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斯的乳頭
文章來源: 2019-02-12 00:29:52

《在卡羅萊納》:史蒂文斯的乳頭

 

*

最近我買了一本史蒂文斯的詩文集:《我可以觸摸的事物》。書拿到手中看時,我有些嫉妒。書的封麵設計很有品位,裝幀精美。這是我能夠觸摸到的事物嗎?能出版一本自己的書該有多好啊!一本書是可以觸摸的。我已經寫了不少文字,如果出版成合集會很厚,可以和枕頭結合起來,設計一個有文化含量的複合型大枕頭,晚上躺在床上,就可以隨手從枕頭中抽出我的大作來拜讀,直到讀到睡著時,手一鬆,那掉落的書就會在你朦朧升起的薄夢中自動收進枕頭,形成一個更大更穩妥的平台,承載你的腦袋,讓你美美睡個好覺;即便你不喜歡我的書,錯誤的買下,但至少你擁有了一個不錯的枕頭啊!我敢保它不會攪擾你的好夢,而且,當你讀的心煩到了憤怒,把書失去理智的扔了出去後,我的書亦如我一樣還會固執而溫存的轉眼又回到你的手中,你再次扔出去,它依然在你的手中,陪伴你的煩惱。如果分開來出版,可以設計一個懸浮裝置,讓我的那些書懸浮在我的傾慕者們的書房,但最好是書房、臥室和客廳連同連接的過道的空中,有的翻開,有的合上,五顏六色,高高低低的,你靠在舒服的大轉椅裏,把手中的遙控器向空中一揮,一個小天使就會扇動翅膀向你飛來,像在天堂一樣:竭誠為您服務,……,滿足您,……

 

*

不過,一看書的內容仍顯粗糙。首先,即便是譯詩不能附上原文,也應該附上一個英文的名字,以方便查找原文,好的譯文都渴望與原文並置,對照閱讀美不勝收;其次,和我手頭的英文版的史蒂文斯詩歌散文集相比,最後仍然沒有檢索附錄。

隨手翻開目錄,(幸好還有目錄,)找到了史蒂文斯第一部詩集中的一首小詩,《在卡羅來納》,In The Carolinas

在卡羅來納

卡羅萊納的丁香枯萎了。
已經有蝴蝶在小屋上拍翅。
已經有新生兒在母親的聲音中
譯解愛情。

永恒的母親,
你那薰衣草乳頭怎麽
僅此一次流出了蜜汁?

鬆樹讓我的身體變得甜蜜。
白色的鳶尾花讓我變得美麗。

(馬永波譯)

讀到這樣的一首中文詩你會認為史蒂文斯是一個什麽樣的詩人?會是那個套在書的封皮上的紙褲帶上說的“詩人中的詩人”嗎?

如今書的外觀越來越有趣了,套著馬甲,還挎著一條鬆鬆垮垮的紙褲帶。馬甲和褲帶上印滿了讚譽之詞。如果那些書的作者也像他們的書那樣包裝起來就更有趣了。那麽莫言就可以在他腰間的褲帶上寫下下麵一段話:

“莫言,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很多國人以為我是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人,其實我不是,我是第二個。而且,我也不是首位獲得該獎後便飽受攻擊的中國人。同樣,我是第二個。這不過是再一次證明:生活並不是一場苦難,而隻是苦難的延續。”

 “鬆樹讓我的身體變得甜蜜。白色的鳶尾花讓我變得美麗。”這並不是詩歌的語言。而“已經有新生兒在母親的聲音中/譯解愛情。”就更令人困惑。首先,“譯解”這個詞就造的莫名其妙。難道我們的翻譯是在翻譯了之後才去理解,而不是先理解了再去解譯嗎?那麽母親說的是什麽呢?難道不是母語嗎?難道母親是在說外語,或者,在啟發性的吹口哨因而需要翻譯?而那個可憐的新生兒史蒂文斯呢?難道它陷入了一場深深的弗洛伊德的困境——戀母情節?並導致了他日後與妻子一生的緊張關係?或者,這個剛剛生產的年輕的媽媽不是忙著為嬰兒哺乳,而是已經開始了又一場愛情,在還抱著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時?

這太莫名其妙了!

 

*

In The Carolinas

The lilacs wither in the Carolinas.
Already the butterflies flutter above the cabins.
Already the new-born children interpret love
In the voices of mothers.

Timeless mothers,
How is it that your aspic nipples
For once vent honey?

The pine-tree sweetens my body
The white iris beautifies me.

(Wallace Stevens)

閱讀史蒂文斯的原文,這首小詩是非常優美的。史蒂文斯的許多詩不易理解,但它們的美感是不容錯過的。但是你的世界需要安靜。因為,真正的詩歌的聲音太微弱了。她比安靜更安詳。你要保持一個靜止、舒展的姿勢沉入水下,一起帶上你的全部的世界向著更深的藍裏下落,遠離不屬於你的塵囂,像倒置的升起的一麵白帆,你要始終睜大好奇的眼睛,用目光去尋找那歌聲,保持著這靜止的姿勢向著那微弱的歌唱的聲音一直的沉溺下去。

屋中靜謐世界安詳。
讀書的人變成了書;而夏夜

是書一樣清醒的存在。
夏夜,就像是一個完美的思想。

靜謐是意義的一部分,心靈的一部分:
通往書中的完美的路。

那裏的世界是安詳的,真理在安詳的世界裏,
它本身就是夏天和夜晚,它本身就是那個深夜裏俯身讀書的讀書人。

 

*

平心而論,這首小詩並不好翻譯。其實是要想譯好相當難。豆瓣上有一篇王敖譯釋史蒂文斯的文章,很有學問,其中有幾首詩翻譯的相當精彩,比如,《睡岸上的芙蓉》和《黑色的統治》。但也有許多翻譯的很糟糕,比如這一首:

在卡羅萊納

丁香凋謝在卡羅萊納。
蝴蝶已經在木屋上起舞
新生兒已經用母親們的聲音
詮釋愛。

永恒的母親,
怎麽會這樣,你的蝰蛇乳頭
如今吐出了蜂蜜?

那鬆樹讓我的身體變甜
那白色的鳶尾讓我變美

(王敖譯)

 

*

那麽,我們就來討論一下這首優美但難於翻譯的小詩的翻譯吧。

第一段:

The lilacs wither in the Carolinas.
Already the butterflies flutter above the cabins.
Already the new-born children interpret love
In the voices of mothers.

馬永波在翻譯第一句時改變了原詩的語序。“卡羅萊納的丁香枯萎了。”我認為這樣並不好。因為這樣的敘述詩味減弱了,而且與題目“在卡羅萊納”的對應關係也消失了。而第二、三句,馬永波保留了原詩的語序。我認為這兩句又恰恰是應該調整的。因為,在中文中使用“已經”開頭非常別扭,而且如果仔細考慮,這樣的翻譯並不準確。因為原詩似乎不是說,已經有蝴蝶拍動翅膀,而是說,蝴蝶已經在拍動翅膀。它與丁香在卡羅萊納枯萎並置,從而產生出電影蒙太奇的鏡頭感。

關於“cabins”的翻譯,小屋與木屋都可以。但考慮到整句的節律,這裏不妨譯為“小木屋”。王譯把flutter譯為“起舞”並不準確。我覺得這有些過於抒情,且並不如拍動翅膀更生動。過於抒情實是詩歌的一種病。Flutter的英文解釋就是:(of birds) move the wings hurriedly or irregularly without flying, or in short flights only, cause (the wings) to move in this way. 可見,史蒂文斯在這裏強調的恐怕不是翩翩起舞或飛翔的優美,而是欲要起飛的動態,有一種起始之意和下句相呼應。

第三句兩人的翻譯都不好。他們都劇烈的改變了原來的句式,使敘述符合中文的習慣。但這樣的敘述失去了詩歌應有的張力,變成了一種平常的陳述。考慮“new-born children”這一詞是具有較長的語氣,而中文中的“新生兒”更多的屬於專業術語,缺少應有的感情,而且語氣太短促了。接下來,馬永波沒有注意到原詩“母親”用的是複數;而王敖的譯文中體現了“母親”的複數,但沒有反映出“新生兒”以及再下句“乳頭”的複數狀態。更重要的是,馬永波的翻譯費解,而王敖的翻譯同樣是費解的。我們怎麽去理解史蒂文斯的新生兒們“已經用母親的聲音去詮釋愛” 了?或許,應該說,我們怎麽去理解王敖的新生兒們“已經用母親們的聲音去詮釋愛”了?而馬永波的新生兒們已經“在母親的聲音中譯解了愛情”。

此外,還需考慮的一個問題是時態。史蒂文斯第二、三句中使用了already,而在第一句中用的是“The lilacs wither”。因此,這裏象征死亡的丁香的枯萎是一種持續的狀態,而蝴蝶振翅,孩子們開始懂得愛是不斷的開始。(所以,這裏還要注意蝴蝶也應該是複數形式才合理,而丁香其實也是複數。)如果我們把第一句簡單的翻譯成,不論是“卡羅萊納的丁香枯萎了”,還是“丁香凋謝在卡羅萊納”,我感覺都沒有把史蒂文斯通過英文的時態所表達出的那種蒙太奇的鏡頭感表現出來。這一段我的翻譯是:

丁香在枯萎在卡羅萊納。
蝴蝶們已經拍動翅膀在小木屋的上空。
新出生的嬰兒們已經開始了了解愛
在媽媽們的聲音裏。

Interpret,可以是explain the meaning of (information, words, or actions),即詮釋;也可以是translate orally or into sign language the words of a person speaking a different language,即翻譯;但這個詞還有understand (an action, mood, or way of behaving) as having a particular meaning or significance,即理解、了解的意思。所以,我們許多人在很早很早就在自己媽媽對我們的話語的聲態中了解到了愛了。這多甜蜜啊。而且,你看有些更機靈更早熟的小家夥們甚至已經譯解了——愛情,which I’ve been trying to understand all my life, but failed。

第二段:

Timeless mothers,
How is it that your aspic nipples
For once vent honey?

第二段的關鍵是aspic的翻譯。

然而,“How is it that”句式的翻譯,王敖分句了,我認為沒有必要。而且,“怎麽會這樣,你的蝰蛇乳頭”也不太像詩。不過,要感謝王敖在譯文中做的詳細的注解。我認為如果精心的譯詩,那麽每首詩都要寫一篇文章來說明。王敖在注解中說:“庫克對這首詩作了語源學的考察,指出蝰蛇乳頭(aspic nipples)中的aspic一詞有多種意義,比如‘苦澀的’(史蒂文斯在其他的詩裏用這個詞則取‘肉凍’的意思)。在西方文學中有很多用甜蜜和苦澀做的關於愛的語言遊戲,遊戲的來源當然是薩福,她第一個把愛形容為亦苦亦甜。”

我們從網上還可以找到一些英文的解釋:As adjective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jelly and aspic is that jelly is (slang) jealous while aspic is aspish; relating to an asp, a small venomous snake of egypt.

也就是說,aspic在做形容詞時是aspish的意思,即“似毒蛇的”。aspic與asp有關,asp指的是埃及的一種有劇毒的小蛇。

所以,馬永波的翻譯是錯誤的。當然,用鮮花形容女性的乳頭也挺有意思。如果時光能倒流,我倒願意形容我的女朋友們的乳頭是薰衣草,小玫瑰,小肉豆蔻,小熊,聖女果當然有些俗氣,不過,小肉凍相當棒,aspic作為名詞指的就是肉凍,不是我們說的肉皮凍,而是用肉糜和凝膠做的,但是如果叫流蜜汁的小果凍豈不更好,或者,還是叫天堂和地獄之門的小把手吧,一隻把手的鎖心裏是從天堂流出的蜜,另一支是從地獄流出的毒汁,喝了天堂之蜜我們就會在人間享受到天堂的甜蜜,但如果喝了地獄裏流出的毒藥,我們就會失去永生,可惜在孩提時由於無知和缺乏足夠的謹慎,都不加分辨喝了兩個乳頭裏流出來的奶,於是,人生就變得既甜蜜又痛苦。不過,我看還是叫它們小毒蛇最美妙。噢,你們這些危險的小毒蛇,你們這些可惡的小毒蛇,你們這些最可愛的小毒蛇。可是,現在你們都到哪兒去了?你們是否還懸在伊甸園的蘋果樹上,低聲說著誘人的危險的話語呀?

語言永遠是危險的。好啦,這一段我的翻譯是:

永生的媽媽們
這是怎麽回事啊你們那小毒蛇般的乳頭
有一次流淌出了蜜

第三段:

最後一段,王敖在說明中已經指出,原文用了斜體,但為什麽他的譯文中沒有用斜體?可能是網絡發表或轉載時格式丟失。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是不可饒恕的。而這兩句話似乎非常簡單,但我還是覺得兩個人翻譯的都不好。沒有詩意,沒有詩的韻律感,就像是大白話。

在我的這本英文詩集裏,這段文字還用了小一號的字體。

為什麽史蒂文斯要這樣做呢?

 

*

我的翻譯:

在卡羅萊納
——華萊士•史蒂文斯

丁香在枯萎在卡羅萊納。
蝴蝶們已拍動翅膀在小木屋的上空。
新出生的嬰兒們已開始了了解愛
在媽媽們的聲音裏。

常青的媽媽們,
這是怎麽回事啊你們那小毒蛇般的乳頭
有一次流淌出了蜜?

鬆柏讓我的身體甘甜
白鳶尾花讓我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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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文斯用蛇來形容乳頭,當然令人一驚。但我覺得如果譯成“蝰蛇乳頭”則用力過猛了,和詩歌整體的優美平靜的意境不相符合,與史蒂文斯的原文也在神氣上相去甚遠。蝰蛇乳頭更像是一個專有名詞,好像古希臘神話中的某種怪物,或者某種橡膠製品。蝰蛇,Vipera russelli siamensis。根據百度百科介紹,蝰蛇通常長度可達1米,重1.5公斤,頭部呈三角形。蝰蛇的特徵是在上齶骨著生有一對中空的注射毒液的牙齒,不用時可折回嘴內。具頰窩器的蝰蛇(響尾蛇及其他)在每側鼻孔與眼之間有一熱敏感小窩,用於探尋溫血動物。

應該注意的仍是,史蒂文斯用的“aspic”是個輕巧的小詞,起形容的作用,是婉轉的指向埃及的一種小毒蛇。同時,我覺得史蒂文斯這裏的這個比喻與薩福用亦苦亦甜來形容愛情的文字遊戲的性質是完全不同的。史蒂文斯在這首詩中的情感不是愛情,而是一種更廣泛、更源頭的母愛。他兩次使用“母親”時都是使用的複數,而且,丁香,蝴蝶,嬰兒,用的都是複數形式。尤其第二段的“Timeless mothers”更值得注意,這裏史蒂文斯所指並非是普遍的抽象意義的母性,而是塵世中千千萬萬的媽媽們。所以,“Timeless”這裏不是“永恒”的意思,而是not affected by time,它是ageless的意思,即not growing old or showing the effects of age。所以,準確的翻譯應該是:永生的,不老的,青春常駐的。“不老”比“永生”準確,“青春常駐”有些長,所以,翻譯成“常青”最佳。它還有鬆柏的隱喻和最後的詩句相呼應。這裏也說明,我們的詩歌翻譯和西方的那些一流的詩歌相比,在用詞的精確性上還不夠注意。

母性、愛、死亡和罪相聯係的思維,反映出西方思維中對於內在矛盾的思索和認知。它導致西方思想的複雜性和對於對立雙方的衝突的重視,和對於死亡、毀滅的悲觀意識。在這一點上,中國古代的思維與西方非常不同,我們更強調相對性,對立雙方的轉化和在轉化中的對立的消解。我們追求和諧,但缺乏悲劇,我們的文學與思想中缺乏一種內在的衝突的破壞性和力量,但也能保持著風雅平和。

 

*

這種母愛有一種源頭、原初的意味。這就又回到了《聖經》古老的伊甸園的神話中了。而據說在西方文化的源頭克裏特島出土的文物中,就經常會有袒露乳房手中舉著蛇的女神的形象。這樣看來,對於西方人,這樣的比喻的出現就不再是羚羊掛角無從追蹤的靈感的憑空降臨,而是源遠流長自然而然的發生了。

蛇可能世界上最有文化內涵的動物了。所以,我相信在寫詩時如果我們用一下蛇這個詞或這個比喻一定會使我們的詩更有文化。

早在《聖經》之前,人類已知最早的一部史詩,流行於4000多年前蘇美爾地區的《吉爾伽美什史詩》中,蛇就開始影響人類的命運了。半人半神的大英雄吉爾伽美什經過了漫長的旅途和種種磨難終於在冥界裏得到了長生不老的靈藥,他準備把藥帶回人間他的家鄉烏魯克城,與城中的市民分享永生的藥。但一條蛇卻趁他在池塘中洗澡時把他的靈藥偷吃了。從此,蛇就與死亡和藥聯係在了一起。

在希臘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的兒子阿斯克勒庇俄斯,醫術高明。有一天他在潛心研究醫術時,一條毒蛇爬上他的手仗,阿斯克勒庇俄斯殺死了這隻毒蛇,但發現又有一條毒蛇爬出來,口銜藥草,伏在死蛇身邊,用藥草敷在死蛇的傷處,結果死蛇複活了。於是,他省悟到蛇毒可以致人死命,但蛇又有著神秘的複活的能力。後來,阿斯克勒庇俄斯還從智慧女神雅典娜那裏得到女妖戈耳工的血:從左邊血管取的血是一種致命的毒藥;從右邊血管取的血則可起死回生。古希臘的神話總是這樣,有些特別的寓意深刻,有些則特別的幼稚草率。戈耳工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頭上長滿了毒蛇。後來,阿斯克勒庇俄斯成為醫神。他的女兒許癸厄亞就理所當然的成為健康女神。在古代的雕塑、繪畫中,許癸厄亞的形象就是一個用碗喂蛇的少女。從此,蛇成為醫學和藥學的象征。

由此可見,西方文化中的蛇是源於中東有關蛇的傳說的。而有考證認為伊甸園就是在中東。

魯本斯有一幅名作《許癸厄亞》,畫的是渾身腱子肉麵色紅潤的健康女神許癸厄亞,用她的“許癸厄亞之碗”給一條蛇喂水。這幅畫值得注意的是魯本斯把蛇,乳房和泉水聯係到了一起。那條蛇被許癸厄亞有力的大手緊緊攥住,正張大貪婪的嘴喝著從許癸厄亞的碗中倒出的泉水。但小蛇身下有一道象征死亡的暗藍色。而小蛇的嘴張開到了極限,極為誇張。但這幅畫更引人注意的是許癸厄亞側身完全裸露出的一隻巨大渾圓的乳房,乳頭正對著觀看者。

 

*

那麽“母親們”在這裏指的是什麽呢?當然,它們可能指的就是母親,是每一個母親心中的母愛。那麽,當史蒂文斯接下來突然寫出這樣的一個毒蛇的比喻,就非常微妙了。當然,永生的母親們可以是孕育我們的每一塊土地。在這部書中,史蒂文斯在《對單調的解剖》(Anatomy of Monotony )中曾經寫下過大地母親:“如果我們來自大地,它就是一片/把我們作為萬物的一部來承受的大地/它繁殖我們,它變得不那麽貞潔了。”而在這首詩的最後,他再一次冷峻的走向死亡和毀滅:

我們與母親的死亡平行。
她走向秋天的富足,超過了
為我們哭求的風,也比夏末
刺入我們靈魂中的嚴霜更寒冷,
而我們荒涼的天空之上
她看見了一個不會彎曲的更加荒涼的天空。

馬永波這首詩的翻譯還是相當精彩的。

但是,永生的母親們也可以是我們前人留下的智慧,是一本本書。我喜歡這個解讀。一本書就是智慧樹上的一顆智慧果。樹上綠葉間的小毒蛇誘惑著我們吃下了那果實之後,我們就睜開了眼睛,離開了那個外在的天堂,踏上了一條更為艱辛,但也是更為豐富的自由的流浪之旅。或許,生命真正的意義並不是暫時的占有財富,而是從生命所有的體驗中得到永恒的智慧。或許,這樣的觀點是值得信賴的。塑造一個內心更豐盈的自我難道就沒有一點點的吸引力嗎?即便是在今天,夜晚仍然可以是安靜的,安靜的和你的心融合在一起。在那些安靜的夜晚,屋中靜謐世界安詳,讀書的人變成了一本書。

aspic nipples是這首詩最令人震驚的比喻。或許甚至可以算是史蒂文斯寫下過的最令人震驚的比喻之一了。我當然不想再說如果我們寫詩時加上一點乳房或乳頭的元素,那麽我們的詩一定會更有文化內涵這樣的話了。不過,女性的乳房在西方文化中的確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可以說是最有文化內涵的器官了。所以,我認為有必要稍微提及一下一個有趣而且非常值得討論的現象,即乳房在中國古代的文化中嚴重缺失。中國古代的豔情詩和極度色情的小說中都很少提及乳房。好像我們中國曆史上的男人們都對於女性的乳房渾渾噩噩,根本不感興趣,好像它無關乎性,調情,或情欲,並沒有文化,思想,或哲學上的思考價值,更不用說死亡;好像那就是一對兒產奶的柔軟的工廠,哺乳的工具。或者,也有可能乳房在中國的文化中是母親的真正的象征,是母親的標誌物。中國古代從周朝有地位的家庭就通常是乳娘哺乳,避免生母親自哺乳,而中國文化並沒有什麽俄狄浦斯情結,對於母親隻有高度的尊敬,一生的孝敬和順從。因此,在意識深處對於乳房的性吸引被嚴重壓抑了,代之以肅然起敬。總之,在中國的文化裏,乳房遠沒有女人的手指或奇怪的小腳更能激發情欲。而如果說在我們的文化裏,性和死亡產生過關聯,那也是出現在明朝之後。它不是一種哲學或美學上的思考,而純粹是一種對於人體先天之精的迷信的焦慮,是自信心的軟化和酸楚。明朝,是中國人腎虛的開始。

所以,這個比喻不可能出現在我們的傳統的詩歌裏,它在本質上是西方文化的一種內在思維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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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在這首詩中史蒂文斯用蝴蝶是否受到了莊子的影響呢?從博爾赫斯的《詩藝》中可知,西方對於莊周之夢是了解的。而且,據說史蒂文斯對於中國文化非常感興趣。好像蝴蝶並不經常飛進西方的詩歌之中,博爾赫斯在《詩藝》中談到了莊周之夢中的蝴蝶這一意象之美。無論有無影響,對於中國讀者來說,讀到這裏都會感到親切,它增加了詩歌的意蘊。

而詩歌一開始的丁香,我覺得不僅要想到在史蒂文斯之前的惠特曼的《當紫丁香最近在庭院中開放的時候》,“當紫丁香最近在庭院中開放的時候,那顆碩大的星星在西方的夜空隕落了,我哀悼著,並將隨著一年一度的春光永遠地哀悼著。”我們還應該想到在史蒂文斯之後的艾略特的《荒原》,“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原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混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發芽。”在這裏春天,丁香花,與死亡都被雨和泥土混合在了一起。當然了,還不能少了狄金森那永遠神秘,陌生,優美中總是隱隱透出陰鬱的詩歌。《在丁香花海》:

Upon a Lilac Sea
To toss incessantly
His Plush Alarm
Who fleeing from the Spring
The Spring avenging fling
To Dooms of Balm

丁香花海
不停投下
華麗的驚叫
誰正逃離這春天
春天就報複這放縱
芬芳紛紛的毀滅

但在我們中國的傳統的詩歌中,丁香的意象就無關乎死亡的。它而一直與憂愁相連結。最有名的當然是李商隱的“樓上黃昏欲望休,玉梯橫絕月如鉤。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還有李璟的《浣溪沙》:“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還有近代戴望舒的《雨巷》。然而,戴望舒的這首詩不同於中國古詩寫的丁香。在中國古詩中,寫丁香就是實實在在的寫丁香,而戴望舒寫的是他的希望,他希望遇到“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他反複述說著他的希望,這希望於是就愈加強烈,結果也就愈加空虛,他始終也沒有遇到那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這樣,這裏的丁香的意象就超越了古代詩歌中丁香的意象,變得複雜而不確定。因此,也便更加豐富了。

 

*

總之,史蒂文斯的這首小詩,其實很不一般。它不僅優美而且耐人咀嚼。值得仔細翻譯一下,並好好的聊上一番。把酒談詩,以消磨掉又一個無聊的夜晚。

 

 

 


2018/11/08  僅成此文。現在,我又想到了兩、三個對於這對小毒蛇的形容:旋轉的小木馬;或者,永恒推磨的小毛驢兒;圓形時間,柔軟的鍾擺,兩處靜止的神秘時光,兩座暗紅色的圓形廢墟;或者那是流著奶與蜜的眼睛;天堂裏落下的無花果;是凝固的歌聲;或者那是肉體的極限,懸崖的邊緣;那是鏡像裏的兩句回聲詩;是不是我的思如泉湧太容易了,麵對無限風光?簡單來說吧,在我的記憶裏,那是兩隻混沌中的靜止的小貓,而我曾是一隻年輕又瘋狂的老鼠,一度迷戀上死亡的遊戲,直到有一天那兩隻貓醒了,或者,永遠靜穆。那裏是早春的混合著母愛和情欲的氣味,綠色植被的發芽,果實累累的金秋,冬天雪後鬆子在鬆林間紛紛掉落,那裏有風,雪,雨,霧,和露珠,和泉水,和複合維生素及微量元素的藥片,泥土的味道,和死亡的青煙,那些在母親懷裏吮吸著乳頭的嬰兒,轉眼變成了赤身相擁在一起的戀人,無助的記憶,假期裏空蕩的教室,綠草中的蛇,森林,大漠中的駝隊,下課的鈴聲仍然在校園回蕩,早春記憶中的料峭,三月的寒風裏,丁香花在開放,丁香花在枯萎,無盡的荒原,在卡羅萊納,在雨巷,在黃昏的高樓和傍晚的街巷,在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裏,那些青春的小毒蛇仍然在沙沙的低語,可惜,太可惜了,……

鬆柏曾讓我的身體甘甜
白鳶尾花曾讓我美麗。

 

 

附:The House Was Quiet and The World Was Calm的翻譯。

屋中靜謐世界安詳

屋中靜謐世界安詳。
讀書的人變成了書;而夏夜

是書一樣清醒的存在。
屋中靜謐世界安詳。

話語被講述著好像並沒有書,
隻有那個讀書的人俯身於書冊之上,

想要俯身,想要極力成為
那樣一種學者對於他書是真實的,對於他

夏夜就像是一個完美的思想。
屋中靜謐世界安詳。

靜謐是意義的一部分,心靈的一部分:
通往書中的完美的路。

那裏的世界是安詳的,真理在安詳的世界裏,
在那裏不再有其他的意義,它本身

就是安詳,它本身就是夏天和夜晚,它本身
就是那個深夜裏俯身的讀書人在那裏一直讀著。

(立譯)

房子靜悄悄,世界平靜
 
房子靜悄悄,世界平靜。
讀書人變成了書;夏夜
 
是書一樣有意識的存在。
房子靜悄悄,世界平靜。
 
詞語被說出來,仿佛沒有書,
隻有讀書人俯身書頁,
 
想要俯身,竭力想要成為學者
對於他,他的書是真實的,對於他
 
夏夜像一個完美的思想。
房子靜悄悄,因為它必須如此。
 
安靜是意義的一部分,心靈的一部分:
通往書頁的完美的途徑。
 
而世界平靜。真理在於一個平靜的世界,
其中別無其他意義,它自身
 
是平靜的,它自身就是夏天和夜晚,它自身
就是讀書人俯身至晚,在那裏閱讀。

(馬永波譯)

 

The House Was Quiet and The World Was Calm
By Wallace Stevens

The house was quiet and the world was calm.
The reader became the book; and summer night

Was like the conscious being of the book.
The house was quiet and the world was calm.

The words were spoken as if there was no book,
Except that the reader leaned above the page,

Wanted to lean, wanted much most to be
The scholar to whom his book is true, to whom

The summer night is like a perfection of thought.
The house was quiet because it had to be.

The quiet was part of the meaning, part of the mind:
The access of perfection to the page.

And the world was calm. The truth in a calm world,
In which there is no other meaning, itself

Is calm, itself is summer and night, itself
Is the reader leaning late and reading t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