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愛》_30
文章來源: 2016-08-11 01:4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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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偉是夏雷最鐵的哥們。因為兩人在班上個子都小,幾乎是最小的。而且,性格舉止也像小孩,兩個人都不愛學習,但都喜歡談女人。隻不過,夏雷到高二突然開始了孟德爾式成長,(因為有光和婉貞都是高個子啊,)後來竟然長得比夏雨還高一點。而李偉陷入孟德爾式的停滯,(因為李偉的爸爸媽媽都是個小個子啊。)等到上了大學,李偉再跟著夏雷,從身材到氣質就都像馬仔了。那時一個叫張帆的正在追李偉的姐姐。張帆的父母都在外交部工作,常年住在歐洲。當時這樣的家庭比今天的最土的土豪都要拉風。因為不僅僅是錢的問題,那時候,他們家裏的東西,你有再多的錢都買不到。你不僅買不到,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連聽都沒有聽說過。而張帆這樣的家庭,不僅僅是擁有這些東西,更重要的是他們知道這些東西。所以,這才是最牛逼的地方。他們見到過,你,不可能,見到的世界。你的可能性比他們少,而不是錢的問題。李偉的姐姐是個大美人兒,而最疼愛自己的弟弟。為了討好李偉的姐姐,張帆曾經帶著李偉去過一次友誼商店。那時友誼商可不是一般人能進去的。需要的不是錢,有再多錢都沒有用,需要的是身份。後來李偉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張帆有時在家裏召集一群男男女女舉辦舞會,夏雷一聽,血脈立刻賁張,雞巴硬了;而且特流氓,是男人女人抱在一起跳,夏雷一聽,血脈再次賁張,雞巴更硬了。再後來,李偉發現了一個更大的秘密。張帆家裏竟然有國外的黃色錄像帶! 張帆有時還會叫上他的朋友一起看呢。李偉說:張帆隻會叫上最最要好的鐵哥們。夏雷聽到了“黃色”這個兩個詞,血脈極度賁張,雞巴硬得不行;聽到“錄像帶”這三個字時,他再也忍無可忍了,奔向操場開始跑步,立定跳遠,做俯臥撐,引體向上……;現在,李偉終於把事情搞定,張帆同意讓他帶著夏雷來看一次黃色錄像,夏雷爆炸了。

“但千萬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李偉反複叮囑。

“現在公安抓得很緊。”

夏雷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隻是點頭。他根本不知道李偉在說什麽,隻是一心想著黃色錄像。他不知道裏麵會有什麽?但肯定會有女人,而且是裸體的女人。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女人的裸體。其實就是看到了漂亮的女孩子,夏雷還不敢正視。而現在,終於就要看到了。黃色錄像!在這一年的秋天,夏雷參加了學校的秋季運動會。在1500米長跑中取得了驚人的好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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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雷的眼裏,張帆家的布局很奇異。一進門是一條狹長的過道,即使是白天也十分昏暗。他和李偉沿著過道跟在張帆高大的背影後麵向裏走,夏雷數過,過道兩邊有五扇房門,都是緊閉的。地上鋪著很厚的暗紅色的地毯,三個人的腳步走在上麵沒有一點聲音,夏雷感覺自己每踏上一步身體就陷了下去。這是他第一次走在地毯上。過道的盡頭是客廳。客廳大得讓夏雷吃驚,通往陽台的門和兩邊的窗戶,都掛著絳紅色落地窗簾,窗簾是厚厚的天鵝絨,看著又軟又重,拉得嚴嚴實實。屋子很暗,隻亮著一盞黃色的大落地燈。夏雷感覺客廳裏空氣凝滯,有一種異國的香味,讓他心跳。他有輕微的窒息感。夏雷在這個客廳裏已經開始勃起了。當然,沒有人會知道。這時他看見客廳深處的角落放著一幅巨大的油畫,畫裏是一個坐著的女人。夏雷感覺那個畫中的女人氣質高雅,像位貴婦人。畫麵是暗綠、暗紅和土黃色為主,畫幾乎和夏雷一樣大。這是夏雷平生第一次看到油畫。他和李偉是最早來的。後來人就越來越多,於是夏雷伺機溜出去,把屋子裏每一扇關閉的門都輕輕推開一條縫,向裏麵窺視一番。張帆的這個家讓他感覺昏暗而奢華,像一座地宮。張帆,人高馬大,長得漂亮,他很和氣,氣質不俗,但流露出一種高幹子弟的優越感。夏雷討厭這種優越感。但他人不錯,很大方而且滿不在乎,夏雷打心眼兒裏豔羨張帆這種滿不在乎的樣子。來的人好像他也並不是都很熟,但這他也不在乎。人到齊後鎖上門,他就先放上節奏勁快的外國歌曲,那都是禁歌啊。然後拿出一盒外國香煙,拆開了給大家分,還捧出一個圓形的金屬果盒,打開往茶幾上滿不在乎地一倒,那裏麵的糖果嘩地一下灑出來,像流星雨,五彩繽紛,竟然全是閃閃發光的外國糖果。夏雷吃了一顆巧克力奶糖,覺得真好吃,邊吃邊翻來覆去地看那張糖紙。這時,張帆從糖果堆裏又挑出了兩塊奶糖,遞給李偉和夏雷。夏雷包開直接塞進嘴裏。但這塊糖的味道卻非常奇怪,是苦的,影響了原來那塊正在嘴裏化開的糖的滋味。夏雷皺起眉頭,但沒有說話也不舍得吐出來,他轉頭看向李偉。而張帆還在滿不在乎地撥弄著,他從糖果堆裏又挑出兩塊長條型的泡泡糖,遞給李偉和夏雷,說:這是在飛機上嚼的,飛機起落時氣壓變化大,耳膜很難受。所以就要嚼這個。夏雷和李偉誰也沒有坐過飛機,看見張帆伸出了一隻修長的食指,看著他們倆,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夏雷注意到張帆的手指異常的白而且直。李偉告訴過夏雷,張帆會拉小提琴。但不要咽下去,咽下去會把腸子粘著的,非常危險。說到這張帆再次伸出那隻長長的手指,頂到夏雷肚皮前的衣服上停住,然後輕輕捅了一下夏雷的肚子。夏雷慌忙低下頭去看。這時,張帆卻丟下他們去和那些大人們海闊天空地聊了起來,沒有人再注意他們兩個小孩了,隻有畫像裏的女人在屋子的角落裏仍然看著他們。但李偉不知道,他背對著她,夏雷的視線不時越過李偉的臉,向他身後的那個女人瞥一下。現在,夏雷和李偉撥開泡泡糖,塞進嘴裏,使勁嚼了起來,一邊嚼一邊相互看著。過了一會兒,李偉的咀嚼停了下來,嘴唇開始蠕動,夏雷也停止了咀嚼,注意地看著李偉,這時李偉的嘴張開了,對著夏雷吹出一個泡泡,吹好,停了停,又把泡泡吃進嘴裏,然後笑了;夏雷等李偉笑完,也張開嘴對著李偉吹出了一個泡泡,然後,同樣地吃了回去;李偉於是又吹出一個更大的泡,然後夏雷就吹出一個比他的還大的泡泡;最後,夏雷在李偉的注視下,慢慢吹出了一個泡,白色的泡泡漸漸膨脹沒過了他的鼻子,升到了他的眼睛,然後吹破了,泡泡粘在鼻子上,夏雷伸舌頭去舔,但夠不到,於是他用手指把泡泡摳了下來,團成一團兒塞進嘴裏,然後,一邊嚼一邊衝著李偉笑了。

沒有人注意他們。那些大人們侃夠了,終於開始放錄像。張帆關上燈,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屋子裏已經煙霧迷漫。片子開頭是黑的,沒有聲音,然後出現了白色的外文片名,接著是一頁一頁滾動的人名,翻動時一直能聽見錄像帶轉動的響聲,然後又黑屏了,這時音樂開始響起,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外國的音樂,給夏雷一種非常難以描述的異樣的感覺。屏幕漸漸變得非常亮,然後出現了藍天,漂浮的白雲,蔚藍色的大海,電視是黑白的,但是夏雷覺得那天那大海是藍色的,而且特別的藍,海浪湧向沙灘卷起潔白的浪花,他能聽見嘩嘩的海浪聲,然後音樂停止,一個男人開始講話,是法文,夏雷聽不懂,然後,說話聲停下來,鏡頭變成了白色的沙灘,隨後鏡頭轉換,沙灘上出現兩張並排的帆布躺椅,這時一個女人開始說話,夏雷的心跳立刻加快,身體僵硬,感覺口幹,他舔了一下嘴唇,但剛一舔女人的話音就停住了,夏雷立刻閉緊嘴唇,盯著屏幕,不久從一張長椅子裏伸出一隻粗壯的手臂,夏雷看見那隻手臂上有很多黑毛,然後,從另一張躺椅上,終於伸出了一隻裸露的女人的手臂,是淡白色的,細膩,光滑,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上麵仿佛能看到一層柔軟閃光的濕漉漉的毫毛,這是和中國的女人完全不同的,中國女人的身上沒有那麽多的毛…… 夏雷的小雞巴一下豎了起來,他吸氣,想:太黃啦!這片子他媽的太流氓了。但就在這時,屏幕突然完全黑了。夏雷的雞雞一下子茫然停在了褲襠裏,他屏住呼吸,預感到出事了。這時雞雞一點點軟了下來。他已經注意到錄像機上的指示燈也不亮了。怎麽回事?夏雷聽見黑暗中響起一個緊張的聲音。這是張帆的聲音。這時張帆已經站起來粗暴地撥弄那台錄像機,然後又去拉台燈的開關。但台燈也不亮。又停電了?夏雷感到張帆聲音帶著恐懼。他在試圖退帶,可帶子留在機器裏退不出來了,他猛地拍了那台錄像機兩掌,夏雷一驚。張帆轉身往外走,所有的人都稀裏嘩啦地站起來,跟著他往外走。來到大門口,夏雷一下子聽見了樓梯裏有嘈雜的腳步聲,有許多人在說話,是在向著這裏跑來。張帆已經走到門口,他也聽到了外麵的響聲,於是又轉頭就向客廳裏走,所有的人都轉身跟著他往客廳裏走。張帆一轉身時,在昏暗中夏雷看見他的臉色慘白,一晃而過。夏雷早就聽說過公安查抄黃色錄像帶的傳聞。抓到就要勞教。夏雷這時不僅雞雞軟了,兩腿也軟了。這次真的讓他們趕上了!李偉也轉身要跟著眾人向客廳裏跑,但夏雷一把拉住了他。等大家剛一走過去,夏雷拉著李偉跟在最後,然後溜進一間屋子。這間屋子裏擺了一張大床,靠牆有一個三開門的大衣櫃,櫃門上裝著整扇的玻璃鏡子。夏雷小心關好門,帶著李偉鑽進衣櫃,兩人躲在懸掛的衣服間,拉緊了門,頓時所有的光亮都沒有了。夏雷聞到一股樟腦和毛料的味道。外麵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非常微弱。夏雷豎起耳朵仔細聽,他仿佛聽見有人在踹門,喊話。但那些聲音現在更像是一種想象。然後,大門好像被打開了,很多人闖進來。屋子裏很亂。翻箱倒櫃。這時,他感覺櫃子在震動,就伸出手死死按住了正在顫抖的李偉,但仍然在仔細地聽著。後來有人推開了這間屋子的門,夏雷一下子心跳得像一陣子彈密集地掃過,他也開始抖了,但仍然死死按住李偉,額頭上浸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感覺到大衣櫃在劇烈地搖晃,他依稀感覺自己走進了這間屋子,站在大衣櫃的外麵,看著一隻奇怪的,在劇烈地抖動的大衣櫃。夏雷絕望地閉上眼了。他想:完了!可不久聽見門仿佛又關上了。直到外麵似乎徹底安靜下來很久也沒有聲音,夏雷才睜開眼鬆開了李偉,這才發現李偉一直在抓著他的胳膊。夏雷感覺好像在黑暗中度過了幾百年。汗把衣服濕透了。他又等了一會,才把衣櫃的門小心地推開一條縫,仔細地聽聽,屋子裏已經沒有一個人了。

晚上,夏雷把發生的事情告訴夏雨。夏雨驚得目瞪口呆,半晌,突然顫抖地問:他們會不會把你們給供出來?夏雷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隻有張帆認識李偉,他沒有把我們介紹給其他的人。隻要張帆不說,……。夏雷停了停,如果張帆把我倆供出來,那我就完了。但是,這時夏雨想起來了,惴惴不安地問:如果其他人說還有兩個小孩呢?那他們也會找到你啊。夏雷沉默許久,說:未必。然後又沉默片刻,說:任命吧。說完就上床睡覺。後來夏雨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他又下床,躡手躡腳地推開了弟弟的房門,想和他再聊一聊,卻發現夏雷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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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帆一被關起來,他的家人就立刻疏通關係,把他撈了出來。可是,在就要放出來時,嚴打開始了。做為首批嚴打的重要戰果,張帆的案子受到特別重視,從快從重處理了。這次盡管家裏使盡關係也無濟於事,最後仍然被判死刑,立即執行。其餘涉案人員也都受到重判。有死緩有無期有10年。

這件事後,李偉的姐姐很快就嫁人了,不久生下一個孩子。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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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夏雷仿佛在一夜之間變了另一個人。說話辦事都變得過於謹慎。他開始知道,做人要小心。有些話,有些想法,要隱藏起來,不能說,不能真的相信別人,但要讓別人相信你。他學會了沉默和揣測別人的內心和意圖。那天睡前,他就下決心今後要當警察。結果,大學夏雷考上了政法大學。在上大學時李偉還跑來找夏雷。那時,他們都已經看過真正的毛片。李偉正色說,但是他現在看毛片和別人是不同的。夏雷靠在床上,吐出一口香煙,問:有什麽雞巴不同?李偉嚴肅地答道:具有特殊的意義的。夏雷端詳了一下神情嚴肅的李偉,然後又吸了一口煙吐出了煙霧,輕輕一笑,說:雞巴。李偉也笑了,恢複故態,說,自從那次之後,他真的和常人就不同了,他變成了一個不一般的男人了。因為,他現在一看毛片雞巴就軟了,越黃越軟。所以現在,他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他看毛片兒就等於在上政治課,是在進行思想道德的教育,純潔心靈。夏雷掐滅煙頭,說你別扯淡了,待會讓我摸摸看。然後,又說,要是那樣你不就成了真正的“裏萎”嘛!兩人哈哈大笑。然後,李偉突然又不笑了,再次正色說他說的是真的。夏雷說,真你個雞巴啊,給你猜個謎語。丹碧絲,打一外科病。李偉想了想,說不知道。夏雷說:腸梗阻。又說:再打一眼科病。李偉說:不知道。白內障。再打一位中央領導人。李偉還是不知道。夏雷說:那就是你啊!李偉不解地問:為什麽?夏雷連續拍著李偉的臉,說:因為,你就是什麽都不知道啊。李偉這時嚴肅地說:當年是你救了我一命!夏雷這時也嚴肅起來,他看著李偉,想了一會兒才說:我們是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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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雷記得小的時候判處死刑都要在街道的大街小巷裏張貼大幅的通告。有時,死刑的通告一排貼開,有很多張;有時,一張裏有很多人。往往是舊的還沒有被風雨撕去,新的就又蓋在上麵。所以,總是嶄新的。白紙黑字,姓名、性別、年齡、籍貫、犯罪經過、判決,死刑立即執行,然後是一顆鮮紅的大印。它給通告帶來了色彩。整張通告就不再是黑白的,而變成了彩色的,像是一件現代抽象派的藝術品。在夏雨的記憶裏,那時有很多強奸案件,還有通奸殺人,殺自己的老婆、或者自己的丈夫,或者是偷情的另一方,還有時是因為未婚先孕,因為不能墮胎,就把女的殺了,當然連肚子裏的孩子也帶走了。那時的兄弟倆,每當公告貼出時就會跑著去看,站在公告下仰著頭,一遍一遍仔細地默讀那些犯罪經過。有時,還會開公審大會,以達到教育群眾震懾犯罪分子的目的。開完會後,就把罪犯押上一輛綠色的解放牌卡車,拉著經過市區,開到郊外,槍斃了。但是那時夏雷還太小,不能去現場親眼看槍斃犯人。這種機會難得,就是那些大哥哥們也不容易呢。有一次,一位鄰居大哥哥終於去到現場看到了槍斃犯人。回來後,他興奮地給樓裏的一群小孩子講。那個大哥哥描述:當卡車開到郊外的處決現場時,有些犯人在車一停下的瞬間就一下癱了下去,隻能由兩名解放軍戰士用力架住拖下車來。他看見一個雙手被綁到後麵的女流氓,一直在哭,眼睛腫得像兵乓球,那肯定不一路上哭成這樣的,她可能這些天天天在哭,而現在癱著由解放軍拖下車,一路拖著走,但她仍然在哭。她的臉浮腫變形,滿臉淚水。而且,大哥哥注意到她尿褲子了。尿液把她的褲子濕透,她兩腿間褲子的顏色變深變濕了。不僅僅是女的,所有犯人的神色都變了。這時,夏雷突然追問:怎麽變了。大哥哥一下子卡住,他想描述,但描述不出來,於是搓著手,說:變了就是變了。你要看見一次就知道了。那時,他就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那些死刑犯被一個個押下來,拖到一個樹林邊的空地上,那裏在亂草叢中有一塊長條形的土地,不知道為什麽偏偏這一條土地上沒有長草。犯人們被按住跪下來,低下頭,其實,不用按,隻要押解他們的解放軍一鬆手,他們就會撲通一下子跪在地上了。大哥哥看見,有些犯人跪都跪不住,傾斜著慢慢倒在土地上。這時,背槍的解放軍已經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身後站好,摘下了步槍,一個帶隊的軍人一聲命令,戰士們端起步槍,拉開槍栓,架穩,瞄準,然後,又一聲命令,那一排解放軍同時扣動扳機。大哥哥說,那一槍都是打在後腦,跪著的犯人就一下子身體一軟,倒在地上,是腦門先撞到土地上。但是,奇怪的是那些本來癱在地上的犯人被打中後卻都身體一抬好像要坐起來,然後又癱在地上才不動了。那時,大哥哥在現場觀看死刑時,卻發生了一件意外。還是那個女流氓,她被打中一槍後,居然沒有死,而是躺在地上身體亂顫,大哥哥看見她顫抖得非常厲害。這時,帶隊的軍人跑過來檢查了一下,然後起身訓斥了這個射擊的戰士,接著,突然一個立正,雙手握拳,收置腰間,啪地一個轉身,跑開幾步,又一個立正,雙手鬆開,同時轉身,並腳,身體筆直,隨即兩腳一並,雙手下插緊貼大腿,目視前方,然後,發出口令。那個射擊的戰士聽到口令立刻立正刷地再次拉開槍栓,啪的一下架起步槍,瞄準,然後,乒的又是一槍。大哥哥的身子隨之一震,仿佛是他被子彈擊中,那個女流氓渾身抖了一下,就不再動了。夏雷記得,大哥哥一直是用成都話講的他看到的這些事情。而很多年以後,在資料中夏雷曾經讀到,有一段時間執行死刑後要向家屬收取子彈費,如果補射一槍,還要加倍。夏雷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槍斃20個罪犯,由戰士押解,裝了4輛卡車,有男有女,都低著頭,胸前掛著大牌子,男的被剃了光頭。遊街以後車就開走了。那天,小夏雷一直跟在後麵跑,跑出了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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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後,夏雷一天在《中國新聞周刊》上看到一篇報道,介紹嚴打期間發生在西安的一樁大案:

惠利名(化名)是在西安市政工程公司的一次文藝匯演上認識的韓濤。當時,韓濤是一名工人,愛好文藝。惠利名也是一個愛好文藝的青年人,喜歡攝影,會拉手風琴。1982年2月,28歲的惠利名辭去工作,在旅遊景點擺攤攝影。有時一天的收入比當時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還多。在業餘時間,惠經常和喜愛文藝的青年們聚會,讀詩,或者演奏音樂。

1983年5月的一天,韓濤找到惠利名,約他一起到一個叫馬燕秦的女人家裏跳舞。在1983年中國人開始可以跳交誼舞了,跳舞隨即風靡。但那時所謂男女間的“貼麵舞”仍然還被視為一種流氓行為。在馬的家裏,惠利名看到屋子十分寒酸,隻有18平方米,跳舞時需要把床折起來放到牆邊。那天,他們跳的是“慢二步”,放的音樂是尚被禁止的黃色歌曲,鄧麗君的《南屏晚鍾》。4個人(還有馬的一個女兒)一直跳到深夜。

之後,惠利名和韓濤曾經又去找過一次馬燕秦。但他們隻在門口站著說了一會兒話,沒有進屋。因為上次看到馬的生活很困難,惠利名給她們帶了一些水果和點心。

惠利名不知道因為這次跳舞,自己已經卷入一個轟動三秦的“流氓舞會大案”中了。

隨後,83年嚴打開始。惠利民被捕,最終被判處無期徒刑。

根據審判誌記載:馬燕秦被認定“長期有業不就,將其家作為主要據點,糾集流氓分子多次舉辦流氓舞會,並經常勾引男女青年,出入其他流氓舞場,教唆、誘發多種形式的流氓犯罪。先後與數十人亂搞兩性關係,得款2000餘元。容留男女數人在其家奸宿一室。”

馬燕秦案涉及上百人。最終有3人被槍斃;3人死緩;3人無期徒刑;以及數量眾多的有期徒刑。

死刑執行後,馬燕秦一度被渲染成一段傳奇。但據審判長耿興允回憶,馬並沒有傳說中那麽美貌:1米7的個子,身材還可以,皮膚白一點,那時已是中年婦女了。馬當年42歲,離異,獨自帶著兩個女兒,病退在家,沒有工作,靠勞保生活。耿說:不知出於什麽原因,馬燕秦被捕後不合常理的積極合作,竟然一口氣供出了130多名男性,與她發生過不正當關係。這一度使法院難以應付。最終有70人得到確認。惠利名就是其中之一。但惠後來對記者說,那天晚上他們4個人擠在一張床上,(因為隻有一張床,)但並沒有發生性關係。他們那天也沒有睡覺,而是聊了一夜。在當時不正當關係係指男女之間的非婚性行為,屬於違法,係“流氓罪”。流氓罪在那個年代具有特殊意義。導致惠利名被判處無期徒刑的另一項重要罪名,就是他有7個不正當男女關係。惠利名告訴記者,其中隻有4項是真實的。這還包括了他的前妻,而且所有的都是雙方自願的。

惠利名經過3次減刑後出獄。出獄後一直在廣東打工。現在每天掙50元錢,沒有任何社會保障。惠也沒有再婚。

199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作出修改,流氓罪被廢除。

耿興允回憶,那天先開公審大會,然後刑車繞西安城一圈示眾後,死刑犯的囚車直接開往北郊刑場,其他案犯的車輛開回看守所。“那個案子的案犯在刑場上狀態還都可以。馬燕秦是兩槍斃命的,”耿興允還清楚記得行刑的一幕。

1985年4月15日淩晨。在看守所中的惠利名被從號房提出,和此案其他案犯一起押赴西安市體育場參加公審大會。惠在那裏又看見了韓濤。韓濤被判處死刑。上刑車前兩人一度站在了一排,趁沒有人注意,韓濤偷偷對惠說:對不起了,老兄。沒有辦法了。惠利名當時沒有回話。韓濤然後就被押上了另一輛卡車。惠利名記得韓那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中山裝,衣服的扣子一直係到脖子根,緊緊的。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白色的中山裝,在這之後也再也沒有見過。但惠利名不相信自己會記錯。那天韓濤的樣子,他一直記得非常清晰。

夏雷於是又記起了當年和李偉的那次談話,再次想到,自己是幸運的,就差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