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柔弱的性格和悲劇的一生 早就想拿起筆來寫寫我父親。倒不是學習魯迅棄醫從文,而是我始終未能擺脫父親 蒼涼的一生在我心上刻下的痕跡。
父親大概從來就沒有體驗過幸福,但他或許也道不出什麽叫痛苦,否則他以紅薯葉 下麵條就不會吃得那麽津津有味了。如果一個人從心靈到肉體都徹底麻木了,還會 有什麽要求?還會為自己爭什麽基本人格和權利,做哪怕最低限度的掙紮?
據父親的同學說,父親在師範學校讀書時曾學習成績優異,才華出眾。作為校學生 會主席,他可以在千百人麵前侃侃而談。畢業後,他因工作出色而晉升為一小鎮的 小學的教導主任。但在轟轟烈烈的“反右”鬥爭中,他因向上級提了意見,被剝奪 了政治權利,從此開始了悲劇的一生。我這個生不逢時的“倒黴蛋”正是在這時來 到了人間。從略為懂事開始,我就絲毫沒有感覺到父親曾經有駕馭命運、叱吒風雲 的能耐。我眼中的父親懦弱、缺乏靈氣,甚至沒有思想。
我記得,父親常帶著一枚“反革命分子XXX”的徽章,白底黑字,從大街上過時,被 人指著脊梁喝罵:“XX張,不蓋章!”或“打倒反革命!”這些嘲弄和叫罵對父親 來說可能隻是皮毛淺痛,但對於年幼而自尊心很強的我來說,真是無法接受。我也 像其他“反革命”的“狗崽子”一樣抱怨過為什麽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每當我路 過父親學校門前的那一段街區,受到別人的冷嘲熱諷時,會止不住眼淚一個勁兒往 外冒,又不得不硬吞進鼻腔、咽進肚裏。
父親忍氣吞聲、任勞任怨、勤勞質樸。我怎麽也想像不出,像他這樣唯唯喏喏、誠 惶誠恐的人怎麽會犯錯誤,還成了反革命!命運就是這樣,可造就人,也可毀滅人。 特殊的經曆和環境磨掉了父親的靈氣、淬死了他的思想。在學校,他沒有權利教育 人,連臨時工炊事員都可以對他吆三喝四。他和扁擔、鋤頭和菜刀結下了緣分,擔 水挑柴、買米買菜、推磨推碾、打鍾搖鈴、刻印謄抄,早上五更必起,入夜人靜才 歸。他是學校一呼即應、隨叫隨到的勤雜工。南方的盛夏,水貴如油,為師生們能 有水喝,父親要深夜排長隊,下到井底一瓢一瓢把水舀出來。數十年如一日,兩手 老繭、兩肩霜花。除了為學校的公事打雜外,他還得給老師、校長、甚至學生幫忙 幹私活,那都是些重活和累活,忙完後卻連一聲謝也撈不著,人們怕落下個興(壞 分子)劃不清界線的罪名。
在外忍辱負重,在家也不平靜。母親秉性急躁,且[政治覺悟]高。當父親剛戴上[帽 子時,她竟不許父親進家門。直到多少年以後,風聲不那麽逼人了,氣才漸消。父 親數月半載才能回家一次。每當這時,我都分外高興。不是因為父子情(那時我也 麻木了),而是父親每次回來都能帶回大量水果、蔬菜,或煤炭柴禾。我在家排行 老大,洗衣涮碗、買米挑柴都是我的責任,父親弄回煤和柴,可以省出我的麻煩。 父親每個月隻有二十三元錢,他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錢,除了給家裏買些東西,全都 如數交給母親。母親則因受外界壓力而變得性格和心理扭曲,總是沒有好臉給父親 看。我們兄妹亦狐假虎威,也不給父親好言好語。我深記著一件事:一次父親批評 我,我耿耿於懷,竟滿地寫開打倒他的標語。今天隻要一想起來,就不能原諒自己。 盡管懂事之後,我一千遍地懺悔,也於事無補了。父親在他的一生中,從親骨肉那 兒都不能得到一絲溫暖、一絲諒解。雖然我也嚐過人生的辛酸,我成績優秀,卻遲 遲加入不了共青團,母親是班主任,卻不能讓自己的兒子推薦上初中……但較之父 親絕望般悲涼的一生,實在是不值一提。
父親一生既無建樹、也無祈求,走完一生時,還不到六十歲。[四人幫]倒台後,他 終於被平反,重新走上了講台。然而他秉性難移,舊業不忘,仍然為學校刻寫謄印, 幫廚打雜;一直到肝癌把他逼到病床上,他還對前來探望的同事和領導道歉說,拖 延了刻印學生的輔導材料,待病愈後一定加班加點補上。
父親作古已有廿十多年了。我常做惡夢,夢到他仍然未能超脫人生的苦難,醒來後 我真想說那句我從未曾對他講出過口的話:父親,我好疼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