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山梔子歌
題言:1961年7月19日回故鄉,8月14返溫州。閩山浙水之行,將青春遺失了,卻聞耆老言說故鄉之掌故。閩省惠安惠北,即今之泉州市泉港,族權專製,禮教猖獗。宗族、父母包辦婚姻,青年男女慘遭摧殘,婦女尤甚。每聞年輕女子三五成群,以繩縛手,相牽引,投海而死。餘童稚之年,即知有鄰家女,因婚姻不幸而自戕。夜半以門板抬回,脖頸白紗為血染紅,已枉死矣。據傳清代乾隆年間,祖上族姑某,曾與塾師相戀“濫情”。男子每於夜深時越牆入室相會,祖上遣家丁捕捉,因其長辮上,長針密布,家丁追趕,揪辮被傷,竟逃脫。然終不能幸免,一日捕得,夤夜堆柴火焚之;族姑則流竹編,葬身海底。嗚呼,儒學禮教,於百姓之毒害亦深矣! 五十年後,2012年11月,餘自美利堅歸國,閑閱舊時日記,得1961年8月22日《龍山梔子歌》,應是當年將耆老之言,草草以新韻語錄之。今稍作修訂,亦雪泥鴻爪之意。
序歌
青龍山,青龍山, 青龍山上白雲翻; 山上龍潭洞, 山下李家灣。
李家灣前白雲江, 江岸梔子花; 樹葉經霜綠, 花兒清芬遠。
李家莊主解元公, 有女梔子字雍容。 舞劍弄槍學騎射, 莊上傳唱龍山梔子歌:
“三月寒食風, 李花飄雪杏花紅; 李家梔子字雍容, 褰裙逐馬如轉蓬。
六月黃梔白, 菡萏花香紫薇紅; 李家梔子字雍容,, 自擇夫婿陳三郎。
十月木芙蓉, 霜天獨秀一枝紅; 李家梔子字雍容, 駕舟踏浪雲水中……”
一
山青龍,青龍山, 青龍山上白雲翻; 林樹蔥蘢綠, 雲江流水繞荒原。
角石入雲端, 龍眼望蒼天, 一張血盆口, 麵向昊天喊:
昨見蒼生苦, 今聞百姓冤; 解我身上縛, 我欲上天訴民怨!
天庭灰淡淡, 十道電光閃, 雷聲滾滾顫, 疾雨橫風浪拍天。
洪峰挾泥湍, 淹沒青龍山; 龍頭低垂泣, 眯合圓睜眼。
青龍山嗬青龍山, 山頭日日風和雨, 龍潭洞水深, 龍眼瀑淚喧……
二
青龍山,青龍山, 青龍山下白雲灣; 曆史烽煙起, 中原鼎沸黃巢亂。
一支華夏族, 車馬滾滾起風煙: 越河跨江過匡廬, 仙霞山嶺武夷關。
千村萬落如寒食, 走汀州,過清源, 惟聞鴉雀叫, 不見人煙空見村。
青龍山嗬青龍山, 兩眼淚漣漣; 撐起雙龍爪, 龍鬣拂鬆冠。
光州陳李兩大姓, 來住青龍山; 取來龍角石, 造屋建家園;
引灌龍潭水, 龍山頂上造梯田。 山下木芙蓉, 山上楓葉丹。
獵馬帶禽歸, 牧童驅犢返; 垂髫相戲樂, 黃發曝背眠。
三
青龍山,青龍山, 青龍山下白雲灣。 綠樹村邊合, 桃花郭外妍。
陳氏居龍阪, 李姓住山前。 傳世三十代, 蕃衍九百年。
在小是兄弟, 長大各分爨。 陳姓傳三鄉, 李氏十八村。
父母定嫁娶, 男女結姻緣。 陳李成親家, 代代聯婚姻;
青龍山嗬青龍山, 山前花滿坡: 杏花紅一片, 李樹白滿川。
紫薇低垂笑, 菡萏散清香, 菊花仙子最嬌豔, 芙蓉映秋江。
風吹籬邊落, 葉葉複翻翻; 紅葉渡口花滿蹊, 雲江蛺蝶舞翩翩。
四
青龍山,青龍山, 青龍山下白雲灣。 天地日月悠悠逝, 人間桑海朝朝變。
李家三十代, 祠堂懸高匾: 進士十五六, 文武分兩邊;
博學有鴻詞, 侍衛在禦前; 在左會魁爺, 右麵是解元。
門前獅子立, 春秋兩祭奠; 舉燭焚香三進酒, 鼓樂聲喧天。
陳姓赤腳漢, 耕作曝背彎; 李家春秋祭祀日, 陳姓駐足觀。
近歲陳家村, 延師開蒙館; 陳氏三小子, 秀才有陳安。
五
青龍山,青龍山, 青龍山下白雲灣; 灣前李家莊, 灣後陳家村。
解元命中無子嗣; 龍潭祈求子; 簽書求得千金兒, 天命得嬌女。
嬌女名梔子, 小字號雍容; 梔子六七齡, 解元自啟蒙。
不讀列女傳, 開讀木蘭辭; 木蘭十五從軍征, 萬裏燕山赴戎機。
劍擊學騎射, 穿著盡戎衣。 生年十二三, 美貌如仙子。
玉環較肥些, 飛燕嫌身輕; 不似洛水濱上女, 淩波隻生塵。
青龍山嗬青龍山, 青龍山下李家灣; 雍容披玉體, 翩翩一似美少年。
走馬如脫兔, 崎嶇履平川; 箭道穿楊葉, 彎弓射落雲中雁。
晨舞雙龍劍, 早霞金燦燦; 一支梨花槍, 風聲吼吼劍花寒。
六
青龍山,青龍山, 青龍山下白雲灣; 紅葉渡口草芊芊, 山前楓葉丹。
三月寒食風, 李花飄雪杏花紅; 李家小妹字雍容, 褰裙逐馬如轉蓬。
三月寒食風, 梔子十五及笄年; 解元重金聘, 陳家三子作西賓。
青龍山嗬青龍山, 菊黃楓葉丹; 先生名陳三, 弱冠命字稱陳安。
陳安白皙子, 翩翩美少年; 衛玠欠冰清, 玉潤勝潘安。
風前人獨立, 應似七步詩成曹子建, 流眄光照人, 容與芝田仙。
春去秋來春又深, 李家館中風懷生; 梔葉蓁蓁綠, 梔子花開灼灼情。
七
青龍山,青龍山, 青龍山下白雲灣; 灣外菊盡黃, 坡上楓葉丹。
解元無子嗣, 擬贅子婿續香煙。 梔子陳三羞啟齒, 相思淚丸瀾。
春去秋來又一年, 雲江清清煙水寒。 城中贅婿來, 敲鑼擊鼓結婚姻。
情多處處感悲歡, 梔子陳安相攜逸, 龍潭洞裏吐真言, 生死一夜間。
龍潭深窈窈, 夜色暗幽幽; 秋風寒意重, 相偎不能羞。
青龍山嗬青龍山, 青龍山上白雲飛; 風作媒,月作證, 夜幕作羅幃。
雙宿龍潭穴 相偎一時間; 秋風吹不盡, 總是相思情。
感君纏綿意, 憑君恣意憐; 輕解裙羅帶, 敢效鴛鴦交頸歡。
八
青龍山,青龍山, 青龍山上白雲翻; 蠟淚滴不盡, 春蠶吐絲難。
風清清,月明明, 海誓與山盟; 落葉長歎息, 孤雁一聲聲。
青龍潭水深, 難比相愛心。 潭水有枯時, 兩情無絕期。
梔子心意堅, 橫心逃離去: 與君雙雙走, 荒山野嶺度一世。
陳安白衣子, 感激千金意。 願拚一死謝梔子, 相攜出山去。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 寒鴉三兩聲, 顛阻困頓走山間。
解元布網羅, 明火執仗照龍山; 遍山吆喝聲, 山路繩索纏
手腳雙雙捆, 梔子綁架返; 情急投山澗, 陳三不畏雙腿殘……
九
青龍山,青龍山, 青龍山下烏雲翻; 李家厝埕堆柴火, 陳安推向前。
李家重家法: 男子投火燒; 女子捆竹筏, 投江隨水漂。
李家祖厝埕, 陳安捆碑前; 陳父跪地求, 兩姓族人苦相勸。
解元重開口: 濫情自輕賤; 祖宗家法定, 水火超其生。
陳安長辮吊碑頂, 蒙頭罩雙眼; 油漆從頭灌, 紗布堵嘴入喉間。
雙手背上縛, 兩腳捆綁緊; 臨焚三杯酒, 陳安前致辭。
不合相苟且; 有罪一人擔, 懇求赦梔子, 來生明媒正娶聯姻緣。
解元沉吟久, 抿嘴淚滿麵: 祖宗家法不可逆, 天明漂海放竹編。
青龍山嗬青龍山, 青龍山下黑雲翻; 烈焰騰空起, 火中叫吼震長天。
三聲哀嚎過, 烈火夾濃煙; 不見陳家子, 惟聞雲江流水聲嗚咽……
十
青龍山,青龍山, 青龍頂上淒風慘; 日出烏雲低 江水卷倒瀾。
梔子綁竹編; 解元淚漣漣。 一領破草席, 梔子身上掩。
雲江兩岸人共憤, 雲水翻騰衝長天; 解元心如鐵, 拉動竹筏走江邊。
解元一聲喝, 霎時天昏暗; 鞭炮三聲響, 竹筏推入江。
地動天傾雲水搖, 竹筏隨浪漂; 梔子心中駭, 忽見雲中陳安把手招。
天地昏慘慘, 雲江秋風鳴; 忽聞龍山梔子歌, 江上踏歌聲:
“三月寒食風, 李花飄雪杏花紅; 李家梔子字雍容, 褰裙逐馬如轉蓬。
六月黃梔白, 菡萏花香紫薇紅; 李家梔子字雍容,, 自擇夫婿陳三郎。
十月木芙蓉, 霜天泣秀一枝紅; 李家小妹字雍容, 駕舟踏浪雲水中……”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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