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哲人尋蹤:康德和哥尼斯堡
文章來源: 翦一休2015-03-22 08:16:54
德國山川秀麗,人傑地靈。那些古堡森林,田疇小鎮,從來不缺由衷的讚歎和欽慕的目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德意誌民族,更是為人類文明貢獻了無盡的財富。 就舉代表人物來說,他們貢獻了自然科學家愛因斯坦,文學家歌德,音樂家貝多芬,計算機之父馮.諾依曼,社會學家韋伯,軍事學家克勞維茨。每個代表人物後麵,都有一大串熠熠生輝的名字。不過,德國最吸引我的,是德國的哲學家們。沒有哪個民族,能象德意誌民族那樣,為人類思想史貢獻出這麽多的思想巨匠。一部近代哲學史,他們可能要占去一半的篇幅。這些哲人,讓人讚歎的智者,在人類思想探索的道路上,象閃電劃過夜空,照亮了黑暗的荒原。在很多時候,對很多人來說,這絲光亮,就是電光火石的瞬間,揭示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因此,是拜這些先哲所賜,我們才有了今天這樣看世界和曆史的視角和眼光。然而,我常常驚奇,這麽偉大的心靈,理應變身於天上的星宿或奧林匹亞的諸神,怎麽竟也曾被置於凡人的軀殼之內,遭遇世俗的侵擾,經受病痛的折磨,體會人生的無常?如今,這些思想依然惠澤著我們,但那些借以托胎的身軀,卻已無處可尋。好在,他們畢竟把足跡留在了德國這塊土地,可以任由後來的受惠者憑吊膜拜。於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到德國走走停停,自會有一番聖地朝覲的虔誠和江山登臨的感動。
康德的哥尼斯堡是現在俄羅斯的加裏寧格勒,是俄羅斯的一塊飛地,就像它從前是普魯士的飛地。因此,到德國旅遊的人是無緣踏上它一步的。康德出生在此,死在這裏,一輩子沒有離開城池一步。在遊學之風極盛的德國學者之中,康德是個另類。
康德在十六歲那年進入哥尼斯堡大學,少年老成的康德與學生常有的淘氣把戲和校園惡習完全無緣,早早的就有了學者風範,因此還在畢業之前,他在低年級就有了許多追隨者:他們受到他潛移默化的影響,有了同樣的脾氣,外表嚴肅,不苟言笑。畢業以後,為了履行長子在父親過世後對弟弟妹妹的義務,康德做了6年家教,終於在30歲重返哥尼斯堡大學講授哲學。在今後的40 年中,他一直在母校執教,從教授,係主任到校長,直至72歲時退休。其間康德多次受邀另就高薪教席,他都婉拒了。這麽忠貞的校友,哥尼斯堡大學恐怕打著燈籠也難找到第二個了吧。康德對大學課堂的摯愛,與後來的尼采和維特根斯坦對大學的深惡痛絕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康德終身未娶。作為哲學家,這倒很合時尚: 箂布尼茲,笛卡爾,洛克,休謨,叔本華,尼采,維特根斯坦等等都是獨身。據說康德的學生們為了讓老師經曆人世的一切,找了一個女誌願者與康德共度一晚。第二天學生們追問老師的感想,得到的回答是:一堆毫無意義的動作。不過根據庫恩和古留加的兩本康德傳,康德其實並非不解風情的書呆子。他獨身的原因正如他坦言:當我需要女人的時候,我養不起她們;而當我養得起女人的時候,我已經不需要了。不需要女人,那他那時忙些什麽呢? 寫他的三大批判。
康德的 《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和《判斷力批判》是哲學史上的三座令人仰望的高山。如果說康德以前的哲學家就像天真的孩子,老是睜著好奇的眼睛向外看的話,康德的哲學就像進入青春期的少年,開始把探究的眼睛投向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康德說人的心靈並不是象鏡子一樣被動地反映世界,相反,人的心靈都帶有一些先天的框框,象一副永遠帶著的眼鏡,人看到的一切,都是透過這幅眼鏡得來的。正是這副眼鏡,把外部世界整理成有規律的樣子呈現給我們。換言之,康德以前的哲學家都認為知識是外部世界的照片,而康德把知識看成印象派的畫作,-在其中人的作用是不可剔除的。撇開康德學說的哲學意義不談,這種強調人的自主性,把人置於哲學的中心位置的觀點,就已經讓人耳目一新了。詩人威廉布施在自傳中寫道:他雖然不懂康德的思想,但仍然為之傾倒,因為康德使他知道“人的心靈居然有那麽多隱秘之處”。那麽如果摘掉眼鏡後世界是什麽樣子呢?康德沒說,他把那眼鏡以外的東西叫做“物自體”,他把它留給了宗教。現在我們回頭看去,那是哲學上一片硝煙彌漫的戰場。
康德的道德哲學也以人的自主性為基礎,其中最著名的一條道德律就是:“人。。。是目的本身,即在任何時候任何人(甚至上帝) 都不能把他隻是當作工具來加以利用”。人因此永遠是目的而不是手段。沒有任何一種東西,可以高於人來作為目的去追求,不管它打著什麽的旗號。這就是影響至為深遠的康德的人道主義。而我一直認為,康德的人道主義是最高尚的個人行為準則和最博大的政治理想,是一麵對抗一切封建主義,專製主義,空想主義,極端宗教教義和狹隘民族主義的獵獵大旗。
康德創立了偉大的道德哲學,也實踐了自己認同的道德。康德一生自律,為人謙和,從來沒有沾染世俗的惡習。在他寫作《純粹理想批判》期間,鄰居一隻打鳴的公雞總是打斷他的思路。康德曾 出高價要那鄰居宰了那隻風頭正健的公雞,但鄰居嚴辭拒絕,因為他搞不懂何以那隻公雞會對康德構成困擾。溫和的康德沒有街頭潑婦的手段,隻好自己搬走了。看到這個謙謙君子在一隻公雞麵前退避三舍,不知那鄰居是否心有不忍? 康德一生勤勉,對自己要求極嚴。幾十年來,他的生活作息嚴格得如鍾表的運行,以至於哥尼斯堡的居民習慣於以他下午散步經過自家門前的時間來對表。你也許會說,比起那些花天酒地,肥馬輕裘,任性張狂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太單調乏味了。那就要看你怎麽理解生活了。康德用一生詮釋了理性的莊嚴,這又何嚐不是另一種人生呢?
理性使康德對上帝和宗教態度冷淡。他的朋友經常聽到他對於祈禱和宗教行為的不屑。有組織的宗教活動更讓他憤慨, 因為他相信宗教信仰是個人的需要。不可否認,在為我們的靈魂尋找安身之地的時候,信仰和理性是一對宿敵。信仰把命運交給上帝,而理性把命運賦予自己。在二者之中選擇其一,始終是對心靈的一個艱難拷問。是的,信仰為你帶來靈魂安寧,但它需要真誠。當世俗的欲望幹擾到你的虔誠的時候,虛偽就趁虛而入了。虛偽是信仰的最大的陷阱。相反,理性從不虛偽,它需要的是勇氣。當你選擇脫離神的庇護的時候,你就選擇了自己承擔一切。問題是,人總有會哭的時候,在那時候,理性往往很無奈。那麽,在信仰和理性之間,你將何去何從呢?康德用自己的一生告訴我們,當一個人的內心足夠強大,當一個人的理性足夠清晰,信仰並非獲得心靈平靜的唯一選擇。
康德死得平靜安詳,那年他80歲。他的葬禮莊嚴而隆重,二十四個大學生抬著靈柩,後麵跟著哥尼斯堡的幾千同胞,隊伍蜿蜒。教堂的鍾聲響徹冬季的天空。康德的陵墓現在哥尼斯堡大教堂東北角。陵墓前長年鮮花不斷,每一對步出教堂的哥尼斯堡新婚夫婦們必定留步於此,獻上敬意。
康德被引用最多的名言,是 《實踐理性批判》中的一句話。它鐫刻在康德陵旁,所以人們通常把它叫做康德的墓誌銘:
“有兩樣東西,我思索的回數愈多,時間愈久,它們充溢我心頭以愈見刻刻常新,刻刻常增的驚異和莊嚴之感,那便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我第一次讀到康德的墓誌銘的年代,是農民伯伯的農諺被奉為唯一可以稱之為“知識”的年代,我也曾一度為“雲朝西,穿蓑衣;雲朝南,雨成團”等鄉間智慧所折服。所以,可以想見,康德的墓誌銘給我帶來多大的震撼。那一刻滿室生輝,眼前豁然開朗。我第一次知道,知識的天地,可以是這麽廣闊。人的心靈,可以掙脫世俗的束縛這樣自由地在其間翱翔。而人的智慧,可以深入到這麽深奧的領域。同時,我又深感震撼:一個人能以這麽天真和充滿朝氣的心態,用這樣謙卑平和的語氣,講述這麽寬廣博大的胸懷而沒有些許自負和自得,該得有一顆怎樣優雅明澈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