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爺款爺逛紐約
文章來源: 老生常談122018-03-16 12:29:37
官爺款爺逛紐約

          國際連鎖酒店進軍中國,中文名多以意譯或音譯為準。意譯者,有假日酒店,紅屋頂,速八;音譯者,有希爾頓,喜來登,香格裏拉。唯獨萬豪是一家例外。萬豪的英文原名Marriott,源於酒店創始人的家族姓氏,意譯是“馬家店”,顯然過於寒酸土氣;音譯則成了“媽你要脫”,有亂倫之嫌,更不可取。不過,馬氏家族不愧世界一流旅館經營天才,索性用“萬豪”兩字,雖與原文毫不相幹,卻如神來之筆,令生意柳暗花明,客如潮來。
 
客人住進萬豪,自我感覺先高人一等。“萬豪”者,不是腰纏萬貫的大富豪,便是豪氣萬丈的大官人。就算是布衣草民,也說不準能沾點官運和財氣。可見,馬氏對中國人愛擺譜又迷信的特點已了如指掌,豈有不成功之理。
 
馬家開店成功與否,實與我無幹。這裏要講的,是一段與萬豪有關的軼事,想來好氣又好笑,故不能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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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天,幾位大連朋友來電,說要組團訪問美國,路經紐約和邁阿密,令我籌辦食宿,陪同接待。其中一位,算是老鄉親老相識,且近來官運亨通,士氣正旺,自然不可慢待了。
 
客人指定要住市中心五星級萬豪酒店,原因不言而喻。不過,萬豪雖規模龐大,分店眾多,在紐約卻遠談不上最豪華。嚴格來講,曼哈頓島上的連鎖酒店,夠五星級者隻有三家:即炮台公園的麗嘉,華納中心的文華東方和五大道的泰姬皮埃爾。其它公認勝過萬豪者,如凱悅,四季,大名鼎鼎的華爾道夫等,亦不過標榜四星級而已。
 
也許,此“五星”非彼“五星”,中美兩國的叫法和標準不同。比如說,美國人管總統府叫“白房”,中國人稱之為“白宮”;美國人統稱獨棟住宅為“房子”,中國人美其名曰“別墅”。看來,下次回國見親戚朋友,也應把我的鄉村屋吹成“冬宮”或“避暑山莊”一類,隻要自己不覺得惡心就行。
 
五星級萬豪難找,我退而求其次,為客人預訂了地點熱鬧,價錢昂貴,“疑似五星”的時代廣場萬豪酒店。該店位於繁華的百老匯大道中段,四周摩天大樓林立。後街深巷裏,遍布古老典雅的歌劇院。酒店終年人氣鼎沸,住客以歌劇觀眾為主,多為中老年淑女紳士,有閑有錢又有雅興。頂層還有個旋轉餐廳,美酒佳肴之餘,憑窗眺望,哈德遜河上大小遊輪,對岸的落日餘暉,夜幕下的無邊燈海,都可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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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FK機場一號候機樓人聲嘈雜,乘國航由北京直飛的客人順利抵達。這是個精幹的三人團,由做官的老鄉(以下簡稱“領導”)帶隊。兩位團員,一是家鄉房地產老總,億萬大款;一是年輕的隨隊助理,陝西“北京人”。
 
雖是多年不見,十米開外已能感受到客人的官威和氣場。見無加長禮車迎接,也無美女獻花,領導的臉色頓時不悅。未幾寒暄,便轉身朝著小陝西訓道:
 
“說你笨頭笨腦,給機會出國還是不長眼色。出機場,要趕緊跑在領導前麵探路;上車前,要搶先為領導放好行李。批評多少遍才能有長進!”
 
哇!我好像看見了外星人,一時有點發愣。大概這便是國內流行的官員作派,我少見多怪;或許也是給我提個醒,莫笨頭笨腦,須知如今大家地位不同,主仆有別。本以為,老鄉見麵兩眼汪汪,原來是熱臉貼到了冷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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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認安排周詳,問題卻很快就出現了。客人住進時代萬豪不久,便表示不甚滿意:這一不提供牙膏,牙刷,拖鞋,煙灰缸;二不提供正宗中式餐飲;三全樓上下不準吸煙。什麽五星級酒店!(注:“疑似五星”終究是不行的)
 
我趕忙解釋:牙刷拖鞋之類是小事,樓下買便是了;中國飯的問題在於,老美賓館越高級越不供應中餐。不如搬去唐人街小店,街邊燒餅油條,稀飯鹹菜,應有盡有。但住在那裏隻怕有失各位的身份。
 
“至於不準抽煙”,見鄉企老總正燃起一支香煙,我接著說,“老哥,不行就是不行。酒店有規定,不光客房裏不準抽,走廊,餐廳,大堂,都不準抽。也沒有另設的吸煙室,要抽就下樓到街上抽吧。大門外是時代廣場,最繁華的地段,邊抽煙邊看熱鬧也不錯。”
 
看他不以為然的樣子,我又強調,“雖然你們自付費用,但訂房時我用個人信用卡擔保畫押,保證遵守規定。如果違反了,隻能認打認罰。”
 
“我這個人煙癮特別大”,這款爺兒不情願地掐滅煙頭,滿口濃重鄉音,“從小到大,白天黑夜,煙不離手。我帶了一皮箱煙來,極品“黃鶴樓”,三千元一包,每天至少抽掉三包。難道全背回去不成?”
 
三千一包,每天三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合人民幣三百二十八點五萬,折成美元將近五十萬。一年的煙錢在美國夠買一棟豪宅。人家如此財大氣粗,咱別不識抬舉,趕緊閉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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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出國者都知道,中國人短期訪問美國有三件難事:睡覺難,吃飯難,還有剛剛說到的抽煙難。
 
先說睡覺難。北京人到紐約,時差正好十二小時,讓你晝夜顛倒,六神無主。白天一隻蟲,夜裏一條龍。對此我是深有體會的。每次回國探親,一周用來趕路,一周往前倒時差,一周再往回倒時差,總共三周假期便基本報銷了。再說這吃飯難。中國人走遍世界,可以辦綠卡,改國籍,說不定還變了中國心,可就是換不了中國胃。至今,我去外地旅遊,洋餐連吃不出三日,胃口必如翻江倒海,酸水倒灌,須立馬趕回唐人街中餐館急救自己。
 
幾位養尊處優的官爺款爺,初來乍到,吃飯當然是大問題。也怪我考慮不周,隻顧滿足“市中心,五星,萬豪”三條件,卻忘了客人和我一樣,都是當年吃玉米窩頭,蘿卜鹹菜的苦出身。派頭再大再洋氣,還是生來一副土八路腸胃下水。
 
客人所住紐約中城一帶,地租昂貴,亞裔客流又少,中餐館很難立足。六大道與五十五街交口的“山王”,是附近僅有的幾家高檔中餐廳之一。前廳門麵不大,掛著中國總理和日本首相在此就餐時與店主的合影,以表身份檔次;裏麵楠木桌椅,淺緞牆布,深漆屏風,還算雅致幽靜。一位香港領班帶幾個中年侍者,一看便知是混跡市井的老江湖,遠遠站著,對我們不冷不熱。尤可惡者,領班懷疑大陸客不懂美國規矩,不給小費,竟很不禮貌地將小費強行打入帳單。
 
以領導和款爺的國內地位,赴宴時從來都是被人阿腴奉承,眾星捧月的主兒。誰知在這裏,不光沒有二八小妹從身後斟酒,捶背,還遭受這份怠慢與羞辱,結果便可想而知了。
 
“我走遍全球,吃過全世界的中餐”,領導飯後大怒,當眾鄭重聲明,“紐約的中餐館,不論飯菜質量還是服務態度,都是最差的!”言畢,餐巾一摔,揚長而去。
 
既然紐約的中國餐已定性為“世界最差”,美國餐又吃不慣很難吃不敢吃,那就試試日本餐吧。款爺提到,一路勞頓隻想來點東西清胃暖口,不吃魚生壽司,就饞熱湯拉麵。中城一帶,隨著東方文化的時尚流行,日本館子倒是出現了不少,卻大多數是供人下班後小酌,隻賣生魚片和清酒的壽司吧。轉來轉去,我們終於在一條偏巷裏找到一家臭烘烘的日本拉麵館。大家衝進去,隻點清湯烏冬拉麵,每人一大海碗喝了個痛快。
 
不知是水土不服,吃得太急,還是飯店衛生不良,幾個人飯後都感覺腹痛難忍。款爺更似有食物中毒症狀,回酒店腹瀉數次,臥床半日不起。後來,竟有人提出還想去吃麵,被我堅決否決。誰不知道美國的醫院是血盆大口,一旦病倒住院,吊瓶一掛,十萬八萬的轉眼就沒了。客人無醫療保險,被醫院宰一刀必然代價高昂,冒這個險實在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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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除了以上三大困難,客人的其它要求都合情合理,不難應付。陪領導和大款見美國政商要人,不論口譯或筆譯,我都應對如流;陪同參觀紐約名勝就更不在話下。紐約住了多年,曼哈頓的大街小巷基本如數家珍。華爾街,帝國大廈,中央公園,古根海姆,大都會博物館等等,各主要景點的來龍去脈,軼事典故,亦能娓娓道來。
 
短短幾日,除用於辦公事,及尋找非“世界最差”餐館和吃完不拉稀的拉麵以外,時間所剩無幾。紐約太大,景點分散,我們隻能遊車河走馬觀花。好在三人要求不高:小陝西是想看不敢問,遭領導反複批評,縮在後座無聲無息;款爺是看也看不懂,身在東半球還是西半球,街上說英語還是說法語,一概搞不清;領導則是周遊世界,見多識廣,自顧高談闊論,覺得紐約已陳舊落後,不值得一看了。
 
有一天,沿公園大道北行路過華爾道夫酒店。門外旌旗招展,禮車雲集,警戒森嚴。我介紹說:“華爾道夫曆史悠久,金碧輝煌,曆來是上流名仕的下榻處,近兩年也是國內名人來紐約時首選。你們住萬豪太委屈,應該搬到華爾道夫才夠氣派。隻可惜,現在正好是聯合國開會期間,已住滿各國首腦。幾位的級別還是稍差了一點,怕是住不進來了。”
 
“能住我也不想住,”領導評論道,“到我們這般年齡,人生成功的主要標誌,不在於“想幹什麽”,而在於有沒有“不想幹什麽”的自由。像我吧,已經取得能達到的所有成就,已獲得充分的財務自由。想不幹什麽,就不幹什麽。”
 
精辟!但聽來實在刺耳。我不禁追問一句,“大多數人到了這般年齡,和我一樣還上班打工,還在幹不得不幹的工作來養家糊口。照你的理論,都是可悲的人生失敗者,一輩子白活了?”
 
領導鄭重其事地回答:“我認為正是如此。”
 
W-C-N-M!我恨不得抓起身邊的旅行水壺,朝這不可一世,自我膨脹到幾乎變態的嘴臉砸過去。轉念一想,人家說的句句在理,隻是我等小人物自討沒趣,不願承認可悲的現實罷了。不愧是作領導的,站的高看得遠,分析精辟,理論深奧。短短一回合交手,我又輸了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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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少敘,終於到了送客的日子。一大早我從家裏趕到酒店,帶客人去大堂櫃台退房結帳。單子打印出來,費用總額有些不大對頭。核對一看,房費,國際電話費,上網費等都沒錯,隻有一項出乎意料:
 
“抽煙費,每房間二百五十美元”!
 
老美居然也會秋後算帳,罰你沒商量!幾位想與酒店交涉,我說算了吧,然後轉向款爺道,“老哥,這的確是你的錯。鬧時差半夜裏睡不著,需要用煙頂著也就罷了,幹嘛還去別人的房間裏抽。旅店多次派人來開窗通氣,口頭警告,你們都當是耳旁風(注:的確聽不懂)。大家還要趕飛機,認栽交錢吧。”
 
前往機場的路上,車裏氣氛有些沉悶。領導閉目養神,不再發表宏論;款爺手裏攥著一根極品“黃鶴樓”,不知是抽還是不抽;小陝西照舊默不作聲。錢本身不是問題,二百五十美元不及款爺一包煙錢。但是這氣受得有點窩囊,用家鄉土話講就是“掉價”。放在國內,此事斷無可能發生。就算酒店經理吃錯了藥,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領導隻須向主管部門打個電話,立即叫他滾蛋回老家種地去。再不,就調軍區警衛連,把它個店給砸了。現在卻被老美狠狠敲了一竹杠,異國他鄉,語言不通,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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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機落座各自無語。領導掏出本小冊子開始認真閱讀。據說湖南有位高官,近年落馬坐牢,痛定思痛,獄中寫了一篇MBA專著,題目大約是《論不明財產和眾情婦的同步有效管理》。一時廣為傳閱,洛陽紙貴,成為各級政要的必讀秘笈。看他專注的樣子,或是此書,亦未可知。
 
另一側的款爺,脫掉皮鞋,在頭等艙寬敞的座椅上盤腿打坐,手心向上放於膝,閉目練起長年不懈的家傳氣功。空姐金發碧眼,有點兒超齡,但仍儀態優雅,還想的十分周到,沿過道噴灑幾滴香水,試圖衝淡款爺尼龍絲襪的氣味。
 
我閑著無事,腦筋卻不停轉悠。這萬豪酒店,夠狠夠絕的,罰款不多不少,為何剛好二百五十?(注:大連話“二百五”意指自以為是,不懂裝懂的傻瓜)
 
 “有了,明白了!”我恍然大悟,一巴掌劈向正合目運氣的款爺,“老大,知道為什麽罰你二百五嗎?一定是萬豪高層開會,專門討論中國住客的抽煙問題。大家一致認為:這些人在中國作威作福慣了,跑到美國來還為所欲為。不懂得隨鄉入俗,遵紀守法,真是一群土包子,二百五。罰!就罰他媽的每人二百五!”
 
款爺聽後一驚,表情尷尬,氣至丹田的內功已然泄了一半。我則興致勃勃,還想起了一段童年歌謠,意猶未盡地對著他唱道: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麵,專打二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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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阿密玩了幾日,送別客人,回到紐約,還是有點耿耿於懷。二百五十美元罰款的來由,似乎已經搞清。但這數字不光宰人,還實在丟人。不行,非得向萬豪討個說法。幾天後,收到回複如下:
 
“萬豪集團身為“綠色健康運動”的積極倡導者,在全美所屬酒店內部,包括所有客房和公共空間,全麵禁止吸煙。您等客人居住時代萬豪期間,目無店規,明知故犯,屢教不改,造成了重大損失。客房停業,清洗地毯,更換被褥,通風除味等善後措施所費甚巨。鑒於您是萬豪常客,過往信用記錄良好,又念是初犯,每套客房僅罰二百五十元以示警告。今後仍歡迎隨時光臨,但請預交吸煙押金為盼。最後鄭重申明,萬豪集團對所有客人,不分國籍,種族,膚色,信仰,職業,性別,年齡,一概熱誠平等接待,絕無歧視,更無將列位當作二百五宰割之用意。”
 (後注:以上故事,情節對話基本屬實,罰款發票為憑。人物姓名恕不奉告,以免讀者人肉搜索,殃及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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