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文學 [風塵女] 7、8、9
文章來源: LA暖秋2013-03-06 22:28:11

引言2

 

“肖記者,在“提籃橋”的那一段,我就不多講了,儂曉得的。

當年的515習慣性地撩撩頭上的大波浪卷,撚滅一個煙頭,又點燃一支。

 

“嗯,你獲得減刑半年的獎勵。但後來聽說關了禁閉。就從那說起吧。”

記得在監獄獎懲大會結束後,我找過她,寫過一些文字。那時,她穿著臃腫的黑色囚襖,肺病未愈,一臉菜色,與眼前的青春時髦女判若兩人;那時她隻講簡單案例,沒有詳盡細節故事。

 

“關禁閉就是大會引起的。監獄獎懲大會結束後第二天,我在五樓教室上課遇到黃毛。她走來惡狠狠地指著我鼻頭罵:沒良心!臭婊子!

她這塊料也配罵我?我毫不客氣地回罵伊:不要麵孔的臭『調度』,啥辰光拿儂老娘也調去賣鈔票才算儂本事大!

黃毛氣得黃發根根豎起,雀斑顆顆爆出,一頭向我撞來。我摔倒,爬起來撞向她,女犯們都圍來,扭打扯拉,課堂亂作一團。我和黃毛都關了禁閉。還好因為是黃毛先動手,沒有影響我原先的減刑獎勵。”

 

“黃毛和阿偉是在另一個案子上被警察偵破,以引誘容留婦女賣淫罪判刑,黃毛判七年,阿偉判十年。他倆都是老K的鐵杆,我“噴”了老K,他被判處七年徒刑,而我將獲釋,她自然眼睛噴火了。”

 

“減刑是我運道好,撞上了監獄開展“交代餘罪、揭發犯罪”運動,老甲魚能“噴”我,我為什麽不噴老K呢?義氣,多少鈔票一斤?他們又同我講過義氣?要不是認得了老K這臭皮蛋,我才不會落得如此狼狽呢!”

 

“不過說起小郭,我倒不是有意踏一腳。有人來提審,要我詳細提供小郭一夥淫亂犯罪行為,我從實招了,這些本在我檔案裏。但後來聽說小郭被判了死刑,我很震驚,雖然他的其它罪行我不清楚,可沒殺過人啊。有人講他老爸倒台了,是政治鬥爭。這個方麵我是真白癡。不懂。”

 

“算起來我隻坐了一年半牢監。因為肺病分在老殘組。那裏都是病病歪歪的女犯,日子很沉悶,每天除了三頓就是拆紗頭。沒有記得牢的事。”

 

“肖記者,你也再來一支?” 

 打火,點煙。煙圈不斷交錯,重疊,漫延

 

 

[風塵女] 7

 

釋放那天,我提著行李,跨出監獄大門。天空灰蒙蒙的,像要下雪。長陽路上冷冷清清,偶爾掠過幾下嘶啞的汽車喇叭聲,行人縮著脖子在寒風中匆匆行路。

我曉得沒人會來接,媽在一年前已被鄉下阿姨領走。

踽踽行至車站,我乘上二十二路電車。

 

回到家,一切如舊。房間久不住人,撲來一股陰濕氣,家具上蒙著厚厚的積塵。

我丟下行李,癱屍般倒在床上。

 

到家了——冷笑、惡笑、幸災樂禍的笑都過去了,我突然覺得心裏一片空空蕩蕩,二十六歲,不算老,今後怎麽辦?

有人敲門,我懶得起身。

“門開著。”我嚷。

進來一個胖影,定神再一看,是王阿姨。

“梅梅,曉得儂今朝回來,我燒了幾隻菜,中午到阿拉窩裏吃飯去。”王阿姨走到床邊坐下。

“王阿姨,儂信上說姆媽後來病得厲害,究竟是哪能樁事體?”我坐起。

“儂進去後不久,儂姆媽失蹤了三天,被人送回時,渾身濕漉漉的,像是落到過河溝裏。問她啥地方去了,她直愣愣地瞪儂。阿拉隻能把她送往精神病院......後來,儂阿姨領她去鄉下了。梅梅,想想儂可憐的姆媽,再也勿要做那種事體了,正正經經尋個對象成個家,儂還年輕哩......

我聳聳眉頭,“王阿姨,你真會講『革命故事』,找對象成家?剛從『橋上』下來的『萬金油』女人尋啥人去?

“不要自暴自棄,儂改過了人家會諒解的……

 

我望著窗口,天仍是鉛一樣灰,雪卻還沒落下來,寒氣逼人,我冷得有點打顫。好像聽見媽媽在哭,哭得讓人心煩。“王阿姨,儂說的話我都聽進了,謝謝儂這樣關心我。現在,我隻想著一樁事,睡覺!”我縮縮脖子,又躺倒在床上,王阿姨愣愣地看著我,像看一個陌生人。

 

去探望了媽,她比先前胖了,眼睛仍是呆滯滯的。見了我,點點頭,不笑也不講,阿姨在一邊抹眼淚,我沒有淚。

 

從鄉下回來,街道辦事處通知我去百花商場報到,在街道租的櫃台上當營業員。

那商場地處鬧市,有一百多個櫃台,全是集體企業和個體戶租用的。和我搭檔的老阿姨姓張,瘦精精的,能說會道,做生意很有一套。

“笑能招財。”伊對我傳授“改革”過的生意經,我過去隻聽說過“和氣生財”。我抽動一下麵孔肌肉,伊說:“對了,就這樣。

活見鬼!這種動作是我過去叉“靶子”用的,目前,我還不打算重操舊業呢。

 

“這是國際最流行的顏色,巴黎時裝節獲獎的樣式。”我學著個體戶們的吹功向顧客們宣傳。

兩個時髦女郎抖開那件我吹捧的黑色真絲睡袍,在身上比試著。

“多少價鈿?

“不貴,賣成本價,二十元。

年長的那位在掏皮夾了,眼看一椿生意即刻成交。突然來了個程咬金,旁邊站出一個臉孔塗得像猴屁股的女人:“大興貨!都是裏弄裏老太婆做的,二元一件加工費。真來三!裏弄居委會現在也會賺鈔票了,推銷員揀漂亮的,鎯頭揀大的甩......

 

掏皮夾的女郎停止了動作,比試著的女郎放下了睡袍,倆人麵麵相視,搖搖頭轉身離去。

 

我對著那走遠的猴屁股翻白眼,儂他媽的吃飽了飯閑著沒事狗咬老鼠,啥個德性!

沒勁!每天立十個鍾頭 隻有三十隻角子,僅夠糊口。時裝店、首飾店根本勿要想沾邊,真想不做了。但不做又哪能打發時間,養活自己?

 

“梅梅,有男朋友了嗎?”張阿姨瞇起眼睛問。

“沒有。

“我幫儂介紹一個,國營企業的,是獨生子,經濟條件不錯……

我不動聲色,像聽故事一樣。男人差不多一個樣,隻是標簽不同。要他們鈔票容易,要他們的心,比登天還難。

不過,眼下閑得無聊,有個男人陪著白相相也不錯。我答應去看看。

 

 

[風塵女] 8

 

他說去“凱司令”喝咖啡,我點點頭。

座落在南京西路上的凱司令咖啡館是“市級模子”光顧之地。吃官司前,我常把”衝頭”拖到此地“小斬斬”。看來,他會白相。

 

坐在樓上東廂位上,他低頭攪咖啡:“儂是我歡喜的一種類型。。。

我悶笑。這種男人見得多,一見女人就甩花功,愛呀喜歡呀甩上兩卡車,等幹完了那碼事,就麵孔一變說“拜拜”。我這幾年在形形色色的人流中混過來,早就不是當年海燕咖啡館初見老K的戇度小姑娘了。你裝,我裝得比你更像,可你想耍我,沒路。眼前這小子其實還不算老練,看他眼睛也不敢抬。而老K這老流氓,滿口吐謊言時,還油然一副煞有介事的臉相。

 

張阿姨斷定我會滿意他,真是笑話!不過,他長得確實不錯。一米八的個子,白淨的麵孔,走路功架也不錯,不讓人討厭。

“立櫃台很累吧?”他沒話找話。

“吃力,隻好這樣混。

“我有個廣東朋友,據說他們公司要在上海設辦事處,可以去托托他......”他討好地笑著。

“噢,那倒不錯。”

我漫不經心地望著門口,進來一位女郎,穿著的一件紅風衣式樣很別繳,她揚頭四下瞧瞧,轉身下樓。我收回目光,定在蛋糕碟子邊的花紋上。

他把蛋糕碟子推向我,有意無意地碰一下我的手。接著,他開始向我訴說“革命家史”。他說袓父是撐船的,父親是造船的,母親是家庭婦女,曾經是個美人,他是五金公司跑采購的,家裏人叫他阿華。

他說,他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北京姑娘的穿著現在比上海的洋氣了,深圳按摩女當中數上海姑娘價格最高等等。

他說得眉飛色舞,順勢握住我的手。出獄後,這是我近距離接觸的第一個男人,我任他撫摸著。突然,一種久已沒有的渴望在體內擴張,思路變得混沌錯亂,隻想有個溫暖的胸膛依傍......或許,我可以與他正經談朋友,他條件不錯,人也漂亮。我想起王阿姨的規勸。

“跳舞去,哪能?

“勿了,我要回去。”我竭力鎮靜自己,裝成很老實的樣子,男人們正經找對象,喜歡老實女孩,“叉煤餅”才找瘋頭瘋腦的,我懂。

“你不高興了?

“勿是,是太晚了,以後再白相吧。

“明天晚上再見?

我微笑著點頭。我想,我是長得漂亮吧,男人就喜歡漂亮女人。然而,他如果曉得我的過去,還會熱嗎?

 

 

禮拜六傍晚,他等我下班,遠遠站在商場門口。講好今晚去看通宵電影,白相個天昏地暗。

我朝他走去,他迎上來,喜滋滋地說:“廣東朋友來了,住錦江飯店。晚上一起去拜訪好嗎?

“好吧,通宵電影調下禮拜。

“現在,去吃飯,『人民』還是『榮華樓』?

“算了,弄點熟菜到我家吧,窩裏沒旁人。”我挽住阿華。眼下不是斬“衝頭”,沒必要讓他大開銷。

“也好。”他深深地瞥我一眼,摟住我腰。

上海五月,氣候宜人。我穿著寶藍色羊毛套裙,梳著高高的盤髻,自我感覺窈窕多姿。阿華穿一套牛仔服,風度瀟灑。路人不時朝我們投來羨慕的目光。我和他都有點得意洋洋。

 

到了家,他跟我進門。

“儂一個人住?”他站在屋中央,四下打量。

“姆媽去鄉下了。”我忽然想起,交往一個多月,還沒對他亮過家底。在一起,老是扯些天南海北的話題。我是故意繞道,他卻也不問。

“一個人不怕?”他在桌邊坐下。

“怕啥?賊還是鬼?清貧百姓家,賊們請都不願來,鬼嘛,本人不信。”我給他斟了一杯力波啤酒,自己斟了半杯。

“幹!為儂不怕鬼。”他舉杯一飲而盡。

“幹!為請來一隻鬼。”我笑得喝不下了。

“好,我就是鬼,看儂怕不怕......阿華過來緊緊抱牢我,雨點樣的吻落到我額上、頰上、頸上、胸上......那陣久未有的痙攣突然掠過全身,男人身上的那股氣息撩撥得我越來越透不過氣,我緊緊地貼住他寬厚的胸膛......

他作愛的熟練,出乎我意料。這隻鬼,我輸給他了。

 

“你裝蒜的本事不小嗬。”他坐正後,不冷不熱地丟來一句,臉上似笑非笑。

“彼此,半斤八兩。”我冷冷地回敬。

沉默片刻,他伸了個懶腰,隨隨便便地說:“我搬來陪你哪能?

又出乎意料,我斜眼瞟他,“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是『橋』上下來的,流氓罪判兩年。你如果嫌這個馬上可以走開,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我也坦率告訴你,”他轉過身拍拍我的臉頰,“我在『山』上待過兩年,是因為女人的事。

“怪不得......”我嬌嗔地瞥他一眼。

“怪不得......”他學我的腔調。

重新在桌邊坐好,他突然嘿嘿笑起來:“謝晉應該找儂我演戲,不是吹,你我的演技都夠得上一流水平。

“我甘拜下風,不過你可以評個臭豆腐幹獎。

“彼此,彼此,來,為臭豆腐獎幹杯......

 

 

[風塵女] 9

 

 

“謝先生。”阿華介紹廣東人,我朝他微微一笑。

“梅小姐好漂亮囉!”謝先生緊緊握一下我的手,大而深邃的眼睛閃過一抹光亮。他個子矮小,穿一件天鵝絨的黑夾克,腳蹬一雙白色“耐克”鞋。

“請坐,請坐!”謝先生遞給阿華一盒煙,阿華抽出一支。

“梅小姐來一支吧?”謝先生問我。

“不了,我不會。

“那吃糖吧。”謝先生殷勤地從床邊櫥中拿出一盒進口巧克力給我。我點頭致謝。

阿華與謝先生聊了一會生意經,提到我要尋工作的事。謝先生連連點頭說:“沒問題,沒問題,很願意為梅小姐效勞。

談了一陣,謝先生提議去跳舞,阿華積極響應。

 

電梯門在錦江十四樓啟開,我們踏進了燭光飄忽的舞廳。樂隊在奏華爾茲舞曲,謝先生請我上場。他舞步熟嫻,發信號準確,我們在旋律中輕鬆地轉著。我看見阿華摟著一個留披肩發的女人有說有笑的。這隻鬼,真是萬能膠水,一黏就合。

 

一曲終了,旋律轉成緩慢的抒情調子。廳中的一對對摟在一起踏著兩步的拍子,沈醉在卿卿我我之中。謝先生與我的間隔距離也在縮短,我感覺他出氣很粗,抬頭,見他正迷離地看著我,“有機會到廣東來玩。”“好啊。”他緊緊摟住了我......

 

出了錦江飯店,抬手看表,正十一點。阿華說回家沒車了,要宿在我家。我沒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