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  六

恩妮感覺自己在發燒，量量體溫，又是正常的。

長到這麽大，她不偷懶不懈怠，努力用功加上天生美貌，在學業上和在贏得周圍人好感上一直領先。因為出類拔萃而累積起來的自信自豪自傲，一夜之間就搖搖欲墜。

她想他怎麽能這樣？

他想要什麽她都給，除了上床，其它都來者不拒。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遷就他，反正就是很沒章法的一味遷就。

可是，幾個月來的傾心付出卻是水中撈月，他坐在輪椅上躲開她的那一眼讓她很受傷，她直感到被欺騙，她憤怒。

她想跟他吵，可是一看到手機來電顯示上是他的名字，她又寧可不接。

            本來，身邊有男友讓她感覺跑在別人前頭，不輸任何人，可是現在，居然難以忍受地輸給晶晶。

晶晶在會議室裏，晶晶背著羅九陽的書包，這刺痛她心的景象不斷地激發她的胡思亂想，——怪不得晶晶要送昂貴的冬蟲夏草走地雞給羅九陽吃；怪不得晶晶一直低聲下氣地打探消息，一慣早睡的她連覺都不睡了；怪不得第一次去羅九陽家他媽媽對她一點也不熱情；怪不得人家說晶晶挺善良的…….。

她想我是不是被他們二個人在耍弄？

可是，我對他那麽好！

羅九陽打電話來，她不接；再打來，再不接；後來就不再打來。她就生氣就斷定他根本隻是表麵上對她好。

            她想躲起來，可是發現躲都無處躲，一見到晶晶心裏就犯堵。過去的優越感現在成了笑話，昨天還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今天就發現各方麵都不如自己的晶晶取代了自己的位子。她難過地想再也不要認定什麽，認定自己比別人強真是危險的開始，一旦觸礁那種感覺豈止是痛。而且，那種認定或早或晚似乎總會觸礁。

她開始嚐到臥不安席食不甘味的味道了，老是想哭，又欲哭無淚。男生宿舍她是再也不肯去了，在自己宿舍裏她也感覺到巨大的壓力。還好，旁邊有個張合歡，張合歡一如既往地平靜中立，言談舉止都沒有一點感情色彩，明明什麽都知道，卻能超越是非，恩妮覺得她真是個可以當她們老大姐的人。

那天不知出於什麽動機，她對恩妮說：“晶晶都告訴我了，那天是羅九陽他老爸打她手機要她過去的。她們二家的關係我知道，她老爸和羅九陽的老爸以前是生意夥伴，現在還是好朋友，二個下一代的關係還不是家長給拉的？”

恩妮聽了，並沒有釋懷，她想那又怎樣？

我對他那麽好！

羅家還在鬧，晶晶有幾次獨自外出，都是去校部參加調解。她一不在，張合歡就坐立不安，她的不安中有一份焦灼，讓恩妮感覺奇怪。

“你在急什麽呢？”有一次恩妮見張合歡又開始坐立不安，就關心和不解地問。

屠薇當時正好在，立即顯出一臉好奇。

“晶晶會不會不要我了？”張合歡說。

“你對她這麽好，她怎麽會不要你”。恩妮心想原來是在擔心這個，羅九陽的確說過要晶晶解雇她的話。

張合歡聽了釋然一些，屠薇的眼神卻變得意味深長。

屠薇眯縫起眼睛，狡詰地笑著說，晶晶又跟羅九陽好上了？

張合歡的反應讓恩妮嚇了一跳，她說閉上你的那張烏鴉嘴！

屠薇這回也不肯示弱了，她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說：喲，你急什麽呀？人家恩妮都沒急。

“你們煩不煩？！”恩妮感到心被刺痛了，她煩躁地站起來說你們吵去吧。

她走出宿舍，居然感覺輕鬆一些，心裏沒那麽堵了，好象二個星期以來罩在心頭的陰霾，被屠薇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驅散不少。她掂了掂背上的書包，感覺到那書包的重量。最近她總是倒到床上時才感覺精疲力竭，白天總是亢奮著，白天的亢奮還延續到晚上，讓她難以入睡。

她看見足球場那一頭安戎站著和人說話，忽然就感到奇怪，——怎麽天天不是在這兒就是在那兒總能看見他？

她知道這都是不期而遇。因為盡管天天碰到，他們卻隻說過一句話，安戎說你不過來了？恩妮心煩意亂地回嗆一句：你還真以為自己是領導 ？

所以就有些奇怪。

她想起麥克教授有一份E-MAIL發在她的郵箱裏，要她和他聯絡一下。剛交上去了一篇論文，這種時候發郵件給她多半是為了論文的事

她就去圖書館找到一部空著的電腦，給麥克回了個E-MAIL。她沒有麥克的電話號碼，麥克沒有手機，這是有一次開課前聊天時他對大家說的。

十分鍾不到，當她回完另幾份郵件準備退出時，看見麥克的回複已到。

他說下午五點以前隨時都可以去見他，包括現在。

恩妮回完郵件就整理起書包，到麥克的辦公室去。

外籍教授的辦公室不是朝西就是朝北，麥克的這間朝北，麵積也不大。雖然外麵陽光燦爛，屋裏卻顯得陰暗，那張破舊的老式實木五鬥辦公桌和簡單的家具擺設，強迫她沉澱心情，浮也浮躁不起來，滿眼都是質樸。早體驗到一股踏實的樸素氣息。

剛坐定，手機響了，她趕快不好意思地要關機，麥克卻說go ahead，請接聽，我手裏正好還有些事情。

她謹慎地看了看來電顯示，是一串不熟悉的號碼，她就接了，一聽竟是羅九陽。

他說你明知道我腳不好，也不過來，也不打電話，我打電話你也不接，你到底要怎麽樣嘛。都二個星期了，我是個病人哎……. 。

她張了張嘴，礙著有麥克在，不敢太隨便，就克製著不說話。那邊聽聽沒聲音，竟嗚咽起來。

恩妮急了，趕快對麥克說我到外麵去講。她到了外麵走廊裏，對著手機沒好氣地說：“羅九陽，你又不是小孩子，發生了什麽事你還不清楚嗎？你腳踏二頭船，忘了我和晶晶一個宿舍了？她這二天老往哪兒跑我能不知道？你怎麽還有資格說我？”

“晶晶是我爸要她陪在身邊的，你可別賴我。她願意照顧我我為什麽要說不？但我心裏想的是你，真的是你。”

恩妮快噎住了，晶晶照顧他他也接受？想想和他交往的這段時間，他除了摸她抱她，還幹過什麽？為她付出過什麽？他想我？想我的什麽？

麥克教授還在等待，她沒時間，她說羅九陽你想不想我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不敢相信你。不跟你講了，再見。

麥克瞪著一雙藍灰色的大眼睛不緊不慢地打量她，她肯定看上去有點不對勁。她知道最好不要太節約口舌，告訴他一點他會舒服很多。

她說I’m sorry I let you wait，是我男朋友，我們有些麻煩。

你和戎有些麻煩？他剛才還在這裏。哦不，我不想知道你們之間的事，我請你來這裏是想跟你談談剛交上來的這篇論文。

恩妮說不是戎，就無心再說什麽。麥克說這篇論文完全走題了，這不象你，我給你個一個解釋的機會。

恩妮拿過寫了滿滿十八頁的論文，一看首頁就暈了。麥克在首頁上明明寫了要求：寫一篇論述文，可是她寫了什麽？敘述文！

怎麽會出這樣的差錯！一輩子沒出過這樣的差錯。

她立刻緊張得手心出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這篇論文等於沒寫，完全是廢品，老師要是嚴格些，可能會給個不及格。

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怎麽會沒看清楚題目！我，我真的沒看清題目！她急得結結巴巴，帶著哭腔卻不敢哭。她知道麥克討厭情緒化，流淚反會讓他厭煩。

我看得出，麥克平靜而就事論事地說，你的這篇論文從敘述文的角度看無可挑剔，參考資料也收集得很到位，但我驚訝你怎麽會沒看清題目。戎告訴我你最近狀況不好，照理說這不應該是我考慮的範圍，但我願意給你一次機會。明天中午十二點是Deadline，在此之前你隻要重新寫一篇給我，那這篇就作廢。

好的，謝謝您，我馬上回去寫，明天十二點以前另交一篇給您。

告訴戎，別來打擾你。麥克試圖開個玩笑，緩解緩解氣氛。

恩妮一聽，反倒站不起來了，她想了想說：麥克，我可不可以占用你一分鍾？

當然可以。

為什麽大家都說戎 是我的男朋友？我們早就分開了。

分開了？戎剛才還在我這裏，他非常擔心你，要我跟你談談看有什麽需要幫助的，我拒絕了，這不在我的工作範圍之內。

回到宿舍，恩妮一頭撲到電腦旁，心急火燎地打開電腦。重寫一份論述文要找許多正方反方意見的資料，這部份得耗多少時間，她把握不準。

洗手間裏有人，動靜鬧得挺大，她肯定是張合歡和晶晶在洗澡，因為屠薇剛剛離開去食堂吃飯。她坐在自己的床沿，一邊吃著才從食堂裏買來的二個熱包子，一邊翻著剛從圖書館裏借回來的書；眼睛掃著從網上搜索到的資料，手上還拿著筆記錄資料的出處。

漸漸地，她感覺注意力高度集中了，周圍萬事都離她遠去。她按照論文要求列出了三個論點，再據此尋找支持或反對論點的資料。資料因為要求是英文原文，得花些功夫閱讀，收集完畢之後，她就可以動手寫了。

忽然，洗手間的門砰一下打來了，有什麽人撞在門上，那一陣嘩啦啦的響聲很異樣，好象有人跌倒了。

她眼睛盯著電腦熒屏，耽擱著。對那一聲異響是不能不疑惑的，不能不想察看個究竟。但她還是能耽擱就耽擱，她無心旁顧，即使整晚不睡，她的時間也不多了。

嗚，一聲女孩的哭叫之後，她糊裏糊塗地抬起頭，看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坐在對麵的屠薇瞠目結舌的樣子，身體就被什麽一撞，差點被撞倒，她用手一撐，嚇得趕緊回頭。

一個赤條條一絲不掛的肉體倒在她身上，她先看到一頭濕發，然後感到自己的褲子濕了，大腿上一陣涼意。

她總算看清這是晶晶。一身赤裸的晶晶順勢趴倒在她的大腿上，又哭又叫，嗦嗦發抖 。

怎，怎麽了？她還是糊裏糊塗，眼前的屠薇蹭一下站了起來，橫著要從自己的床和書桌之間走出去。她隨著屠薇注視的方向看，一看自己也嚇了一跳。

隻見也是一絲不掛的張合歡站在洗手間的門框中間，難看地咧著嘴，她也在哭，隻是沒有淚，淚水不知道是沒有，還是被把她從頭到腳都淋濕了的洗澡水衝掉了。

嗚，二個此起彼伏的哭聲，把恩妮驚呆了。

她看見屠薇衝過去，從什麽地方拉出一條浴巾往張合歡身上裹，恩妮驚醒過來，也順手拉開自己的毛毯，把晶晶蓋住。

你們怎麽了？！恩妮大聲問，晶晶在她腿上抖得厲害，她不由得用手去拍她背，讓她安靜下來。

怎麽回事？她低頭問晶晶，晶晶輕輕咕噥一句，她沒聽清，再問，隻聽晶晶哭著說：“她咬我。”

“她咬你？咬哪兒了”。恩妮匪夷所思地問。晶晶在被子下麵指了指自己的乳房，恩妮看了看，沒看出什麽大的異樣，隻是右側乳暈周圍略略發紅。

“張合歡，你咬她？”恩妮大聲問張合歡，隻見張合歡被屠薇拉著扯著坐到床上去。

“我沒咬她，我怎麽會咬她？她是我的小心肝兒，我親她，我喜歡她。”張合歡哭哭啼啼地說。

恩妮和屠薇麵麵相覷。

晶晶在腿上抖得更厲害了，恩妮呆了一會兒，總算全明白了。她說張合歡你把衣服穿起來，穿好了出去。等晶晶穿好了衣服你再進來。

屠薇幫著張合歡穿好了衣服，陪她出去帶上門。恩妮到晶晶床上替她拿來衣服，晶晶嗚咽著開始穿，恩妮看著她那張孩子似的瘦削的臉，說不出是同情還是不解地問：“張合歡是同性戀？”

“她是同性戀嗎？”晶晶抽抽噎噎地說。

恩妮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心想人家都來咬你乳頭了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她說她以前觸你摸你嗎？晶晶說她親過我的脖子，從來沒有咬過我。

她說接下來你準備怎麽辦？晶晶說什麽怎麽辦？她說你還準備和她在一起嗎？晶晶說我不知道，她咬我我害怕。

恩妮說那你明天就去找輔導員，要他給你換個宿舍。晶晶說你陪我去好嗎？我不敢去，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說不明白。

明天，恩妮忽然想到自己的事，她想現在我可賠不起功夫。看晶晶，楚楚可憐的樣子，實在是離不開人了，想這可怎麽辦？

屠薇把門推開一條縫探頭進來問：“可以進來了嗎？”恩妮說進來吧，請把洗手間收拾收拾幹淨。

張合歡麻利地在洗手間裏收拾澡盆浴巾什麽的，恩妮不放心地看看晶晶，見她完全沒有離開自己的意思，心想這怎麽行呢？

這時她忽然想到了羅九陽，想讓她跟羅九陽呆一會兒應該可以吧？除了羅九陽，她不知道晶晶還有什麽朋友。這時她腦中忽然電閃雷鳴，一下子想起許多羅九陽說張合歡的話。這麽說，他早就有所覺察？他之所以跟晶晶斷，莫非也是……？

她實在沒有時間，要是有時間她一定會把這個疑問追究下去。她現在隻急著想找人把晶晶接過去照顧一下。她說晶晶我給羅九陽打個電話，你過去把今天的事告訴他？

晶晶猛點頭，洗手間裏的張合歡卻鬧出很大的響聲。

恩妮朝著洗手間裏大聲說：張合歡你別不樂意，晶晶愛怎麽著就怎麽著，鬧得晶晶不高興了你才快活是不是？

洗手間裏沒聲音了，恩妮趕快掏出手機撥羅九陽的電話。羅九陽的那一聲“喂”真是激動萬分，可是恩妮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她說羅九陽你幫我們一個忙好嗎？

一句話！什麽事？

她說晶晶馬上過來到你那邊坐坐，要是晚了回來的時候讓安戎送她回來行嗎？

那邊一下子就啞了。恩妮不願等，逕自關掉手機對晶晶說，去吧，跟他說好了。

你陪我去。

恩妮為難地看看屠薇，屠薇心領神會，站起來說我陪你去。

張合歡從洗手間裏一步跨了出來，一想不妥又縮了回去。她們一走，張合歡噢的一聲就哭了出來，哭聲裏有一種莫名的焦灼。她說晶晶不要我了。

恩妮抄起自己的書包，三步並作二步衝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