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愛》_22
文章來源: 2016-08-03 03:5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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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記得9月9日下午,父母一直守在收音機旁。他知道要出大事了,他非常害怕。一直坐在媽媽身邊,但不敢出聲。連小小的夏雷,這時也不再哭鬧。當聽到毛主席去世的消息時,夏雨感覺如同晴天霹靂。至今他還記得,當時那種巨大的恐懼,仿佛天要塌下來,生活沒法繼續了。他膽怯地問媽媽:毛主席不在了,那我們該怎麽辦?帝國主義會不會侵略我們?媽媽撫摸著他的頭發說:不要亂講,要聽大人的話。夏雨又看向爸爸,看見爸爸的眼中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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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沈菲所在的托兒所,小峰所在的小學校,都組織了集體觀看毛主席的追悼會。都是一台九寸的黑白電視。去前,老師要求孩子們:不許說話。又特意叮囑:絕對不許笑!在去的路上,夏雨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要是在追悼會上自己突然地,無緣無故地大笑出來那可怎麽辦?這個想法一經出現,就異常恐怖,竟然像白衣服上沾了一個油點怎麽擦也擦不掉了。夏雨越想越緊張,他反複叮囑自己:千萬不能笑啊,一笑可就是現行反革命了!可是越想就越感覺自己要笑了,就要隨時無緣無故地大笑出來了。可追悼會一開始,所有的老師、孩子就都放聲大哭。夏雨記得一位老師竟然哭得昏了過去。而他自己也已經痛哭流涕,泣不成聲了。

下午三點鍾,東方紅的樂曲聲突然響起。不是從頭奏起,兀然響起的卻是結尾的高潮樂句。然後夏雨就又聽到了播音員的那個聲音了。追悼大會宣布開始的一刻,路上所有的車輛、行人,都停止下來。慟號般的汽笛喇叭聲,在整個中國的大地上響徹。1976年,九寸黑白電視裏的那些極度悲哀,痛哭的,巨大,黑白分明的特寫鏡頭,在三個人的記憶裏,都永久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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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進入十月,整個中國又突然間陷入了一場狂歡。

1976年10月6日,粉碎四人幫。

全國上下,一片沸騰。

夏雨記得那天街上,有人敲鑼打鼓,有人放鞭炮,有人扭起了秧歌。

那一天的晚餐,三個孩子的家裏都吃上了螃蟹,他們的父母都喝了酒。

在1976年的歲末,人們突然煥發了青春,快活得像孩子。人們又一次看到了希望。仿佛看到了希望。心裏都在想:好了,這回是真的。黑暗終於過去,幸福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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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1976年,和所有的時間一樣,隻一晃就都飛快地過去了。落進了曆史書中,變成了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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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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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進入紐約了。小峰看著窗外,窗外徐徐閃過是的陳舊的樓房,牆壁上畫滿塗鴉,顏色都很暗,暗藍,暗紅,暗黃,灰和暗綠色。小峰這時又想以後或許還會遇到丁妍的。這個世界是很小的。冷泉港的這次會議,收獲不小。高通量測序儀的功能強大令小峰震撼。是的,人類處理複雜數據的能力,現在已經非常令人震撼了。想當初人類基因組計劃,全世界的不同實驗室合作,用了許多年才完成。如今,這一台機器一個月就可以了。而小峰相信,不久的將來這台現在還龐大的機器也會變得很小,就擺在實驗台上,用一天就可以完成一個人的全部基因組的測序。在感慨中小峰不禁又想到那天夜晚丁妍講的人類的進化,出走非洲。他想:

生命就是一種擴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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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開始丁妍一直在聽小峰講,但後來她突然開始自己講了起來。在1951年,當沃森們踏上了破解DNA結構的激動人心的征程時,卡瓦利-斯福紮(Luigi Luca Cavalli-Sforza)正走在意大利鄉間的小路上,開始嚐試用另一種方法,破解人群相對關係。那時從化石來源的結論,混亂而模糊,不能證明同一地區的化石之間的直接親緣關係。1951年,在春天的西西裏半島上,斯福紮有些孤單,但那裏風景如畫。和沃森一樣,斯福紮也是在16歲就考入大學,進入帕維亞大學醫學院,因此二戰時躲過了成為法西斯炮灰的厄運。戰後1950年斯福紮在劍橋獲得博士學位,1951年當沃森來到劍橋時,他剛好離去。斯福紮的確有些肥胖,走在鄉間的路上樣子有一點兒滑稽,不時要擦一擦汗。那時他在村裏采集血樣,希望通過研究血型分布的多態性,來了解人群的相互關係,在意大利這項工作得到了當地教區神父的幫助。幾年之後,斯福紮又收集到世界各地十五個不同人群的血液樣本。應用一種叫做進化樹的方法進行分析,分析結果顯示:非洲人處於最靠樹根的位置;歐洲人和亞洲人,重疊在一起。這個結果第一次清晰,直接地反映出,非洲在人類進化史上的位置。但隻有到了八十年代隨著分子生物學技術的成熟,分子人類學才出現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尤其是PCR。通過PCR人們可以從我們體內的DNA追逐出我們的祖先在這10萬年間出走的路線了。丁妍給小峰描述起人類是如何從非洲出走,然後布散到整個地球的。

在大約四百萬年前,東非的一群猿人站起來了,從此開始直立行走。他們成為最早的直立人。在大約一百萬年前,這群直立人走出非洲遷移到歐亞大陸(當然也可能在此之前的直立人已經開始不斷地走出非洲了);而在非洲東部,留下來的原始人群裏,在大約四十到二十萬年前,發生了某些基因突變,產生了一個新的種群。他們的大腦發達,腦容量高達1300毫升,大大超過了其他種群的原始人,他們被稱為智人 ,(Homo sapines,人類科學上的正式名稱,拉丁語,智慧的人的意思。)經過幾萬年的時間,智人在非洲大陸上廣泛分布開來,然後,一群智人開始出走。他們首先穿過當時還是綠色的撒哈拉,沿著紅海西岸來到紅海北端,定居在埃及的尼羅河流域,和地中海東岸。但在10萬年前的一次冰川過後,這群先驅者消失了。非洲和亞洲的阿拉伯半島的大部分地區變成了沙漠。智人第一次走出非洲的嚐試失敗了。從大約九萬年前,智人第二次出走非洲。這一次是從水路。在埃塞俄比亞一帶的智人渡過紅海出口,進入阿拉伯半島南端。在接下來的兩萬年裏,這群離開非洲家鄉的智人,沿著阿拉伯海的海岸線越走越遠。經過西南亞的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再沿印度洋北岸,到達印度支那半島沿海和南亞南洋群島,最後來到中國廣東福建沿海。走出非洲的智人在兩萬年之後,又一次遭遇幾乎滅頂的災難。74000年前,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托巴火山大爆發,那次相當於十億噸烈性炸藥的大爆炸,火山灰覆蓋印度巴基斯坦,深達五米,造成長達六年的核冬天,和隨後1000年的冰川期。這場災難滅絕了南亞次大陸的人口,使得走出非洲的全部智人,隻剩下一萬人左右。不幸中的萬幸是,剩下來的智人在阿拉伯半島,西亞的伊朗,和東南亞的沿海地區,存活下來了。冰川過後大約在四萬年前,人類的祖先又一次開始出走。在西亞的人群,分為兩路向著地中海南岸和中亞平原擴張;華北華南的人群則向昆侖山麓的青藏高原、亞洲北部的蒙古地區,和西伯利亞原野進發,並登上了日本群島;在大約25000年前,中亞、北亞、東亞的人群分別通過西伯利亞越過冰凍的白令海峽,來到北美洲的阿拉斯加;由此一部分人繼續向東前進,到達大西洋沿岸,現在美國的新英格蘭地區。這時發生了人類遷移史上的第三次大災難,曆史上最近的一次冰川期。從22000年前開始,持續數千年,把歐亞北部和美洲北部變成一片白茫茫的冰原,北緯55度線以上的人類,除了幾個孤立的避難所,又一次全部滅絕了。亞洲與美洲之間的人類遷移往來,就此斷絕。冰川過後,歐亞大陸冰凍線以南的人群先後進入新石器時代,並持續保持著交流;北美洲東岸的人群則繼續向南進發,到達南美洲東岸;北美洲西岸的人群也隨後來到南美,開發了南美洲西岸。至此,智人完成了在全世界的遷移和拓展。人類曆史也開始進入新的一章。

“而且有些研究認為,早在190萬年前和42-80萬年前,古人類已經有過兩次出走非洲了。人類一直在不停地向外走啊走啊。在一次災難中死光了,不久就又重新開始,向外出走。”

丁妍講完,小峰評論:生命就像是地球感染的病毒。一旦感染上,就很難擺脫了。你看經曆過那麽多重大災難,但每次災難過後,新的生命就又立即重新冒出來,並遍布世界,從最冷的極地到海底火山口旁沸騰的熱水裏。小峰終於靠進沙發:人類簡直就像是地球上的癌細胞!小峰在昏暗晃動的燈光裏,這時再次注意到靠在沙發裏的丁妍,顯得美麗但疲憊。在白天,小峰一直覺得這個女孩子有些太精力旺盛了。aggressive。在美國有很多女孩子,太aggressive了。有朝氣,但野心勃勃。小峰並不喜歡。但此時的丁妍卻顯得有些疲憊。那種疲憊,不是虛弱,不是一件漸漸穿舊的衣服,那些一事無成的中年人,20歲,30歲,40歲,幾十年的生活,一次一次的失敗,消耗了他們所有的純真、激情,和夢想,讓他們慢慢地疲憊了,而今夜丁妍的疲憊,是一種突發的疲憊,不期而至,一輛跑在高速路上的車,突然熄火,一種午夜中驟然而降的疲憊,但是優美的。

這時小峰聽見丁妍在說:當初從東非走出的那一小群智人,不僅是最聰明的,而且是最狡猾,最殘忍,最貪婪的。他們散布到亞歐之後,就把原來生活在那裏的早期智人都吃光了。小峰問:真的是吃掉的嗎?丁妍嘿嘿地笑,說:有這種觀點。曆史上人一直在吃人啊。丁妍說:如果未來從人類中進化出超人,那會是什麽樣子?超人可能不會把人類滅絕,因為畢竟文明了嘛。但問題是作為人類的感受如何呢?生下來就注定是二等公民,寫在基因裏,清清楚楚的,無法改變。你是人,是個笨蛋,是個弱者,是一個命裏注定的失敗者。丁妍靠在沙發裏,雙手放在兩腿之間,一邊笑一邊慢慢地轉動著高腳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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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冷泉港回來不久,小峰和沈菲在買房的問題上爆發了更大的矛盾。沈菲回到紐約就想買房。房子當然是要買的,但小峰認為,剛來美國還是再等一等,紐約房價太貴了,現在還沒有什麽錢,他們幾年之後又幾乎肯定是要換地方,所以不妨等一等。但沈菲的解釋買房就是投資,越沒錢越要買房。等一等的結果是,小峰又發現博士後的工作根本就不穩定。過上幾年就要重新找位置。他不想要房子了,隻想趕快做完博士後,然後能有個自己的實驗室,起碼找一個穩定的職位。可是在英國幾年辛苦的工作,換來的隻是兩篇JBC。他心裏窩火啊!而這時,沈菲又談起了買房。而且,這次不僅僅是買房子,而且是要買真正的房子,是要買House了。在紐約買house,小峰想這是昏了頭了。而沈菲說小峰的想法是totally地錯了。做PI還是沒譜的事,但房價是每年都在上漲的啊!等小峰做了PI可能那時房子貴的就真是買不起了。小峰冷笑,說:笑話,什麽時候都有人買房,做了PI更不可能買不起了。沈菲也是冷笑,反詰道:你以為PI就能掙多少錢嗎?而且等你做到PI那時可能墨西哥都崛起了。小峰立刻憤怒地脫口而出:你是受艾米的刺激了吧?小峰不喜歡艾米。艾米是沈岩一個同事的女兒。在美國上的大學,又在紐約一家谘詢公司工作,年紀輕輕就負責中國地區的業務,現在竟然在長島已經買了房子。小峰和沈菲參加過兩、三次艾米的聚會。聚會上的賓客,大多是一些生意場上的人,和他們格格不入,像兩種生物。小峰覺得很尷尬,但沈菲和艾米用成都話聊得親親熱熱,第一次見麵就像蜜友。小峰覺得自己受到冷落。他可以肯定艾米的父親一定不是一般的貪官是一個巨貪。艾米開著一輛野馬牌跑車。Muscle car!非常酷!回到家後,他倒很想和沈菲聊一聊這個神秘的艾米,但沈菲一離開party就似乎不願和他再談論艾米。沈菲聽到小峰說出這樣的話,顯然有些吃驚,但小峰更多的話已經連珠炮似地傾瀉出來了。你幹嘛這麽虛榮呢?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你們清華都教你了什麽呢?沈菲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她坐過來,用一種安靜的聲音說:顧小峰你說誰虛榮?小峰沒有意識到沈菲從來沒有用這種語調和自己說過話,還大大咧咧列地說著:不要老和艾米攀比。她俗氣透頂。而且她靠的是她爸。她爸是個貪官。沒有她爸的關係,她就什麽都不是,一個二流大學裏勉強畢業的本科生,就是英語還湊合。什麽谘詢公司,那就是幫著美國騙中國的錢。我們沒必要和她攀比。沈菲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點點頭,說:我明白了。原來是你在羨慕艾米。你嫌我爸沒有給你錢,沒有幫你在中國賺大錢啊。小峰一聽到這話立刻先火了起來。他幹笑兩下,然後大聲說:我一分錢也不會稀罕你們的。你爸貪多少錢是你們沈家的。和我沒有關係。但你要讓他小心保重,別……最後一句話沒說完,但小峰注意到了沈菲的臉色,知道這回自己麻煩大了,但為時已晚。導火索已經被點燃,可炸藥包卻還捧在自己手裏啊!他現在等待的隻有爆炸了。他沒有等待太久。幾乎就是一瞬間,沈菲跳了起來,聲嘶力竭對他吼叫道:顧小峰……。小峰從來沒有聽過沈菲發出過這種聲音。多少年以後,想到這聲音小峰還會心有餘悸。他不是那種好了傷疤就忘了疼的人,相反,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他都會記住,不會忘掉。他事後總結:這孩子有戀父情結。尤其不能說她爸的不好。

這是兩人認識以來最嚴重的一次爭吵。修補損傷,花費了很長時間。小峰非常後悔,因為他知道沈岩可能多少會有些貪汙,但總的來說還是一個正直的官員,而且他對自己很好,對沈菲的教育也很嚴格。沈菲是優秀的,生活簡單,和周圍那些巨俗無比的女人比是多麽可愛啊。必須認識到,現在是一個物欲的時代,生活很現實。他的話的確傷害了沈菲。但是,那天晚上,小峰首先感到的卻是,婚姻真沒勁啊!他突然很想念單身的日子,第一次意識到,他的生活已經變了,已經和過去在本質上不再一樣了。那天晚上他想給媽媽打個電話。平時小峰時常會忘記給家打,或者有時不想打,但不得不打。可現在他想給媽媽打個電話,卻又知道自己無法打這個電話。他能說些什麽呢?上次在北京家裏要回美國前的一天,媽媽把小峰神神秘秘拉進臥室,關上門,讓小峰坐在床頭,然後,若有所思地看著小峰,小聲問,沈菲家裏怎麽樣?這次結婚她家給你們錢了沒有?給了多少?小峰一聽就急了訓斥媽媽:你惦記人家的錢幹什麽?然後,起身要走。文秀一把拉住兒子,另一隻手拍著兒子的手背安撫說:兒子,你別急媽媽怎麽會貪人家的錢呢。我是擔心你和她生活會受委屈。小峰更膩歪了,心想哪有擔心一個大老爺們兒結婚受委屈的。他甩開手想走,媽媽再次拉住他讓他坐下來,說:這樣就好。兒子,你就聽老媽囉嗦囉嗦,媽隻是想告訴你,在外麵要小心。這些人有權時很風光一出事兒就完了,咱們隻是普通人家,還是要老老實實的好。小峰聽著心煩。老媽卻起身,從櫃櫥裏翻出一包厚厚的現金交給小峰,歎口氣說:我們沒有本事,幫不了你們什麽,隻能給你這20萬塊錢。小峰心頭一酸,知道這幾年家裏並沒有什麽錢。他不想要,但這次回來結婚沈家給了沈菲20萬美金,他家怎麽好一分不給呢?隻好接過錢,但心裏想哭一場。這時,老媽坐過來,再次低聲問他覺得沈岩怎麽樣?小峰說,感覺人很好,挺實在,也挺正直的。這是他的真實感受。文秀聽了說:反正要小心。還是你爸說的,老實常常在。小峰一聽,又是老調,隨口說,像我爸那樣人老實但沒用。文秀搖頭說:不,兒子,還是要老老實實做人。聽媽話,別讓媽擔心。然後又說,你別煩你老媽囉嗦,你老媽也不知道還能對你囉嗦幾天,等你老媽走了,到時候你想有個人對你囉嗦還找不到了呢。小峰聽得心裏酸楚,煩惱地想:又打悲情牌啊。於是站起來說:我看你還且能囉嗦一些時候。不要急。這回回來我看你倒是越來越年輕了,舞跳得也很輕盈呢。文秀一下子開心得前仰後合,說,你這不是在哄你老媽吧?然後,她拉著兒子的手央求兒子走前再陪她跳次舞,但小峰斷然拒絕了。

爭吵終於平息。沈菲睡了。本來她生氣要一個人睡沙發,小峰卻說自己睡沙發吧做為認錯讓步的表示。現在他一個人坐在客廳裏胡思亂想,後來又開始思考他的實驗。這時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的心立刻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