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殤》想到我與年輕母親的絕別
文章來源: 雅美之途2020-09-08 21:51:35

聽到這殤曲,幾遍下來,不禁落淚,我很少這樣。閉著眼睛,想到我和媽媽絕別的場景,我的生母,那一幕曆曆在目,難以忘懷。

母親在36-37歲確診晚期胃賁門癌,發現時就是噴射性嘔吐,她當時還跟我開玩笑說,這些食物怎麽哪?症狀出現後去醫院查診,Virchow淋巴結穿刺確診,已經失去了任何手術指征。武漢所有醫院不能收治,家裏還是想治她的病,父親就陪她去公安縣尋求中醫的治療,聽說那裏有個神奇的醫生。父母隻好決定將我從武漢送回天門老家,當時臨近夏天,我光著身子睡在涼席上,母親在我身上不斷撫摸,從頭摸到腳,久久不願離去。她是怕吵醒了我,以這樣的方式絕別,我其實沒有睡著,我至今還感覺母親在摸我。

母親去公安縣後三個月就沒了,父親問她是否希望見兒女們最後一麵,她拒絕了。她希望留在兒女心目中的是一個年輕向上的母親形象,她的短暫人生裏擁有從洪湖到荊州中學再到天津大學的土木工程師的風采。

母親去世的消息傳來後,天門的伯伯弄了輛卡車帶著我們去奔喪。伯伯回憶說確實不應該讓孩子們看,他看後都倒退了幾步,我估計惡液質的病人麵容已經變形了。在那個炎熱的夏日,我不知道卡車會把母親運至何方。他們後來決定,在途中的沙市殯儀館火化母親的遺體。我還能挺住,但是隻有7歲的妹妹在殯儀館裏放聲叫媽媽,哭聲至今還在我的耳邊。

母親的命運相當曲折,她出生於洪湖的一個擁有兄弟姊妹的大家庭,在嬰兒期就被我一直稱為外婆的人家領養。在我們家裏外婆稱為嫁嫁,袓母稱為婆婆。外婆和外公當時沒有孩子,視母親為己出,疼愛備至,舅舅是後麵出生的。母親年幼時就隱約知道自己可能不是親生的,她與弟弟和父母長得都不像,鄰居也有指指點點,因為他們都在洪湖新堤鎮。母親在臨終前變得堅強起來,她硬是開口希望外婆能告訴她真相,這事當時令外婆難堪和不愉快。中國文化裏麵始終有些不坦然的東西,難道是缺乏信任或安全感導致的?西方在這方麵要好得多。

母親天性安靜而深沉,充滿智慧,外婆也培養她,使她能在洪湖的選撥考試中被送到荊州中學去讀書。那是當時荊州地區最好的中學,各縣的優秀學生隻有通過嚴格的考試才能入讀。父親是從天門考去的,他們在那裏相識與相戀。

母親從湖北縣城,小小年紀離家去重點中學,再考上擁有中國首所大學之美譽的前北洋大學的天津大學,這在50年代末的中國是相當值得驕傲的事。她學的土木工程又是天大最強的專業之一,與同濟和清華列當時的中國前三甲。我這谘詢師恐怕不會建議她這樣在理科方麵見強的女生,去學這個需要長期離家的專業。我們家裏還有她所學的《公路學》或結構等方麵的教科書,她的胃癌恐怕也與她長年在野外工作相關。我十分感謝母親帶著我走了好多地方,這對我開拓眼界十分重要。我在以前的文章中曾對我的成長曆程有所觸及:

“我在文章裏喜歡用“傳奇”來形容少見的人物,現在想想傳奇二字也應該用在我自己的身上。這種說法一點不誇張,成不成功隻是一個方麵。原因是在中美兩國的文化裏,很少有像我這樣在十八歲之前反複輾轉的人,我曾在湖北洪湖、前後數次的湖北天門、湖南長沙、四川的某些工地、十堰工地和兩次的武漢等地成長。

必須強調,那是中國在資訊特別是交通十分困難的年代,我還記得當年在船上幾天逆流而行從武漢經三峽去重慶的情景,船在狹窄到無處可走時才慢慢看見前方的水道,當時我隻有六歲。在工棚裏媽媽為我洗澡,我開始害羞,因為外麵都是人。她便告訴我,亮處看不見我們工棚裏的暗處,我不僅學到光學知識還知道社會感知的相對論,有位名牌大學畢業的媽媽真好。我幾次離死神並不遠,在天門趟水差點淹死,幸好有玩伴救我;在十堰工地,我的鞋陷入深泥中,自己差點被工程車撞到”。

母親生我在她的故鄉洪湖,據說當時是專門回去在家裏生的,接生婆到家裏的那種。她始終是忙碌在工地的土木建築工程師,我妹妹就是在貴州的工地出生的。妹妹這樣告訴我:“貴州工作環境當年太艱苦了,不去不知道,她走的太早了,這幾年想念的更多,我們都要好好的,這是她希望看到的!”。母親去世後,外婆每次見到我們總說她女兒的命不好。

母親生我後就把我帶到了湖南長沙的建築工地,天門的婆婆出遠門,到長沙幫兒媳婦帶我這位長孫。這是長孫才擁有的待遇,可惜好景不長,遭遇婆媳不合。不識字的天門的婆婆與這位讀過大學的兒媳婦意見經常相左,從生活習慣到養兒哲學或世界觀都不同,老人家甚至威脅自己走到車站回天門。婆婆先回天門後,母親一人在工地帶我實在不行,大概在我一歲的時候送我回天門,跟祖父母和堂弟妹一直長到6歲。

母親覺得我己經需要出來受教育了,便決定獨自帶我出來隨她去各種工地。我們父母那代人肩負著建設中國的任務,特別能吃苦。我現在十分感謝母親帶我出去看世界,她沒有以自己工作繁忙為借口不帶我。我們的第一站是四川深山的軍工地,至今還記得逆水從武漢到重慶經過三峽的情景,船在幾乎絕望的狹窄水道中行使,待開近了我們才發現周圍的水道比船體寬,船能開得過去。我在重慶朝天門碼頭幫助父母看行李,小時候那碼頭真是高啊。我後來又隨母親去十堰,她在那裏幫助建二汽,我的小學是在工地開始的,差點被車撞死。好不容易我們回到母親在武昌中南路的公司總部,住母親分的單元房,讀付家坡小學,那是武昌特別好的文化區。我還時爾與玩伴去武大采桑葉,可惜隻有一年左右的時間,她就病倒了。

母親總是一個人帶著我,父親一周才回來一次,所以我很多的處事哲學都是來自母親。母親鮮少打罵孩子,除了這麽一次。當時我們已經回到了中南路,母親給我兩毛錢去買個蛋糕吃。

回來後母親問:“蛋糕買了?”,

我說:“是的,你看!”,

她追問:“錢都花了?”,

我說:“是的,二毛錢一個”,

她說:“這是小的,隻有一毛錢一個啊”。

我當時傻了眼,她沒有說任何話,但是長時間瞪著我,死般地寧靜得有威懾力。我馬上把私吞的一毛錢拿了出來,她可是狠狠地訓斥了我一頓。

如果是在腫瘤治療日新月異的現在,胃癌發現得早,活十幾年的病人多得是,母親是應該可以活到我大學畢業的。祖母當年得到噩耗時哭述道,活著即使在家裏不上班,孩子們也會有娘。母親走時我才11歲,後來我有了自己的兒子,當他滿11歲的時候,我曾特地去摸他的頭,感觸我是這麽點就沒有了母親,我妹妹更小。

感恩好友華大MD和斯坦福老爸的留言,翻出的中文會感觸不同,就放英文原文:“Tears in my eyes and my heart broken for the little boy [流淚]. The beautiful young mother definitely blessed her little boy. So much love that she still blesses him as of today and beyond....RIP[玫瑰]。Yes, she still touches your skin, your body, your soul!”

現在談點引起我寫這段回憶的大提琴曲《殤》。我對杜普蕾的傳世琴藝與悲傷故事有所了解,讀過不少,包括她的指揮丈夫和她自己都擁有的婚外情。免疫係統不但打擊她的神經鞘膜使她那雙靈巧的手停止了運動,她年僅42歲死於MS (多發性硬化症)。但是這《殤》被張冠李戴了,這首優揚而淒美的大提琴曲與杜普蕾沒有關係,更不是她演奏的。這是近年來我發現的少有的Hoax (愚弄), 雖然配上她的故事格外引入注目。

杜普蕾是1987年去世的,這首《殤》是2002年由台灣音樂人徐嘉良創作的。我開始不知道整個曲目有多長,這個主旋律最原始的出處是作為電視劇《烏龍闖情關》的片尾歌曲《太多》,隨後被別的電視劇借用。中國現在了不起了,我聽此曲無數遍,總以為出自某個古典名家(舒柏特或門德鬆)的交響樂片段,真沒有想到來自台灣的徐嘉良。

重新配樂改編成大提琴曲也是一種再創造,為音樂人GALON完成的,與《太多》很不同,最後由韓惠雲演奏成這肯定將會成為經典的大提琴曲。現在的《殤》出自《太多》的主旋律,著重那悲傷的情節,但是作為標準大提琴協奏曲的長度似乎還不夠,可能還需要對《太多》的其他旋律進行再創造。《太多》整首歌曲還可以,絕對達不到廣泛流傳的程度,它應該是西洋樂器再創造民樂的典範,這裏主要是大提琴和鋼琴代替了《太多》的輕音樂。

徐嘉良曲,GALON改編,韓惠雲大提琴。

《殤》來自《太多》-陳冠蒲原唱

《殤》來自《太多》-孫露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