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文章來源: 鼓樓2019-02-15 08:52:11
南京的房子賣了,但是家似乎還在那裏。每次回國,去長大的地方轉轉,感覺還沒有被連根拔起。去年夏天回國,照例抽空故地重遊,準備在老房子樓站站聊以自慰。剛走到樓門口,有人出門,樓道的鐵門還沒有合上,鬼使神差般我閃進樓道: 六年沒有進來過了,看看樓梯吧。樓道裏還是那個樣子,有鞋架和雜物和不請自來的人留下的小廣告。爬到六樓老家的門前,居然還是原來的那扇灰藍色的防盜門。站在過去的家門幾秒鍾,我不知道當時在想什麽,我按了門鈴。
防盜門上的小窗口居然開了,一雙老人的眼睛看著不速之客。我趕緊自報家門, 解釋半天我是誰,從哪裏來,特別想念舊家,就是想看看……奇跡發生了,老人居然讓我進了門。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小的三居室居然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原來的櫥櫃,原來的冰箱、空調、灶具,原來的飯桌和椅子,原來的燈,原來的地板,原來的洗臉池,連門邊掛著的放鑰匙的小藤筐也還在!我覺得自己在做夢,眼淚瞬間要湧出來。房子賣了四年多了呀!
新主人是小倆口上小學的兒子和孩子的奶奶。隻有奶奶在家,非常純樸實在的人,請我喝冷飲,告訴我當初他們買這個房就是特別喜歡裏麵的裝潢。我一再為自己的冒昧道歉,老人說不是看你說的懇切我絕對不會給生人開門的。又得到她的同意在屋裏走一圈,物是人非,恍若隔世。不便久留,要了一塊陽台上鋪著的鵝卵石,又要買門口放鑰匙的小藤筐。老人猶豫一下,說你拿走吧本來是你的東西。和老人聯了微信,千恩萬謝出了門。回到美國後給老人發了這麽一段有點語無倫次的話“感謝您對我這個陌生人的信任,讓我重溫過去的好,再次感謝”。

老家拿來的石頭和藤筐現在躺在弗吉尼亞的家裏,寫一段文字,貼一篇舊文章。有些東西失去就失去了,像是路人,擦肩而過,不會回頭; 有些東西雖然失去,但總縈繞不去。睹物思物,能偶一懷念,也算是平淡生活中的奢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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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寫的懷念舊家的文章《南京的家》


海水微香的北方海邊的
砂山的海邊薔薇啊
今年還開著嗎?                      
沉沉的秋夜
在廣闊的街道上
有燒老玉米的香氣
下大雨的夜裏的火車
不住地有水點兒流下來
窗玻璃啊
白蘭地醉後的
那種柔和的
悲哀漫然地來了
並不想念什麽事情
整整一天
專心聽那火車的聲音
雪的中間
處處出現屋頂
煙囪的煙淡淡地浮在半空

石川啄木的詩, 偶然讀到, 又去找了他其它的作品看,很頹廢黑暗,難怪作者二十多歲就會死, 我一點也不喜歡。 獨獨這首, 每看到烤老玉米的氣息和火車的聲音,心裏有一種柔和的東西漫然地湧來,悲哀、憂愁、甜蜜,說不清楚, 我想南京的家了。 

那是一棟老式樓房六樓的三室一廳。從繁忙的大街拐進去,一條窄路走幾百米就到了小區門口。 窄路的兩邊有滿滿兩列法國梧桐,大多合抱粗細,是民國的遺物。樓房是眾多九十年代初建成千篇一律的住宅樓中的一棟,北麵是一和它一摸一樣的孿生兄弟,南麵緊鄰兩排三層小洋樓,因為住了級別高的”幹部“沒有被拆掉。

從六樓的陽台前看出去,幸運地沒有任何遮擋物
,晚上可以一直看到新街口金陵飯店上白色的霓虹燈。小樓前保留了幾棵參天大樹,樹梢正好和六樓齊平, 於是我們的窗外有了綠色。 其中一棵是泡桐,春天的時候開大朵的粉花,很香。
結婚前我和太太很動了心思打造這個小窩。三件臥室,最大連陽台的改成客廳,最小的當書房, 剩下的是主臥。原來的客廳改成過廳兼飯廳; 挪動了牆壁,增加了廚房和浴室的麵積;讓陽台和客廳連為一體;建了固定的(Build-in)衣櫃、書櫃、鞋櫃;原有的鋁合金窗戶上又加了層木窗。 房子的每扇門都有獨特的設計,各不相同;陽台做了木質的吊頂,垂兩根粗麻繩, 吊兩個大藤燈罩, 那是專門定做。一切全是自己設計; 瓷磚、地板、牆紙、潔具灶具、電器、家俱等一應物件, 都是我們自己精挑細選。嶽母公司的一輛十二座依維柯跟我們跑東跑西, 立下汗馬功勞。前後折騰了六個多月,新居落成。 兩個人為裝修吵了不少架, 但並沒有導致毀壞婚約,過去的爭吵變得餘味悠長, 那是甜蜜的回憶。

我們是多麽愛這個家啊:春天的暖風吹進來,鳥兒在窗外樹梢歌唱,我們去郊區苗圃買來一盆盆鮮花放在陽台花盒子裏;夏天的周末睡到午間自然醒;蟬在離得很近的樹枝上長一聲短一聲枯叫,我們走過灼熱空無一人的小街去熟悉的飯館吃飯,讓服務員去對門桂花鴨店斬盤鴨子來,因為店裏的鹽水鴨做得不到位;秋天的冷雨打在法國梧桐寬大的樹葉上,風吹樹梢如潮水般響,我們踏著滿地落葉去散步,這時的街道, 好像隻有那“燒老玉米的香味”才配得上;冬天早晨賴在床上不起來,七點半了,當時江蘇音樂台有個叫王丹的主播主持的“音樂晨報”已經說了好一會了,要遲到了, 夫妻倆連滾帶爬起床下樓去上班, 卻總也叫不到出租車。 
客廳靠陽台的地方, 種了株很大的魚尾葵,幾乎有天花板那麽高,做了好飯菜,搬到客廳來, 坐在“樹下”吃飯的感覺很好。麵北的書房很陰涼,我有一陣天天在那兒看書到很晚,穿堂風吹過來,窗簾飄起很高,窗外變得越來越安靜, 這時候能聽到玄武湖北岸火車站裏汽笛聲和哐哐的車輪聲。對樓的燈一盞盞熄了。四樓一家戴眼鏡的老者總是在窗下桌前看書,台燈是一盞日光燈,他總是比我睡得晚。2007年我們出國幾年後回家, 第一晚從書房窗戶看出去,那個老人居然還在看書, 還是那盞白瑩瑩的日光燈! 上次離家恍然就在昨天。
來美國前這個房子我們都舍不得賣,甚至舍不得租,房子空關了十幾年。有人勸租出去,算了本經濟賬,我們何嚐不知。期間回國三四次,都還能住在家裏,兒子在美國出生,居然也有機會住住我們以前的小窩,值了。花一天的時間打掃,瓷磚擦得光亮,地板擦出棕紅光亮的本色。舊時的衣服還掛在衣櫃裏, 鍋碗瓢盆都在, 冰箱、熱水器、空調插上電居然都運轉正常---當初買的都是好東西。 魚尾葵早已枯萎,但大瓷花盆還在;陽台上的花送的送死的死了, 但幾盆仙人球居然還活著。 2012年回美國的時候帶了一球, 入境時在Dulls機場被海關查出來扔掉了,遺憾。
每天早起,去後街的農貿市場買茭白、茼蒿、菊花勞、黑魚,斬半隻桂花鴨,看到賣白蘭花或梔子花的總要買幾把養在清水裏。 炸油條和糯米蒸飯的味道,農貿市場的喧囂和吆喝, 打著鈴叮咚駛過的自行車,飄著油墨味道的揚子晚報和讀者; 傍晚樓道裏傳出的鍋勺聲和炸帶魚的氣息,排風扇裏排出的充滿水汽的洗發水的香氣,一切都是那麽親切讓人著迷。早知如此,當初為什麽還要遠赴重洋離開心愛的家呢?其實不難解釋: 人都有彼岸意識,得不到的都是最好,其實活在當下最好,真要回去了, 我會一樣想念美國的生活的。

小區外橋邊修自行車的中年瘦子還在,卷煙還是夾在耳邊,見了麵,客氣地打個招呼,好像我從來沒有離開。 
2014年回國, 南京的家終於被賣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