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太陽亮得晃眼，經常是等它落山才出門去遛狗。空氣清涼下來，樹枝的影子被太陽卷起收走，像利索的收攤人，地上收拾的幹幹淨淨。在小學校的操場遇見一隻German retreiver。學校放暑假，友好敞開鐵欄圍住的操場讓村民在裏麵放狗自由跑。戴棒球帽的老先生科普我，他的狗是德牧和金毛獵犬的雜交種。是很好的種喔，但是它有病。它非常容易生腫瘤，育狗生意的近親繁衍造成。

當初他們住在外州，太太打聽到那個賣狗的地方，在摩西湖那邊。到了那裏育狗的人才相告，這隻狗腦子裏長了腫瘤，養它會很麻煩。Well，老先生說，我開了一千裏路，開到一個以摩西命名的湖，就是要我來接受它的。我們就把它帶回家了。

摩西湖在我們的東邊，朝東往內陸開，越走越幹旱，像行走曠野。一直走到摩西的湖。我向老先生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到的是那些去中國領養殘疾幼兒的美國人，他們也是這麽想的吧。遠行萬裏，就是要我來接受這個孩子的。

它是好樣的，老先生繼續說。已經16歲了。頭部開過兩次刀，肋下開過一次。16歲？那它已經非常高壽了。是這樣，我們為它驕傲。

晚霞最後的光線也都收盡，在學校操場上可以看見山。山頂的雪六月就融幹淨了，山是單色的墨藍。天空水一樣純淨，喬托藍。月亮浮現了出來，薄薄一片，半透明的月白。我們一起看月亮，旁人遠遠望見大概也是二維平麵。在心裏動動剪刀，剪一對天狗望月。

*****

到了七月底，山上進入枯水期，草地都黃了。隻有市政後麵仍舊綠草如茵。那可不隻是一大片草地，而是一整個山坡。站在坡頂朝下看，綠汪汪一個大草湖。去那裏遛狗需要開車過去，帶了一點賭氣。那草是花費納稅人的銀子用自來水澆出來的，咱也享受享受。

市政在山頂，繞到它背後下坡，下坡道走到坡底又繞著山盤上對麵的山坡。確切些說相對著的兩個山坡都是綠的，很養眼。埋Sprinklers灑水澆山，真叫大手筆。

下坡，一隻雪狐犬走在我們前麵。更加養眼，綠草盈盈，滾一隻雪球。我們腳步快，攆上了雪狐犬。兩隻犬都不肯走了，要social。女主人栗色短卷發，上穿一件湖藍的寬鬆亞麻衫，下係一條蕩蕩漾漾的白亞麻長裙及踝，估計要麽信奉自然療法要麽是個園藝好手。

主人也social嗬，我恭維她的狗狗俏麗。她看了我一眼說，它從北京來。用的字是She，不是It，讓我知道它的性別。我道，它這麽矜貴呀，從北京買過來。不是買，是犬隻救助組織運過來的，它在那邊被虐待。

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是好，我。我沒聽說過跨國救狗的事，也沒有勇氣問個究竟。狗狗social完了之後我轉身往回走，如同從前離鄉，隻想離得遠一點。

雪狐犬跟著它的主人繼續前行。它是一隻很妖嬈的犬，很高貴的樣子，媚眼如絲。我不知道它曾受過什麽樣的虐待，什麽人會虐待這麽漂亮的它。我走回市政這一側的坡上站下來，眺望它朝對麵的坡上去，像一朵雲歡快地飄回天上。

在我們的小城裏，有一隻從北京來的狗。

*****

晚風清涼，走村裏的砂石小徑，聽石子在腳下沙沙作響。走到小徑的另一端，連接車道的路口，看見作為路障的大石塊上放了一副狗狗用的harness。以為是什麽人遺忘在那裏，卻見邊上用HomeDeport賣的藍膠帶粘貼了一張A4紙：

To the owner of the reactive German Shepherd that comes to this path: 
Please take and use this (new) harness. It is safer and more effective than a collar. Please also keep your dog on leash (the harness ensure she doesn't slip her collar). Thank you,  -- Concerned Neighbors

Harness原指馬的挽具，後拿來約束狗。體型強健的犬隻向目標物發力衝鋒時，拉扯係在項圈上的狗繩反向施力基本上會失敗，人敵不過狗。拉係在harness上的狗繩是側向施力，犬隻被猛地一拉將改變奔跑方向。

因為自己養了狗才讀懂字條的意思，仿佛看見小徑上發生的一幕。那隻reactive的德牧，不知道它是追逐兔子還是撲向了過路人。我家牧羊犬出門也戴Harness。從前它看見戴墨鏡的人就react，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讓它明白，戴墨鏡的並不全是黑社會老大。德牧的肌肉遠比澳牧強壯，發起衝鋒的德牧要是脫了狗韁繩，那場麵令人驚恐。從行文看那隻德牧的主人屢次不拴狗繩，不然不會有第二句。第二句真個是委婉。

雲薄薄一層，遮住天空的一半，另一半明淨。半個月亮懸在雲邊，像是撩開半邊雲簾朝下看，露出半張臉；像是我，隻看到事情的一半，它平和安好的落幕。

回家睡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