醫院去了,我問為什麽?他說,就是氧分壓低。我又追問低到多少?他說70%以下。我的心已經繃緊了,這是一個致命的信號。
 
一小時後我接到St Jude Hospital急診室醫生打來的電話,說是婆婆感染了非常嚴重的新冠肺炎,兩肺斑塊雲霧狀浸潤,急性呼吸衰竭,電解質紊亂,急性腎功能衰竭,白細胞和D-dimer驟增,上了Bipap .醫生要與我討論code.我說,先不插管,我隻是家裏的代言人,她二個兒子作決定。現在肯定full code.
我召開家庭會議,把婆婆的情況跟大家都說了。豬先生第一個跳出來,“就叫你們不要送醫院,現在送到醫院得了新冠感染了。”
我跟他說,“你姓渣啊,不去醫院脫水、感染,同樣有生命危險,社會工作者會找上門來。”我還慶幸婆婆當時送醫院很及時呢。
 
第二天早晨我又接到醫生的電話,意思是,91歲的老人現在的情況很不好,又沒打疫苗,還是full code有點不可理喻。我當時隻退了一步說是不要裝胃管。再給我24小時讓我說服家人。
 
我把情況和兒子兒媳說了,他們都有醫學背景,感到不應該讓奶奶suffer.我讓兒子去說服他爸和小叔。然後決定DNR/ DNI.
 
醫生又跟我討論CMO(Comfort Measure Only)我知道醫院床位緊,我知道婆婆病入膏肓,我知道應該要做怎樣的決定,我同意可以小劑量靜脈注射嗎啡,每二~三小時,可以減少congestion ,可婆婆畢竟還有兩個兒子呢,我決對擔當不起這個責任的。於是doctor, nurse, Social worker,Case manager,Palliative care 輪番給我打電話,我晚上要上班的,白天應付這麽多的事,我也要崩潰了。期間我跟醫生提出可不可以到醫院來看她,醫生說,“No”. Social work J 非常同情我的情況,當我提出要face time時,她說,給我一點時間.於是,她跑到婆婆Covid 房間,穿上所有的PPE,這是婆婆患新冠以來,我第一次看到她,我突然發現她瘦了好多好多。是啊,這麽一個“吃貨”上了Bipap 是滴水不進的。我一直叫著,“ 姆媽,儂難過伐?儂可以放下一切了。阿拉很愛儂!”婆婆的雙手被綁著已經全部青紫,她的嘴巴張口呼吸,她的臉順著我的聲音會慢慢地慢慢地轉過來,我知道她聽見了我的聲音。腦中閃過,多年前一個陰天,我陪狗狗出去散步,草叢中有個奄奄一息的貓虛弱地“喵嗚著,狗狗對著它叫,它艱難地慢慢地抬起頭來。也許所有瀕臨死亡的生物,最後一刻都會希翼地尋求聲音的安慰。放下電話,淚如雨下。而這時打過第一針新冠疫苗的公公在SNF也染上了新冠,又被送到醫院,所幸沒有婆婆這麽嚴重。
 
一月二十二日,是我在work schedule上,連續三夜的周末。下午三點半,我的電話鈴突然響起,又是St Jude Hospital打來的。“我是肺科醫生Dr.N,不知道老人有多少時間可以迷離,你們現在可以到醫院來跟她說再見。”我一骨碌的爬起來,馬上請了假,召集家裏所有人。我們是一個很小的家庭,公公在SNF當然不能去,所有的人第一時間趕到醫院。醫院居然讓我們所有的人可以一起進去。
剛踏進SDU 病房,palliative care T護士已經等著要我們開家庭會議,建議CMO. 我說,“可不可以讓我們先看看病人,我們再作決定。”T說,“不行,她馬上要下班了,今天這個unit已經走了二個Covid病人。”於是,我們雖坐了下來,誰也不肯鬆口。
 
我這次是麵對麵的看到婆婆,顯然,現實與永恒之間隻隔一層幕布了。大家叫著她,說著安慰和感謝的話。她應該是有意識的,掙紮地慢慢的想睜開眼睛,但已經非常非常辛苦了。我發現她四肢嚴重浮腫,手臂開始滲水,又有大便。我讓護士拿給我所有的東西,我和弟妹給婆婆擦身清潔。雖然在Bipap上,她的氧分壓一直浮動,最低的時候隻有62%這是一種很不好的症兆,病人的肺根本沒有血氣交換,隻是機器機械的壓一下,氧分壓似乎會彈跳一下,身體也因著缺乏血液循環而漸冷。
 
出了病房,我馬上表示應該CMO,其他人仍然不表態。我突然叫道:“把你們一個個都扔到遊泳池裏,按在底部不讓你們呼吸,看你們是否垂死掙紮?“新冠病人的肺像被倒進漿糊全部粘住的,病人是被憋死的,很辛苦。小叔先開始點頭同意,弟妹也同意了。老渣又開始嘮叨,“不送醫院不會得新冠的”。
“後悔是最廉價的一件東西。你不渣?誰渣?”我忍無可忍道。
 
我們走出病房時,我跟Charge Nurse 說我們已經準備好了,同意開始嗎啡滴注。Charge Nurse 馬上page醫生。我們等在醫院的大廳裏。我跟醫生說,有三個要求:第一不要拿掉Bipap;第二不要轉到普通病房去;第三不要再捆綁老人了;醫生都答應了。
我再跟家裏的每個人說,老人生命出現倒計時,不久在幾個小時後就會被上帝接走,也可能是淩晨,因著人的激素水平這時最低,也就是通俗所說的陰氣重。
 
我們到家已是晚上七點半,八點二十分我又接到婆婆床位護士H打來的電話,說是要上嗎啡滴注了,問我們要不要再到醫院來跟婆婆道別?我問了家裏所有人,大家表示剛離開不必了。
 
淩晨三點,我怎麽都睡不著,想著迷離之際的婆婆。
四點二十二分,手機突然響起,我一把抓起手機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婆婆於淩晨四點十三分永遠離開了我們。我被告知有十五分鍾的時間可以來和body告別。我告訴護士,我自己可以來清潔body.
 
我通知家人大家六點在醫院大廳結合,我有一個糾結,隻要家人一走body就會被送到醫院的冰櫃裏,沒有涼透的身體還是有點舍不得。一般body 可以在病房放四個小時。
 
媳婦已經買了多盒Donuts & Croissants,有給家人準備的早點,也有送給照顧婆婆的護士。我跟護士說,“放心接受吧,我們家裏沒有人Covid positive,婆婆是在Nursing home得的。”護士告訴我:“老人走得很安靜,給她鬆綁了,氧氣一直沒有拔掉。”我心裏得到一絲絲安慰。我非常感激醫院對臨終病人的護理。這也是我要提到這個醫院名字的緣由,他們做的很好!
 
婆婆走得有點急,我們連Mortuary都沒有,又開始奔波喪事的處理。但後來的喪事辦得非常順利,碰到的都是非常佛係的人,公公還在SNF,至今沒告訴他,當然也沒讓他參加追悼會。為避開中國的新年,上周我們送走了婆婆。葬禮最後的時刻到了,當司儀說,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不可以抬頭,蓋棺。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姆媽,從此以後我們永隔一方”。
 
婆婆我敬佩您,我懷念您,我一生受您的影響很大,您是給我星辰的人。但我不想重複您,太辛勞、太傳統的一生,我不願得老年癡呆症。我要在我能主宰自己生命的時候自己作主。DNI/DNI我不留骨灰。
 
弟妹單位的同事,更是做了一件令人感動特別有意義的事。他們捐錢種50 trees in Sierra National Forest作為紀念婆婆。
 
婆婆天堂安息吧!
 
《給我星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