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家瘁醫燈燃盡——憶母親
文章來源: Guerrilla2023-01-19 07:13:09

今天是母親一周年的忌日,發一篇一年前的悼文:

母親走了。隨著母親的最終離開,人世間我再也沒有父母了。

兩年前,父親走了,我趕上送了一程。但這次,由於疫情我無法回去,隻能望洋而泣。

母親給我的印記不光是哺育、教養,更是一場刻骨銘心的母子一場情緣、一起因果、一段大愛與博愛的互動。母愛偉大,在於風柔雨潤,在於點點滴滴,卻又似深沉大地;母愛似一盞燈,為我人生道路指點迷津且注入油彩;母愛是一條河呀,恰似不經意卻又滔滔不絕纏綿悱惻;母愛還似那場豔陽高照及時雨,洗淨我身上的汙點和倦霾;母愛更甚是一杯溫暖如春的茶,一生甘甜爽口,讓我感受到人生波瀾冬去夏來。但是,母親的默默奉獻經常卻又讓我經常忽略愛的存在。

我排行老三,上有兩個姐姐。母親溺愛幼子,我要什麽她一般都滿足於我。小時候,我在家裏被稱為“蘋果嘴”,這個稱呼與我吃“獨食”有關;5歲時,我要一個玩具衝鋒槍,這個玩具值五、六塊錢,是普通人家近半個月的生活費,但母親卻護犢子——讓我如願。但是母親的溺愛卻不是沒有底線,她有她專門對付我的招數。比如,為了防備我偷偷去野外遊泳——那時候,我常和幾個同齡的毛頭去郊區池塘裏玩耍,她把我帶到醫院太平間看淹死的兒童,警示我;後來,我的膽子隨著我的人成長,人大膽子也長大,此法就無效了。於是,她絞盡腦汁與我鬥法。多虧市遊泳池開放,大家蜂擁到那裏遊泳。但遊泳需要辦理“遊泳證”,這本來天經地義。嫌我年齡不足,不能辦遊泳證,母親想盡辦法讓我拿到體檢證明,順利地為我辦了一張遊泳證。我有了正規的遊泳場所後,這場“野遊”母子博弈終於結束了。我小時候特“皮”,母親常常為我的淘氣後果“擦屁股”。一次用石頭把人頭砸破了,事後怕責,就躲起來。但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啊,再說我又能躲到哪裏?後來家人把我從床底下揪了出來,母親二話不說,帶著我就去事主家“道歉”,並要我“好漢做事一人擋”;8、9歲時,大姐二姐上中學,常不在家,母親毅然“全權”委托我獨自持家。那年,不僅逼著我學做飯燒菜,還要盤算和規劃每個月的開銷,以期逼我自立;記得有一次,我花5毛錢買蔬菜、5毛錢買二隻螃蟹,看我整出有葷有素的飯菜,母親眼睛濕潤了……

母親黃麓師範畢(肄)業,一畢業就持家育子擔當主婦。也許是賭氣或倔強,她早年離開了鹽城已經頗有地位的外公及她在保育院的短暫看護/幫襯(工,未入編),獨自一人回到家鄉自立自足,並認識了在區委當副書記的父親。便隨父親來到我們這所國家“一五建設的重點建設城市”。大姐、二姐相繼出生後,又重新參加工作。以後的工作一直是兢兢業業,傾心負責。她修己以敬、誠懇待人,是單位裏的好手、快手。母親第一份工作是審幹辦公室職員,由於出色和認真,被特調到票證辦公室(掛靠商業局)發放票證。那個年代票證是除了銀行發行鈔票之外的硬通貨,涉及千家萬戶,容不得半點差錯。這項工作號稱票證沙皇,也是最有“油水”的“眾矢之地”。由於她鐵麵無私,得罪了個別想以權謀私的領導,被穿小鞋,美其名下基層鍛煉(好像今後重用似的),貶到百貨公司當營業員。母親卻樂嗬嗬地去站櫃台。後來有人看著不忍,將母親調離商務係統,她終於離開了是非之地。

母親一生富足,雍容大氣。秘訣不在於她手上有無資產(多少),而是她的精神世界寬泛。她總是樂觀積極,任憑生活波折從容麵對。在我們家,她是太陽。

教育子女是母親家庭的最大使命。言傳身教是母親的育兒良方,工作環境就是她最好的授業(教育)場所。有一段時間,母親經常帶我去她工作的場所,以她對同事的愛、對工作的認真和一絲不苟,向我傳授做人之道。縱觀母親一生,工作是她的“永動機”,是她的一生所依,一生所興,也是她的從容冷靜並光鮮活力之源。她做審幹時守口如瓶,管票證時分毫不差,再後來做財務專員,她依然兢兢業業。她貌似精幹,卻也幽默連連。退休是她最無聊和無奈的選擇,也是她職業生涯必然的結局。至此,她數著度日,心情和健康都每況愈下。

兒子是母親的第一掛念,自小受到疼愛。但我不太持驕,也很少哭鼻子。印象中,母親從沒有打過我,隻有一次例外。在我最調皮搗蛋的年紀裏,遇到了一位叫章成的廣播員——那時的廣播員宛如今天的網紅,章成的英俊瀟灑響徹山城。他正處在熱戀之中,難免稍有孟浪,我與幾個毛頭知道了,就在他們麵前擠眉弄眼“羞辱”他,跟屁蟲般圍著他轉。他一怒之下,狀告到我家——我家離他吃飯的人民委員會(簡稱人委)食堂最近。母親聽罷,一腳踢向我的屁股,皮鞋的尖頂讓我終生難忘。

我16歲那年上山下鄉插隊農村。剛到農村時被安置在社員家裏,母親以為這樣的安排頗為省事,並且相對圓滿。可是我碰到第一個難題就是吃不飽。不是因為我處於長身體階段飯量大,而是一天“兩稀一幹”——早晚是白稀飯,中午一餐幹的是全天的精華。冬季農閑,一般是可以應付的。我自小不喜歡喝稀飯,尤其是晚上,起夜多睡不踏實。所以晚餐也是應付。那年代農業學大寨,興冬季開河及新修水利。我們一下去就稀裏糊塗地戰天鬥地了——開人工渠,這是強體力的活,連農民都膽顫。一天兩泡稀,我就一個字:餓;兩個字:極餓!唯一的救命稻草是這條人工河剛好離集鎮不遠,我每天休息時用一毛錢買兩個燒餅充饑。這種比銅錢大一點的燒餅三下五除二進肚,仍然食不果腹,但亦是萬幸。即便這樣“進補”還是饑腸轆轆,餓得前心貼後心。這樣持續下來,可想我有多沮喪。母親三個月後來看我,我“哇——”一聲大哭,所有的委屈向娘傾吐。母親聽後,立馬去生產隊隊長家商量解決搬出單過事宜。

母親做事有大局觀,持家也井井有條。兩件事可見一斑:第一件事是我們小的時候,父親調到銅山工作。銅山是一個窮山僻壤,這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那裏沒有健全的教育,小孩們上中學要到百裏之外。銅陵特委(特區委員會)專程上門做我母親的工作,要求我們全家搬家去銅山。母親寧可接受黨紀處分,也不同意全家搬家。她拒絕的理由很簡單:如果去了,三個孩子上學怎麽辦?最終我們也沒有搬去銅山。父親獨自在外地工作,一個人生活艱苦,她省下整箱的扣肉罐頭給父親寄去,卻未舍得讓我們嚐一口。父親回城後工作一度不順,母親的鼓勵和安慰,使父親能坦然麵對這些不快。第二件事是二姐高中畢業,二姐學習好,又繼承大姐的學生頭(校“紅衛兵營”營長)——學校樹立的標兵,原本學校準備把她作為典型上山下鄉,火線入黨。關鍵時刻,母親態度堅決:堅決不許自己的女兒獨自下鄉。母親說,“我不圖入黨呀標兵呀,我圖我女兒的終身(安寧)!”那年,正好有個民辦教師崗位,二姐夠格,母親卻毅然做出決定:女兒留下,兒子下鄉。誰都知道兒子是母親的命根子,多數人懷疑她的許諾。但是,到我高中畢業,母親二話不說,以最快的速度給我轉戶口並辦理了下鄉手續,兌現了她的承諾。1977年恢複高考,我與二姐同時上榜,這與母親運籌帷幄布局前瞻直接相關,關鍵時候豁得出,沒什麽拖泥帶水。屢次下來,母親的舉措讓裏裏外外心服口服。

其實,對於別人如何評價,她曆來看得淡。她也告誡我,時光如雲,最在意還是自己的修為。

後來,我漂洋過海到了美國,“兒行千裏母擔憂”,母親雖萬般不舍,卻也無可奈何。出國若幹年後,我第一次回國,母親不顧年邁,驅車百裏接我。我最後一次陪母親逛街,是為我買一條浴巾。浴巾是大連產的,價格昂貴,但母親毫不猶豫地買了——還是老習慣,凡是我要的,她沒有二話。

如今母親走了,這場母子緣分情止緣盡了。再也不可能像往常一樣孤立無助時在母親的懷抱裏痛哭的機會了。也再也不會有人無條件地嗬護並盡量滿足我了,“母親”這個稱呼我也隻能在心中默念了。母親,我想你!還能再續前緣嗎?遙想當年曾經鬧著非要跟母親改姓,也就是恍若昨天;

母親的確沒了,心裏空蕩蕩的不知冷暖。記得當年割闌尾,麻醉師(新手)麻醉錯了位置,我痛疼不堪。是母親及時來到手術台撫摸我頭額,給我搽汗,用眼神告誡我別喊,否則那位新科麻醉師在“外一刀”主任(也是本次主刀)麵前今後將鮮有出路。為他人著眼或者“無我”是母親一生的寫照。

母親悄然而去,回頭望去,孤獨的那條浴巾在空中飄蕩,仿佛是她生命的最後絕唱……

 

憶母親

 

 

巢啟黃麓卒銅陵,

陶染遐景桂娥欣。

伴夫教子累娘親,

勞家瘁醫燈燃盡!

 

攜女背兒影下吟,

伉俠敦友敏於行。

催問吳剛伐續曲,

天絕地裂泣長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