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病人》之後的傑作
文章來源: 夕陽影裏一歸舟2018-08-06 00:23:25

“大多數大戰是在地形圖的折痕中進行的“ (Most of the great battels are fought in the creases of topographical maps),這句在扉頁的話,未看之前,隻是裝點。讀完整本書,回頭,才覺此言千斤,壓了整整300多頁。

1945年,我們的父母離開了我們,由兩名可能是罪犯的人照顧。這是翁達傑的新書《戰爭之光》的開場白。這個“我們”,一位14歲,一位16歲,綽號是”補丁“和” 鷦“。“離開”不是死亡,而是去了新加波,再無音訊。兩個未成年孩子,落入空茫,戰後一片狼藉的倫敦,偏偶一角。他們的房客成了臨時監護人,這人又帶了許多不認識的閑雜人員在少年家裏走馬燈似地輪換。房客的綽號是”蛾子“,另一位常客是”飛鏢“。蛾子神出鬼沒,從不說在哪裏工作,平時也寡言少語,對孩子們更無寒暄。飛鏢健壯敏捷,後來幹脆說服男孩子逃課在他的走私船上幫忙。泰晤士的航道裏,宵禁的時光中他們悄悄地穿梭。

孩子們有一天在家裏發現了母親的行李箱,那隻箱子裏的每一件物品都在孩子們跟前精心挑選、陳述理由。行李箱跟著母親離開了,又悄悄回來了。行李箱如炸彈,鷦憤而出走,補丁惶然不知所措——父母欺騙了他們,母親壓根沒追隨父親去新加坡。有人說《戰爭之光》是個懸疑故事,因為母親的下落在上半本一直懸而不解,作者壓根沒有要給讀者解答的意思。

上半本我讀得心酸,下半本我讀得血熱又柔腸百洄。戰爭的絞肉機不一定非要見血,也不限戰場,更不止戰爭期間。一批給國家作奉獻的人,他們搭進了自己,也搭進了家人,以至一切結束後,仍然無法走出。如果你以為這是本講二戰的書,那你錯了,它甚至連戰爭故事都算不上。它也非關風情,更無愛國之談。1945年,二戰的尾聲,炮火在熄滅,可是過去無法停在過去,就跟病人不能立刻康複一樣。過去的殘骸紛紛落下,青紫的傷痕曆曆在目,即便藏在衣袖底下,終究是永恒的疤。

(戰後倫敦 Getty Image)

說到這兒,是否覺得和《英國病人》有點相似?曆史背景,人物遭遇,還有作者對疤痕的隱喻。翁達傑的小說看起來都互有所關聯,《英國病人》講二戰劫後餘生的累累傷痕,《安妮兒的幽靈》講屠殺,那是另一場戰爭。這一段對戰爭的描述,“You return to that earlier time armed with the present, and no matter how dark that world was, you do not leave it unlit. You take your adult self with you. It is not to be a reliving, but a rewitnessing” 放到《英國病人》和《安妮兒的幽靈》均妥帖。《貓桌》呢,是講小男孩獨自坐船從英國到加拿大旅途的故事,儼然一部成長戲。《戰爭之光》前半部是小男孩成長記,後半部有《英國病人》的風格。翁達傑擅長在眾多人物和不同時空裏穿梭,現代時、過去式來回變,也不告訴讀者他換了啥,由你放韁天馬。

少年家裏走馬燈似地輪換的客人一個都消失了,他們各自又回來一次。每一個人都對成年的補丁試圖探索過去置若罔聞,三緘其口,他們如陌生人來,在補丁和鷦生命裏投下巨大影子之後,又如陌生人般消失。他們的母親則留下更大的窟窿,以至鷦致死不原諒母親。母親被刺殺身亡,女兒沒來參加葬禮,不知女兒心更疼還是母親心更疼。補丁默默看著母親下葬,身邊是更多他從未見過的 人。葬禮隻登在村裏的小報上,而且沒寫明地點。這樣一位神秘的母親,補丁沒有搬入祖傳的房子,而是在村裏買了棟小屋,遠遠地看著母親出身和去世的地方。

翁達傑終於沒有辜負我和其它讀者七年的等待,用詩人的語言,寫出如此複雜的情感。這本書用一家報紙的說法,“獲得了雪崩一樣的成功”。今年五月八日出版,第二個月就被布克獎(Booker Prize)提名。要知道,他的《英國病人》獲得1992年布克獎,今年五月十八日獲得金曼布克獎(Golden Man Booker Award)。我從四月份得知這本新書要出版,開始翹首。圖書館一進書,就開始排長隊。幾經周折,終於前幾日讀完。

放下書,放不下沉甸。或許也不是沉甸,更非苦難。微弱的戰爭之光,在戰時宵禁全黑的夜晚,隱隱約約在泰晤士河上閃爍,引領物資船匍匐前行。主人翁們心裏的微弱之光,是愛,是恨,是愧疚,還是信念?書裏,大部分故事發生在夜裏。夜長,思長,卻並不黑暗。希望你掩卷,也能聽到那位母親遠遠的歎息,和隔壁輕輕的合書聲。

 

2018年8月5日 美國西花草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