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莉差不多死了，因為她的三個孩子死了。孩子是被她丈夫徒手勒死的，丈夫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兩年後，多莉坐著巴士去探監。

兩年了，多莉的世界裏依然不見陽光，她才23歲。

監獄很遠，要換三班巴士。多莉一早便起來，穿戴整齊，仿佛去上教堂。最後同車的人，也多盛裝，卻不敢互相正視和結識。心裏的羞恥，光鮮衣裳掩蓋了卻抹不去。而多莉的羞恥，是她擺脫不掉的對孩子的愧疚。前兩次探訪洛伊德拒絕見她，第三次終於同意了。此後，多莉探監之旅，停不下來，如大巴，慣性長遠。多莉的慣性，就是生活在洛伊德控製的空間裏。哪怕丈夫進了監獄，哪怕她不再愛他，還是忍不住去找他。為了聽一句“我錯了”嗎？還是想讓丈夫收回“全是你的錯！”這句話？16歲喪母17歲結婚的她，還未成熟就一步被帶進生兒育女的重擔裏。丈夫的世界是她全部的支柱，丈夫不笑她不能先笑，丈夫發怒她不能抗議。她甚至不能給餓得嗷嗷哭的孩子喂奶粉，丈夫抓著沒有奶水的乳房嚎叫說“你這個騙子，你這個妓女！”。終於惡夢離開她了，她卻沒有離開惡夢。長久沒有自由的人，一但給了自由，會不知所措。

巴士如鏈條，連接了她對孩子的回憶，以及她的苦難。鏈條的一端是過去，一端是現在。有孩子們的過去她回不去了，她的現在也成了虛設。多莉一次次坐上這樣的巴士，以為隻有洛伊德會懂她無法言說的痛，以為洛伊德會再次幫她找到答案。

(門羅的小說《Dimensions》在紐約客首發，上頭是紐約客的小說插圖)

多莉其實和洛伊德已經不在一個空間了。多莉不知道，洛伊德也不知道。

有一天，洛伊德突然充當了多莉的心理導師，多莉也似乎看見了陽光，直到那個交通事故。

她終於下了車，沒到她預計的目的地，就堅決地下了車，不再繼續行程。她終於找到了呼吸口，救了事故中的男孩子，也救了她自己。她開始自由呼吸。

多莉逃出的不僅僅是洛伊德的近程、遠程控製，她逃出的是情感虐待，也叫心理虐待。網站www.eqi.org對它是這麽定義的:

Abuse is any behavior that is designed to control andsubjugate another human being through the use of fear, humiliation,intimidation, guilt, coercion, manipulation etc. Emotional abuse is any kind ofabuse that is emotional rather than physical in nature. It can include anything from verbal abuse and constant criticism to more subtle tactics, such as repeated disapproval or even the refusal to ever be pleased。虐待是指任何一種企圖通過恐懼、羞辱、恐嚇、罪惡感和逼迫來控製和降服另外一個人的行為。情感虐待是指任何一種從本質上是情感的而不是身體的虐待。它可以包括言語虐待、長時間的批評到更加隱秘的手段，比如反複否定他人意見，甚至是拒絕被討好。

這個定義看起來還不那麽可怕，但是它的危害，足以讓人寒顫：

Emotional abuse is like brain washing in that itsystematically wears away at the victim's self-confidence, sense of self-worth,trust in their own perceptions, and self-concept. Eventually, the recipient ofthe abuse loses all sense of self and remnants of personal value…until she/heis incapable of judging the situation realistically. She/He has become so beaten down emotionally that she/he blames herself /himself for the abuse. Her/His self-esteem is so low that she/he clings to the abuser. 情感虐待就如洗腦一般係統地把受害者的自信，自我的價值，對他們自己知覺的信任和自我概念都給磨掉。最終，虐待的接受者會失去所有自我的知覺。。。直到他們不能現實地評判周圍。他們已經深深地被虐以至於把這些痛苦怪罪於自己。他們的自尊低到緊抓著施虐者不放。

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差到沒人會要，也無處可去。這就是多莉啊！我們無法理解的行為，在多莉那裏，就是唯一的選擇。

施虐和受虐，都會上癮，“戲劇性事件”帶來的激動，會變成鴉片。情感施虐者駁回任何不同的觀點。不光否定對方的言行，甚至否定知覺、記憶以及健康的心智。對方沒按照自己的方式做，就不高興，就拒絕傾聽、拒絕交流，甚至威脅恐嚇要結束關係或者其它情感綁架。這種語言上的攻擊是我們最常見的情感虐待，包括貶低、責備、罵人、尖叫、諷刺和羞辱。它更深層的心理破壞才是最糟糕的。“你太敏感了，那不應該傷害到你”、“你太誇張了”、“你把事情說得離譜”是不是女性常聽到？這也是情感虐待的一種手段。都意味著施虐者告訴受虐者他們的知覺和情感不能被相信並且是錯誤的。

不敢說下去了，再說許多人都要躺槍。

門羅這一篇的時間穿插有些淩亂，像多莉淩亂的記憶、淩亂的生活。作者善用比喻，比如巴士象征慣性，麵條象征糾纏，幹枯的乳房如若竭盡的生活。那位交通事故中的男孩子，就是多莉自己。門羅一向寫作平緩，這個短篇有些反常態，故事起伏，而且情節的高潮在小說的中段，非高手不敢寫，駕馭不好會把後半段寫砸了。《多重空間》（Dimensions）的下半段以情感暗流為主，把多莉的心理起伏寫得淋漓盡致。母性之愛超過了對丈夫的依賴。磨難裏，多莉慢慢成熟。

殺人犯自己原諒了自己，“和世界達成了和解”。沒有道歉，沒有懺愧。開始醒來的多莉，也無需去原諒，因為無法原諒。她不要愛，因為不再愛。她隻要找到那個空間，和孩子一起複活。生和死，是同一條線的兩端而已。

這是一篇沉重的故事，好在最後見到了一縷陽光。有趣的是，這縷陽光是由一個重重的“No”帶出來的，結尾幹脆利落。多莉，終於跳出了她七年的牢籠。

2018.8.23. 美國西花草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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