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已經結合在一起的種子啊。”話一出口，我的臉忽地熱了起來，連忙在大筐前蹲下身，捧起一個小泥人，用手指一點一點地在他胸口的位置，挖出了一個小凹來。

“你確定？”盤古看著我，遲疑地問。

“嗯。”我輕輕地應道。

“你真地確定？”盤古掬起一捧水走向我，追問道，“你怎麽能確定呢？”

看著盤古的手裏捧著兩顆已經結合在一起的種子，我笑而不答，隻是示意他將種子種到小凹裏。

“女媧，你怎麽就能確定呢？”盤古把種子種進了小凹，憐惜地看著他們，深情地說，“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們，我怎麽也不敢相信，生命的種子會這麽美，這麽可愛。你看看他們，晶瑩剔透，柔韌可人，真是美到極致，可愛到極致了。”

我笑著瞄了盤古一眼，輕聲說道：“種下種子後，要馬上封好，否則會影響成長的。”說著，我小心翼翼地把剛才挖下來的泥捏成了一個泥片，蓋在小凹的上麵。 

“能夠做人，能夠和你們一起做人，是多麽美好、多麽幸福的事啊。”盤古依然陶醉在自己的情緒裏，癡癡地看著小泥人，夢囈一般地說。

“盤古，你以前當過詩人嗎？”我玩笑地問，忽地很想知道，他在沉睡了那一萬多年之前，在哪個世界裏生活過，做過什麽樣的人。

“怎麽，你覺得現在的我，是個粗人？”盤古接過我手中的小泥人，把他放進大筐裏，又捧起一個小女媧，遞到我的手裏，笑嗬嗬地轉身去繼續捧種子。

“盤古，我警告你，不許讀我的心事。”我氣呼呼地說。

“我哪有讀你的心事啊？是你的眼睛告訴我的。”盤古大大咧咧地說。

呆呆地看著盤古的背影，我暗自問自己：現在的他，是個粗人嗎？

如果，隻是從表麵上看，盤古高大健壯，威猛有力，確實像個粗人。可是，他是這麽幽默，這麽溫情，這麽有情調，語言也這麽富有詩意，怎麽可能是粗人呢？而且，當年我在水界裏見到的他，是一個眉清目秀、彬彬有禮的小男孩，更不可能是粗人。

想到水界裏盤古的模樣，我忽地想起，當時我也是一個小男孩，而且是光著屁股的小男孩，臉霍地熱了起來。我連忙收回了目光，開始在小泥人的身上挖小凹。

這個時候，已經是午後的時間了，太陽暖暖地照在身上，風輕輕地拂過臉龐，雨後的空氣清清爽爽，清爽中還攪拌著泥土的芳香。我舉目四望，忽然覺得，眼前的景致都變幻成了另外一副模樣，就連一望無際的冰河，也化成了生機勃勃的田園。我好像想起了什麽，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我在腦子裏快速地翻轉著一幅幅畫卷，卻沒有看到任何具體的影像。

為了看到影像，我執著地翻轉那些畫卷。忽然，我看到了陌生的自己，聽到了熟悉的琴音。一股甜蜜的感覺悄悄地在心底蕩漾開來，我忍不住輕輕地唱起了記憶中的小調：

幾度輾轉，前世今生。
紅塵滾滾，浮華泛盡。
世世之感念，如潮如虹。
研一方古墨，縝一幅素顏；抽一縷情思，織一席幽夢。
清逸之君，夢中亦清逸。
憂而不傷，思而不悔，念而不執，卻而不棄。

有山，山自寂寂，任爾風吹鳥鳴，泉躍溪舞。
有雨，雨自寥寥，流己之淚，潤他人之心。
一枝古藤，孤懸峭壁，虯枝滄桑，幾點新綠，疑是夢中天梯。
一曲清音，瑟瑟繚繞，聲起前世，綿傳至今。

唱到這裏，我的心已經醉了，不禁在心裏暗暗地問盤古：“那個操琴的人，可是你嗎？”

盤古捧著種子轉過身來，走向我，幽幽地唱道：

綠水繞青山，曉風拂藤蔓，稚子逐鳳蝶，勞者耕於田。
吾立風中，如風縹緲，前不知去處，後不知歸途。
市井喧囂，凡塵渺渺，俗務繁雜，心不可躁。
勞煩過後，遊靜淨空山，賞溢香青蓮，吟前人詩句，品自心安閑。

或花開花落，或寒來暑往，或離散相遠，或相親相伴。
山在遠方，路在腳下。身在紅塵，心同九天。
坦蕩蕩，吾心；意悠悠，吾情；舞盈盈，吾行。

聽著盤古的小曲兒，我腦中的畫卷成了定格，眼前的盤古幻化成了畫卷中的模樣。一個婉約的女子，一襲淡紫色的裙裝，眸明齒皓，淺笑盈盈。我似乎在她身邊，又似乎距她遙遠，但我絲毫沒有考慮距離的遠近，也沒有思慮時間的短長。我隻是靜靜地凝望著她，看她美麗的指舞，看那流水一般的琴弦，聽她的淺吟低唱。

“別發呆了，快種種子吧，我們不能誤了時間。”盤古的聲音乍起，那琴音便無處可尋。我隻覺得眼前霧蒙蒙的一片，好像恍恍惚惚地走進了前世。

盤古捧著種子，笑吟吟地走近我，俯下身子，在我的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溫柔地說：“千百次輪轉，終有今天。你可記得，當年你說的？”

我的心嗵嗵地跳，仿佛就要跳出來一樣。我咬著嘴唇，小心翼翼地種下種子，又細致地封好小凹。當我抬起頭看盤古時，再也止不住淚水。

我含著淚水，默默地點頭，輕輕地吟唱：“天若不老，我便不滅。哪怕億萬年之後，我要以女兒之身遇到男兒身的你，隻為感知，你此時的苦與此時的樂。”

盤古接過已經種好種子的小女媧，彎下身，輕輕地把她放在大筐裏，又直起身，靜靜地看著我。忽地，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任億萬年前的影像，以穿越十方的速度，在我的心和他的心之間回放。

就在彼此熱烈的擁抱中，在閃電劃過天空那樣短暫的時間裏，我們走過了億萬年，走出了億萬年的約定與纏綿，回到了造人大業中。

日落之前，盤古背著我和全部種下了種子的小泥人們回到了土山，回到了我們今生今世共同的家園，開始了嶄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