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西雅圖的螞蟻》——關於“那個在西雅圖偷飛機的年輕人”
文章來源: 周遊喜相逢2018-08-16 17:55:21

人有時會被厭倦絕望的情緒俘獲,從中掙脫出來的能力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拚,就是所謂天性和智慧的作用比吧。

極端的厭倦在我的記憶中也發生過一次。那是當導遊帶團六七年後,整個人精疲力盡,每次淩晨離家去集合點的路上,都盼望著發生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好讓一切停下來,所有人回家,不用再出發。

我想那個西雅圖的搬運工也經曆了相仿的難受,或許更沉重,因為身負的責任更多。這種難受源自毫無興趣可言的西西弗斯的枯燥重複,它僅僅疲勞你的身體,卻長時間空白著思想,任其荒蕪……它的確不象惡疾和災難那麽凶猛,但它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叮咬著你,以肉眼難見的速度,緩慢卻不可逆轉地吞噬了生的樂趣。

在這樣的困境中,我會假想自己附身於另一人的軀殼,以她的身份、視角和情緒扮演著她的生活。比如一位漂亮的空姐,或者一名飛來飛去的時尚精英什麽的……我既非我,那麽眼前的痛苦便不是真實的痛苦。這顯然不是解決之計,卻能短暫地讓人在精神上有處可避,象一粒止疼退燒的阿司匹林。

西雅圖的搬運工可能也抱有這樣附體還魂的白日夢,隻不過他的遐想,是翱翔藍天的飛行員。飛行員的位置與他工作的位置僅一步之遙,卻終生難以企及。於是在忍耐了太多天,也幻想了太多遍以後的那個下午,他站直腰,脫下搬運工的手套,結束又一天辛苦而無味的工作的時候,突然電光一閃,靈魂出竅,幻象不知何故跨越了邊界,意料之外又似乎醞釀已久地和現實重合在了一起……他沒有走向下班的出口,而是向著那架因為揣摩已久而變得格外熟悉的雙引擎龐巴迪飛機走了過去。

還是那個老問題:我們自何處來,往何處去?我們存在於世上的這段時間,源自誰的安排,又到底具有何種意義?巨大的蟻穴裏,無計其數的工蟻排著長隊忙忙碌碌,搬運勞動,偶有一兩個從隊伍中走岔出來,蟻生第一次,停下奔波的腳步,盲目亦茫然地抖動著觸角……它也會有同樣的懷疑麽?

走向飛機的那一刹那,西雅圖搬運工的腦海裏究竟是決定了放棄?還是頓然得悟:靈魂出走於身體,才能最終解脫?

飛蛾撲火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隨著隊伍繼續行進。有些因為天生具有堅持的勇氣,有些因為天生缺乏割舍的勇氣,但無論哪一種,厭倦人生所帶來的陰霾總是會存在於心靈某處,長期潛伏,伺機而出。狹路相逢之際,又該如何招架呢?

孩子顯然是天賜良策。通過飼養下一代,我們可以目睹一個仿佛屬於自己的生命日新月異變化的過程,借以回避自身的單調重複,或者說賦予生命枯竭以春泥護花的意義。

當然還有享樂主義,一個沒有最奢華,隻有更奢華的去處。貧窮並沒有限製我們的想象力,它隻是限製了我們實現想象的能力。

那麽慈善呢?它是不是享受的最高級?我想人們之所以把它概括為雞湯,意思是雞湯隻是補品而非良藥,它可以錦上添花,卻不能雪中送炭,援手於心之黑暗。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維係,哪裏還有多餘的力氣去憐憫別的生命?宗教亦是如此,它們都有著同一道門檻:信與不信。

此外,上帝留給我們的最後一條生路大概就是求知欲。通過認知的擴展和翻新來打破日常生活的悶局。讀書是求知,旅行是求知,搬家、移民、換工作、談戀愛……都可以歸納入求知,有些是知識,有些是體驗,都是擴展邊界,將螞蟻的觸角伸得更遠,伸到我們自身命運之外的疆域去。之所以覺得厭倦,或許是眼界的狹小讓我們不能登高望遠,發現不遠處的新奇。如果真的“貧賤不能移”,戀愛傷不起,世界那麽大,老板不準假……那麽最少,應該還買得起幾本書給自己。開一孔天窗,人逃不出去,就讓精神先出去?

難熬的出團日子裏,聽到過一句最可怕的讖語,出自我常拍檔的一位希臘司機Mr.G。某一趟歸途中,收完了小費,第二天不用back to back連出,總算可以鬆一口氣。一來快要回家精神愉快,二來為消除司機疲勞,通常這種時候,我們導遊都愛坐在司機旁的台階那兒聊上幾句。

我說Mr.G啊,幹完今年,最多明年,我就不幹了,我要換一份新的工作,過一種新的生活,這活兒實在太F**k了。

禿了頂的司機鼻子裏笑了一聲,說出我至今難忘的一句:“同樣的話,就在你現在坐的位置上,好多導遊都跟我講過,可直到現在,他們依然和你一樣在帶團,什麽都沒改變。”

他說得平淡無奇,我聽到五雷轟頂。

那個西雅圖的搬運工,當他在八月的烈日下結束又一天辛苦而乏味的工作,滿身油汗地直起腰,脫下搬運工的手套,是不是也說了和我當時類似的話?一句可能僅僅是畫餅充饑、聊以自慰的話呢?“總有一天,我會駕駛著那架飛機,飛到天上去。”

“別做夢了,我打賭十年後你還在這兒,跟我一樣搬運行李,什麽都沒改變。”冷酷的打擊或許來自一個禿了頂的同事,也或許來自他內心深處,黑暗處,那隻看不見光的小螞蟻。

就是這句話,一下擊中了他,他謔地用力扔掉了手套,大踏步地朝著驕陽下那架銀光閃閃的飛機昂然走去。

“好吧,那就現在吧,不等了,去他媽的!”
……

如今人們叫他 space cowboy,在地麵上的時候,他隻是一隻沒有眼睛的螞蟻。

 

 

(注:工蟻大多眼盲或複眼簡化成單一鏡片)

(又注:導遊是份不錯的職業,但任何職業都有操蛋的時候,好不好因人而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