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文學 [風塵女] 2、3
文章來源: LA暖秋2013-03-04 21:56:38

[風塵女] 2


“梅梅,得尋個事體做做,蹲在窩裏沒前途。”王阿姨的胖身板幾乎撐滿門框,她挪出門,又轉過身對我說。

“我曉得了,正在尋合適的工作。”我隨口應付著。

“好好照顧儂姆媽,伊也怪可憐的。下個月,我再爭取送點補助費來。

“謝謝儂了。

 

王阿姨一挪一挪地走向弄堂口。她過去並不很胖,在我記憶中,鵝蛋臉大眼睛,不是現在的南瓜麵孔。那時她常來我家和媽講私房話,時不時塞一根棒頭糖或者一小包花生米給我。媽在她麵前稱爸為“老頭子”,其實阿爸還沒多少白頭發。王阿姨同媽講什麽“私房鈔票”啦,“刮宮結紮”啦,我聽不懂,也沒興趣聽,就自己白相“辦家家”。有一段,她來得少了,媽說,她忙,當上了生產組的大組長。後來,阿爸病逝,姆媽哭得死去活來,王阿姨又常來我家陪勸媽。如今,她當上那個生產電熱毯的街道工廠廠長後,愈來愈發福了。連看她走路也吃力。

看著王阿姨走出了弄堂,我轉身關門。

 

“梅梅,我正要尋儂!”從樓梯下來的林家伯伯朝我喚道。他一身西裝革履,稀疏的頭發梳得精光滴滑,蒼蠅叮上去一定滑下來。

“啥事體啊?

“上次提的事體有消息了,你上來,我詳細告訴儂。他以一副神秘的眼神看著我。

“噢——”我差點全忘了,林家伯伯上個月說起過替我介紹香港的對象。去聽聽消息無妨,我隨他上樓。

林家伯伯在前麵一步兩階地邁著階梯,那勁道決絕不像五十歲的人。他平時打扮也很新派,西裝褲的兩條縫刀刮一樣筆挺。“吃外貿飯嘛,儀表相當重要的。”他老是這麽說。

 

跨進二樓中廂房,林伯叫我坐,他拉開玻璃櫃門,捧出糖罐,“嚐嚐味道,酒心巧克力,外國人送的。

我拿了一顆,剝開綠色錫紙,慢慢嚼著。

 

“梅梅,儂越來越漂亮了,女人漂亮就是本錢,儂當然要尋個有鈔票有地位的老板。上次我提的香港人最近要來上海,我可以安排一個辰光,讓儂見見他。嗬對了,給你看看他的來信。”林伯說著轉身進了前廂房。一會兒,他喊:“梅梅,你過來。

 

我走進前廂房,見林伯把西裝脫了,隻穿一件細格襯衫。他把一個信封遞給我,上麵的郵票印有英國女皇的側影。我打開信封,草草地看完,裏麵並沒提到什麽相親,隻講月底來滬辦事。我遞還他信封。他接過,往床上一丟,一隻手搭上了我肩,“梅梅,伯伯為儂安排享福的前程,儂哪能謝我呢?

我坐下,借勢脫開他的手,“事情成了,當然不會忘記你囉。

“梅梅,我一個人老寂寞,儂能幫幫我嗎?”林伯的手又搭上我肩。

“哪能幫你?

“嗯,讓我親親儂……”林伯的手往我胸口移,皺巴巴的臉湊了上來,眼睛像馬路上的乞丐一樣盯牢我。

我拉掉他的手,站起身徑直朝門口逃。

這老甲魚,惡心,老婆死了瞄到我頭上了,不撒泡尿照照臉孔,真是吃錯藥了!

 

我跑下樓梯,走進家門。媽媽在桌邊剪著什麽東西,走近看原來是老K送我的黑華達呢褲料。

“儂在作什?

“裁剪鞋麵。”媽頭也不抬,繼續把褲料剪成一小塊一小塊。我一把奪過她手中的剪刀。媽愣愣地瞪我一眼,走進裏間。出來時,手中又拿了把剪刀。我攏起桌上的褲料,狠狠地丟往大櫥頂。媽丟下剪刀,坐到門坎上哭起來:“前世作的孽呀,都欺侮我呀......老頭子呀,你帶我去啊......嗚嗚嗚……

哭聲煩得我頭痛,我一口氣喝了兩杯冷開水,又斟滿第三杯。

 

“梅梅--打回電,姓華的來電話。”傳呼電話站的老太在門外喊。

我長長地呼口氣,“就來了!

家裏太沒勁!

還是老K有意思。

 

[風塵女] 3

 

走出新光電影院,夜色已沉。

“啥地方去呢?”老K問。

“隨儂。”我挽住他,頭靠著他的肩。

“吃夜宵怎樣?

“撐不下了,『德大』的漢堡牛排還沒消化呢。

“阿拉明天去國際飯店,過幾天再去綠楊村菜館。我在‘山’上講過,下來要吃遍上海所有名菜館,他媽的,足足憋了七年了。”老K習慣性地打了個響指。

“那我會變成胖娘的,難看煞了。

“哈哈,胖娘賣得出價。

“嗯,你壞!”我連連舉雙拳敲他的胸,像敲小銅鼓。

“哪能舍得賣掉呢?小美人,到我窩裏喝咖啡去吧。

 

我們轉到南京路乘二十路電車。

南京路上霓虹燈已關閉,暗淡的路燈下,行人寥寥,空曠的街麵上秋風卷起落葉,發出沙沙聲響,我不由打了個寒顫,老K緊緊摟住了我。

下了電車,拐到烏魯木齊路。

走上二樓,他打開門。屋裏冷冷的一片黑。開了燈,他叫我坐,自己上廚房煮咖啡。

“儂一個人住?

“爺娘鄉下去了。”他在廚房說。

我打開電視機,晚間新聞剛結束,屏幕上一片雨點,我關上。

 

K端來咖啡,坐在我身旁,一手拿杯子,一手摟住我。

才喝了兩口咖啡,他說:“勿要回去了。”抱起我放在床上,他開始解我衣扣,很順當的,我心跳得厲害,以前和白臉、“胖墩”白相時,最多打個“開司”,從沒幹過這件事。

K拉滅了燈,屋裏一片黑暗。

我疼哭了,老K用大手掌替我抹去淚水。

我發覺,他幹得很熟練,問他睡過幾個女人。

“好幾個,不瞞儂。但隻有儂是原包裝的。”他滿不在乎地說,翻個身,不一會響起了鼾聲。

心裏酸酸的,但卻不想走開,我抱住老K吻他,他沒醒。

我輾轉著,一夜未睡著。

 

 
“今朝儂勿要來,我有事體。”老
K粗暴地掛斷了電話。

我氣惱,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自從我人工流產後,老K對我明顯降溫了,好像變了一個人。我偏要去瞧瞧,他究竟有什麽事。

 

站在二一室門前,我猶豫了,敲嗎?有點怕。

“吱咯”一聲,門自行開了。一個黑影猛然衝出與我撞個滿懷。

“誰?”黑影站穩,發出驚恐的聲音。

“我,梅梅。

“嚇我一大跳!”是阿偉。

“他在嗎?”我怯怯地問。

“在打牌,我去買煙。”阿偉蹬蹬蹬地下了樓。

 

屋內煙霧騰騰,老K和三個男人圍著桌子打牌。黃毛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我,向我招招手。

“快把門關上!”老K沒看我一眼,不耐煩地嚷道。

我關上門,走到黃毛身邊坐下。

“什麽電視片?

“我剛看,不曉得啥東西,國產片不會有噱頭的,最大噸量級不過男女抱一抱,哎,我今天在淮海路和一隻小豬頭三吵了一場,我買羊毛衫,叫她調一件揀揀,她給我看‘鐵板新村’麵孔,我罵伊,‘儂這隻番司擺什麽彪勁,還好意思立在淮海路,到稅務局加稅都沒人要!’小豬頭三被我罵得哭了......

黃毛洋洋得意地吹噓戰績,我貌似笑著迎合,眼睛向老K瞟去。

 

“臭牌!”老K鐵青著臉叫道,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布滿血絲,很怕人。

“噓——”對麵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人用手指放在嘴上,作著小聲一點的示意。

黃毛還在發布她的新聞報導——

“我碰到白臉,伊問起你,我說梅梅老早有‘敲定’了,我介紹的……

我隻看見黃毛的大紅嘴巴一張一張的,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麽。

牌桌上,老K臉色慘白,黃豆大的汗珠一顆接一顆從額頭上滲出。他麵前的鈔票越來越少,最後,他站起一拍桌麵,“他媽的,老子甩上了……

 

我不敢看老K的臉,對著電視屏幕發愣。又是東芝電冰箱廣告,那個頭發梳得不留一絲留海的日本小姐變成了小矮人,在碩大的冰箱上跳跳蹦蹦。又是雀巢咖啡廣告,那大包頭男人做作的呷咖啡動作,隨後做作地說一句,“味道好極了!

……

屏幕上播音員用英語播講了。我聽到黃毛在叫我,轉頭,黃毛在門口飛過一個吻。牌桌上的人已散了,老K不知去向,隻有絡腮胡子坐著抽煙。

 

我站起想走。胡子朝我擺手,走過來一把摟住我。

“幹什麽?我叫老K了!”我驚恐地嚷,四下張望著。衛生間門關著,好像裏麵有人。

“別叫,沒用,老K把你輸給我了。”胡子嘻嘻笑著,把我抱起推倒在床上。

咒罵、掙紮,亳無用處。最終,我隻能發出嘶啞的哭叫。聽憑胡子像瘋狗一樣狂咬亂揉……

 

半晌,一陣窸窸窣窣聲響過去了,緊接著一聲關門聲。我睜開眼,見衛生間的門已大開,老K耷拉著腦袋向我走來。我拉過被子,蒙上了頭。

K掀開被子,緊緊抱住我,用大手掌抹我臉上的淚,冰冷的嘴唇壓得我差點窒息。

我圓睜雙目,盯著窗簾中那塊黑漆漆的夜空,什麽也不想,什麽也想不起,腦子一片混沌,渾身一片麻木。

 

半夜,身旁的老K輕手輕腳爬起,”叮當”一聲,從廚房傳來,不知什麽鐵器落了地。我汗毛根根豎起,心砰砰亂跳,他想幹什麽呢?一會兒,老K輕輕打開門走出去。

我睡不著,想哭,卻沒有淚。

 

早晨,老K推門進來,兩眼發光。

“拿去。”他丟給我一個帆布包,轉身進衛生間。

我疑惑,打開包,是一件米色時裝大衣,一件格子呢西裝,兩條花呢女褲。

“哪裏來的?”我光腳跑進衛生間,老K在蹲坑,臉憋得通紅,結巴著答:“向人民政府借的。

我突然渾身打起顫來。

 

 

有錢的時候,老K拽我上館子,逛馬路,給我買時裝。沒錢了,他就窩在家喝悶酒。

“告訴我,胡子怎麽弄你的?”他喝多了就捏住我下巴問。

我給他一個白眼。

“告訴我,聽見嗎?賤貨!”他一把抓住我頭發,把我的頭往牆上撞,痛得我眼冒金星,淚流不止,“求儂,勿要這樣。……

他鬆開手,跑進衛生間,一陣嘔吐。

我縮在牆角,不敢哭出聲,不敢走開。

他吐完了,朝我走來,我恐懼得渾身發抖,“求儂,勿要再打了……

他走到我麵前,突然“撲通”跪下,摟住我嚎啕起來。

我懵懵地被他抱上床,這時,他變得從沒有過的溫存。

K是魔鬼,我怕他,恨他,卻離不開他。

 

 

七月的一天早上,我心血來潮地突然到了二一室。用鑰匙打開門,頓時,血衝上了腦門。

一個陌生女人赤身裸體地與老K摟在一起。我衝上去,抓住那女人的長頭發,拖她下床,女人驚醒,反手給我一個耳光,把我推倒在地。我抓起地上的皮鞋朝她丟去,爬起來再衝上前,老K跳起拉住了我,叫那女人快走。

女人罵罵咧咧地穿好衣服,重重地碰上門走了,我撲在床上大哭。老K不聲不響地解我衣扣,我想拒絕,卻沒有一點力氣。

 

中午,一起到”老鬆盛”吃飯。老K說,最近又扒著分了,要給我買串瑪瑙項鏈。

去玉華工藝美術品商店,我挑了一串彩色的瑪瑙項鏈,老K付了二十張分。

 

一有錢,老K又開了牌桌。這天晚上來的三個男人,是他過去在山上的難兄難弟,其中一個叫三毛的我見過兩次。

晚間新聞結束了,牌桌上還打得熱呼呼的。我抗不住疲乏,迷迷糊糊靠著沙發睡著了。

一陣陌生的撥弄使我醒來,見三毛正瞪著混濁的眼睛瞅我。而老K在桌那邊若無其事地和另外兩個男人邊抽煙邊說笑。即刻,我明白了,老K又把我輸給人了!

我突然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笑聲,自己動手脫去襯衫,扯掉已鬆扣的胸罩,接著,貼近三毛,緊緊抱住他的脖子……

我斜眼瞥老K,他臉色發灰了。

三毛臨走,把老K輸掉的瑪瑙項鏈還給了我。

 

人散後,老K奪過那項鏈,一把扯斷,五色的珠珠滾落一地,隨即,一陣巴掌劈頭蓋腦向我搧來,我沒哭,沒逃,也沒求他,直直地站著,聽憑他打。

K打累了,躺倒在床,一支支地猛抽香煙,我跑進衛生間,洗淨臉,扯平衣裳,走到他跟前,一字一板地宣告,“拗斷了!

K沒出聲,像死了似的。

我轉身走出門。

他媽的!被老K賣還不如我自己去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