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傲的皮匠(王安憶)
文章來源: tianfangye2012-05-29 14:27:59

王安憶

《收獲》2008年第01期

倘若要說明這塊方寸之地為什麽屬於小皮匠,大約就要涉及這近代城市的發展史了,具體地說來,且又是一些個別的人和事。最初時候,這片地方還是在城市的近郊,外國人在這裏開了墓園,本地人稱“外國墳山”。四周就有了一些鮮花店,蠟燭店,還有出售木雕和石刻的十字架、小天使、耶穌聖母像等等裝飾墓地的用物。後來,墓園的邊緣,那些連接田地的地方,被開辟出來埋葬中國人,墓園擴大了,周遭就有了中國殯葬習俗的店鋪:香燭、紙紮、壽衣、錫箔、中國樣式的棺槨。再後來,墓園越延越廣,最深遠處,其實已成荒塚。終於有一天,工部局征下地皮,準備建住宅區。第一要務清理墓地,也就是本地人說的“墳山”。先在報紙上登了七天啟事,讓中國人來遷墳,無人認領的墓便拾骨平地,一總焚燒,隻留下外國人的墓地,用圍牆圈起來。這樣,周遭的殯葬業便不驅自散了。等這片地方建起幾條弄堂和一排洋房,初具街區規模,就又有一些當年的舊業主回來,不過都轉了行。有的擺水果攤,有的是餛飩挑,還有的做了看弄堂的人。其中有一個浦東人,原來是賣錫箔的,現在騎了腳踏車,車後麵坐一個蒲包,包裏麵是河鮮魚蝦,挨家挨戶兜售。漸漸與住戶相熟,還和一個山東籍的巡捕交了朋友,就在一條弄堂口搭出偏廈,賣蝦肉餛飩,將原先的柴爿餛飩挑擠走了。浦東人的女人也從鄉下上來,鎮日坐在弄堂口擠蝦仁。後來生意做大了,巡捕又到別處為他找了地方開店。這偏廈,其實隻夠放一個煤爐坐湯鍋的,巡捕又讓給一個銅匠做營生。後來,巡捕走了,銅匠自作主把地方讓給他的同鄉人,一個鹽城鄉下的皮匠。自此,這塊地方就歸了皮匠的行業以及家族。

在城裏,所謂皮匠其實就是鞋匠。城市裏又不像農村,有牲口的鞍具絡口什麽的,除去腳上一雙鞋還有什麽皮具?這個皮匠將手藝和地盤傳給了兒子,自己回鄉下度晚年了。然後,兒子也老了,從小皮匠變成老皮匠。這個街區呢,隨著城市的擴展,早已從邊緣走向中心,但是,依然以居住為主,與鬧市隻相距一條馬路。中間,皮匠也挪過幾回地方。弄堂要衛生整頓,就讓弄口的營生撤離,去什麽地方?銅匠去了小菜場,補絲襪的女人回家裏去,老虎灶關掉一個,那一家生煎包子鋪歸進區飲食公司,重新掛牌為合作食堂。皮匠攤收拾收拾,挪到馬路對麵,一排街心花園前。所謂街心花園隻不過是一條兩米寬的綠化帶,沿牆十數米,牆裏麵是一所中等師範學校。師範學校總是女生多,女生腳上的鞋是需要經常修理的,紐襻斷折,後跟磨損,幫和底脫膠。皮匠攤跟前的小馬紮上,常常坐著一個女孩子,脫了鞋的腳踩在另一隻腳的腳背上,等待皮匠做完她的活計,這情景看起來挺溫馨的。過了一陣,卻輪到整頓馬路了,皮匠攤就又要被驅走。他收拾收拾,再回到原先的弄堂口。那弄堂口多少有些陰暗,可是比較安定一些,過街樓避風擋雨,有一麵牆根,可以堆放他的那些膠皮啊、鞋跟啊、釘子線繩,還有等著做的活計,或者做好等人來取的活計,也一並靠牆根。弄堂裏的人,要麽不來,要來就是一大堆,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單的棉的,但都不是急等,所以就放在他這裏,過一兩天再來取。也不要領取憑證,不見得能認識人,可鞋總歸認識的,而且,鞋這樣東西,也不怕別人錯領的。安穩了一個時期,說不定又有哪一個部門來驅趕,皮匠總也沒二話的,收拾收拾再搬,還是搬到馬路對麵。這一回可能不是在街心花園,而是一扇大門的門洞裏。那幢公寓樓有著寬闊的門洞,但因為長年失修,門洞很破舊,木頭門的油漆剝落了,牆壁和頂上的石灰也剝落了。皮匠攤設在台階上退進去的地方,很妥帖,也很諧調的樣子。要等到哪一天,大樓要大修了,皮匠就再搬出來。收拾收拾,回到弄堂口或者街心花園。總之,雖然是漂泊的,可總也漂泊不出這條街。倒未必是早年與山東巡捕的口頭協議生效,恐怕沒有人能夠將曆史回溯那麽遠,更不會有人認這本賬。隻是一個手藝人,他已經在這裏做熟了,這裏的人都是他的老主顧,他不能輕易放棄。這條街上的人,也習慣了他的活計,有時候他回鄉下去幾天,人們就將活計留著,等他回來做,並不會去找隔街的那個皮匠——順便說一句,每條街都有每條街的皮匠。再說,他又不礙事的,各部門對他的驅趕其實也不認真,漸漸地,就形成事實。城管稅務按月來收繳一些費用,皮匠攤就在弄口安頓下來了。現在,牆上敲了一排釘子,釘子底下是工具箱,一具鐵皮櫃。每天早上,工具箱橫過來,與牆麵形成一個直角,就成為一個小小的工作室。打開工具箱的鎖,取出家什用物,一架縫鞋機放在地上,一螳錘、鉗、剪刀之類的小工具,一一掛在釘子上,還有一盤盤的膠胎,也掛在釘子上。工具箱的小格子裏,放著膠水,釘子,紐襻,針線,鞋油。

我說現在,又已經換了一代,這小皮匠不是邶老皮匠的兒子,而是女婿。老皮匠把手藝和地盤傳給了他,告老還鄉,不久便生癌症去世,用小皮匠的話來說,就是去見馬克思了。因為嶽父是將手藝傳給了他,所以即便不是招女婿,他也是要贍養嶽母,其實也是師娘。小皮匠自己呢,雖然有兄弟,但兄弟和父母不合,因為父母把家裏的大瓦房以及院裏的兩棵杉樹給了他,於是,他也是要贍養父親母親的。現在,三個長輩都還能勞動,但是為了表示贍養的決心,小皮匠把媳婦留在家中,單身一人住在上海。他住的也是老皮匠留給他的地方,距離他做活地方有一站多路的一片棚戶裏的一間閣樓,那房主與老皮匠的交情有年頭。那片棚戶在老皮匠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圈上“拆”的字樣,可是至今也沒有拆。有一度是因為房產市場不好,後一陣市場好了,可是動遷費又上升得厲害,而這一片棚戶人口密集,且都是私房,又都不停地加蓋,房摞房,屋疊屋的。開發商遲遲不敢下手,就拖到現在。小皮匠的房東其實已經在別處買了房子,將底下的房間租給了三個賣炒貨的河南人,小皮匠一方麵是房客,另一方麵也幫著房東照看房子。這一間閣樓有六七個平方大小,擱下一張大床,一張條桌,一個櫃子,還夠打一張地鋪。有時候,小皮匠的女人來住一陣;有時候父母親來住,小皮匠就把床讓給大人,自己打地鋪;還有時候,是嶽母和女人一同來,那麽,母女倆睡床,小皮匠還是打地鋪。他女人來上海,從來不到他做活的弄口來看看,因為害羞。他父母也不來,心情就要複雜些,似乎那是人家傳給兒子的衣食,難免會生愧疚。隻有他的嶽母,會到他的皮匠攤跟前,坐在小馬紮上,看他做活。她男人活著的時候,也是在這地方做活,那些主顧,以及主顧的上輩人,也是與她男人交道過的。弄堂前馬路上的景色,曾經在她男人眼睛裏留連過,女婿手裏的活計,就是她老頭子的手藝,似乎覺著將來有靠頭了一些。小皮匠呢?心裏一清二楚。但鄉下人都不慣於表達感情的,再說一老一少,也沒什麽可說的。就是這麽緘默著,卻也流露出相互依賴的親情。所以,人們有時候看見的,守著小皮匠的那個老女人,不是他的母親,而是嶽母。

嶽母守在小皮匠身邊,看著小皮匠接活做活。光顧皮匠攤的大多是女人,與小皮匠很稔熟的樣子,有的還有些輕薄。小皮匠則很持重,並不囉嗦,倒不止是因為嶽母在場,嶽母不在場他也同樣,他是有架子的。小皮匠長得挺討人喜愛,敦實的身體,眼睛溜圓,是那種稚氣的長相。女人們,包括那些輕薄他的,都將他當孩子待,張口小皮匠,閉口小皮匠。事實上,鄉下人婚姻早,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這也是使他持重的一個原故。

現在,皮匠攤的業務隨時代發展而擴大,尤其是像小皮匠這樣有淵源的手藝人,他們善於融會貫通:修拉鏈,釘牛仔褲的敲紐,給皮包的金屬扣上蠟。至於皮匠的本業,修鞋,他們也麵臨許多新課題。單說一件,鞋底。材質在不斷地革命,結構也在不斷地進步——有一種,內部如同鋪地板似地架有龍骨。由於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鞋掌的磨損部位與形狀,也出現了不同於傳統的情形,比如開車的人,是磨損在踩油門和刹車的那一個點上。但是,小皮匠應對得很沉著,他心裏有一個底,就是萬變不離其宗。怎麽說?鞋總歸是鞋,總歸是要吃力,所以,堅固總歸是第一位的。別看他鎮日在這方寸之地,可他的見識卻不少,什麽名牌的鞋,還有包,他沒見識過啊——曾經,就在這條街上,那街心花園後麵,也就是師範學校的圍牆,全都破門開店:麵包房、禮品屋、文具店,其中擠出半扇門麵,開出一個“山姆大叔機器修鞋”。就有人對小皮匠要挾:你能修好嗎?修不好我拿對過去!小皮匠說:你拿對過去吧!有人真拿過去,請“山姆大叔”修了,可結果如何?“山姆大叔”要價奇高,而且不論何種問題,統統一個辦法,換底。倘若遇到那些比較特殊的情況,外麵的底好好的,內裏的襯底卻讓腳汗漚爛了;或者鞋底沒壞,壞的是鞋幫;再抑或僅僅是些極小的毛病,鞋麵的氣孔掉了鐵皮邊,一道邊縫綻了線,“山姆大叔”便沒辦法了。於是,送去的鞋就又送了回來,那人多少有些汗顏,小皮匠卻毫無譏誚之色,就當沒有發生過方才的事情一般,接過鞋,按傳統的方式處理了。兩個月不到,對過的“山姆大叔”悄然引退。就這樣,即便是幾千塊錢的意大利皮鞋,小皮匠都能以平常心來對待。也不是說他完全不放在眼裏,他當然是要格外小心一些,是天生的惜物,而不是出於對昂貴價格的誠服,這種天價的名牌讓他覺得造孽。有時候,有人拿一條名牌牛仔褲來修理拉鏈,他果決地撤掉壞了的拉鏈頭,換上新的。那刻著名牌標記的拉鏈頭被他一扔,主顧伸手去撈,撈了一個空,不由叫道:這是名牌!小皮匠說:名牌?壞了有什麽用!在對名牌的態度裏,包含著小皮匠對消費社會的批判性。

鎮日交道的都是鞋,而且是穿過的鞋,皮革的氣味裏混雜著各式各樣的腳臭、汗臭,和起來,就是皮匠的體味。每一代皮匠都是這個味,他們的女人和孩子,都已經習慣了這股氣味。他們的屋裏頭也是這股氣味。像小皮匠的女人,也就是老皮匠的女兒,就是在這股氣味中長大的。她的母親,小皮匠的嶽母,更不用說了,這股氣味可說就代表了她的男人。這一點上,小皮匠卻與他的前輩們不同,他身上沒氣味。他從來不把做活的衣服穿回家,而是留在工具箱裏。他就像一個正規企業裏的工人,上班之前要換上工作服,至於換下來的幹淨衣服,那是一件西裝,配有領帶,自有寄存的地方,暫且按下。為了不染上這股皮匠行業的傳統氣味,他做活時從不穿毛線衣褲,因為毛線衣褲最吸氣味。傍晚,天將黑未黑,他收工了,就到弄內人家的水鬥,用香皂洗了手臉,穿好衣服,回家去了。

倘若是鄉下有親戚來的日子,他回家就有現成飯吃。女人們燒好了飯菜,老遠的,油煙味便撲鼻。天熱的時候,各家各戶的飯桌就鋪排在弄堂裏,我敢說,小皮匠家的飯桌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東西都是從鄉下帶出來的,草雞燉湯,六月蟹攔腰一剁兩半,拖了麵糊炸,蟶子炒蛋,鹵水點的老豆腐,過年的臘肉或者風鵝,還有酒。要是小皮匠的父親在,就兩個人對酌,單小皮匠自己,就是獨飲。他喝一陣子,吃了一些菜,女人就給盛上滿碗的飯,重新熱了雞湯。雖然是盛暑,可他們家鄉的習慣,葷湯是要吃大滾的,吃出一身熱汗,內裏的濕熱便發散出來。果然,風吹在身上,沁涼了許多。月亮也升起了。女人將桌上的碗碟收去,擦拭幹淨。這時候,小皮匠要看一會兒書了。

小皮匠看的書是比較廣泛的。他有一套《說嶽全傳》,半部他們家鄉人、著名說書人王少棠的《武鬆》,再有一二本《資治通鑒》。除此,還有一些雜誌,比如《檢察風雲》,《讀者》,《今古傳奇》,是他從書報亭上買的,也有的是很偶然地落到他手裏的。他認為現代的書不如古書有看頭,那些舊書他是稱作古書的,古書裏麵有很多大的小的道理,大道理是關於世道,小道理則關係做人。當然現代的書也很重要,因為是說當下的事,可以開眼界,不至於太蒙塞。然而,他還是覺得,當下的這些事再是千奇百怪,卻也出不了古書裏的道理。就像俗話說,孫悟空七十二變,變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當下的事都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古書上的事則是舉一反三。不過,這又正是讀書有趣的地方,他可以用現代書裏的那些人和事來檢驗古書裏的道理,反過來,古書裏的道理又可用來解釋現代的事情。所以,小皮匠讀書是用心讀的,從屋內接出來的一盞電燈照耀著小桌上的書本,四周大多是牌桌,有紙牌,也有麻將,牌在桌麵上甩來甩去,還有牌友們為牌局起的爭執,都吵不了他。無論是他的女人,母親,或者嶽母,這時都不與他說話,以免打擾他。但要是父親在,他有時會從書本上抬起頭,談一些讀書的心得,是為表示對父親的尊敬。這些都是靠他的人,他不能過於倨傲了,當然,女人,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更多的時間裏,小皮匠是一個人在上海生活著,那是要冷清一些的。每天收工回來,還要做飯。但做飯對於小皮匠並非難事,他們那地方,男人多會燒一手好菜。隻不過,一個人吃飯總是簡單的。他將路上買的菜洗洗切切,燒出一葷一素,吃一半,留一半。留出的一半裝在一口小鋼精鍋裏,第二日帶去做活的地方當中午飯。因為要燒飯和洗涮,時間過得很快,忙完坐定,看書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但他總也要讀兩頁。在他看來,讀書也是一種手藝,一天放下,就要花兩天拾起來。看幾頁書,就熄燈睡了。入睡之前,免不了會想起女人綿軟的身體,這是單身在外最大的煎熬。樓下那三個河南籍的房客,有時候會分別帶足浴房的小姐來,在門口讓他撞上過幾次。他慍怒的表情讓河南人一下子畏縮起來,不由心軟了。小皮匠是有些潔癖的,覺著這種事很醃臢,而且他又對房東負有照看房子的責任。但是,他畢竟是個男人,曉得厲害。在他們鄉下,有一個老光棍,就是在人民公社時候,向隊裏的耕牛下手,結果判刑坐牢。刑滿釋放回到家鄉,大人都不讓小孩與他說話,兄弟也與他分家,一個人過著十分孤寂的日子。小皮匠自小就可憐他,卻是當畜牲來可憐的。他覺得,人要是一點不能忍,就和畜牲是一樣的。所以,他最後還是決定向房東緘口,但是,從此與他們保持距離。因有一些設施是共用的,比如水鬥,煤氣灶,他就將自己的用物拿到閣樓上,盡可能錯開燒煮的時間,避免接觸。房東自己修了一個小小的廁所,他也不再使用,而是到馬路對麵的公共廁所如廁。其實那幾個河南人稟性都還忠厚,有時燒了好菜,喊他過去喝酒。他去喝過幾回,四個男人喝到舌頭都大了,稱兄道弟地分手,在樓梯口再要糾纏一會,然後各自睡覺。如今,他總是托辭謝絕,於是,這點五湖四海的友情也犧牲了。

小皮匠沒有讓女人過來長住,有一部分原因就是顧慮環境,倒不止是說居住的小環境,更是指大環境。雖然小皮匠每日裏隻是從住處到做活處往返,所聞所見不過五百米一塊街區,但也足夠他了解這個城市的陰暗麵了。就在他途經的一條馬路上,沿街一排發廊,說是發廊,卻也不見有什麽發廊的生意。透過一扇玻璃門,隻看見遮麵的長發,裸著的胳膊和腿——一種陰地裏捂出來的沒有光澤的石灰白,又好像沒有發育起來,細瘦孱弱。小皮匠又要覺著可憐了,這一回不是覺著哪一個人,而是這個世界,他不能讓他的女人到這可憐的世界裏來。他那女人,有著開闊的眉心,桃花紅的臉頰,嘴角上有一顆褐色痣,一笑起來,嘴沒動,痣先動,星星似的一閃,眼睛一亮。她沒什麽見識,沒享過大福,可也沒受過欺負。他寧可她耳目閉塞,鄉下人的那些村話,他都不願她聽的。就讓她在家中伺候老人,帶孩子吧!鄉下也有醃臢事,比如那個老光棍,但不是受責罰了嗎?人都不挨近他。城裏就不同了,什麽都攪在一處,分也分不開,所以就叫做“大染缸”嘛!“大染缸”這個詞用得太對了!

就這樣,在沒有女人陪伴的夜晚,小皮匠也安寧地入睡了。

前麵說過,小皮匠來到做活的弄堂口,先要換工作服。穿來的西裝,冬天是滑雪衫,夏天則是很平整的襯衫,總之是幹淨體麵的衣服,寄存在哪裏呢?寄存在根娣家裏。根娣是誰?是弄內一戶居民。小皮匠不僅在根娣那裏存衣服,中午帶來的飯菜,也在根娣家熱。根娣根據他帶來飯菜的內容,或者在她家電飯煲的蒸格裏蒸熱,或者加工成菜泡飯,給他添點佐料和配菜,也是有的。小皮匠並不是白得根娣的勞動,他每月都交根娣一些煤氣錢,根娣家的鞋,他也是無償修理。這樣,雙方都坦然自在。

小皮匠本來是央求一個老太,天氣適宜的時候,這老太常在弄口坐著,看街上往來的人和車輛,難免要和小皮匠聊幾句,就有些相熟。但是她沒有應承小皮匠的央求,因她在家說不了話,媳婦才是一家之主。小皮匠說:怎麽可能,你是婆婆呀!老太說:她是太婆!說話時,臉上的表情變得嚴峻,像是對整個社會抗議。小皮匠笑笑,止了話頭,曉得再要說下去,就有挑撥是非的嫌疑了。無論鄉下城裏,這都是一個令人激憤的話題。停了一會,老太平靜下來,建議小皮匠到根娣家去蒸飯,小皮匠不認識根娣,老太就說怎麽不認識?敲破你頭的那個。小皮匠就曉得是哪個了。有一回幾個女人與小皮匠逗嘴,其中一個用鞋跟在小皮匠腦門上叩了一下,鞋跟像錐子似的,立刻破了皮。小皮匠在這弄口坐久了,曉得上海弄堂裏的女人和鄉下女人沒什麽兩樣。田間地頭,興頭一旦起來,說話行動就很放肆,尤其是逮著一個年輕的男人。任她們怎麽調侃,小皮匠也不動氣的,她們沒有惡意,相反,還挺喜歡他,當然,多少也是不放他在眼裏。

老太的建議很有道理,根娣一口答應。這是一個熱情的女人,再則,她也有空閑。根娣是屬於“四○五○”的人,原先工作的一爿化學製劑廠讓台灣人買走了,工人遣散回家。根娣不到五十歲的法定退休年齡,就辦了協保。開始的幾年裏,根娣和小姊妹一樣,四處找工作。先到一幢商住大樓做清潔工,再到一個民營公司燒飯,還八十學吹打地參加收銀員培訓,到超市做收銀員。但是,似乎所有的單位都和她們廠一樣的遭遇,先是大樓還不出貸款,抵押給了銀行,所有的租戶都退租,員工也清退;然後那家民營公司也倒閉了;再後來,一夜之間,大賣場拔地而起,將小零售商的生意搶個精光,她做收銀員的小超市就關門了,算起來,培訓三個月,工作倒隻兩個月。這些經驗平息了根娣吃協保的憤怒,使她認識到社會全麵性的動蕩不安。她與丈夫商量,此時,丈夫的廠也倒閉了,跟著辦了協保——他們倆是化工技校裏的同學,所就業的單位性質差不多,她與丈夫商量,要做自己的生意才是安全,於是決定賣盒飯。方才起意的時候,鄰裏們因為同情他們兩人都下崗,家中還有一個讀書的孩子,都表示了支持。可一旦真做起來,意見就來了。暑天裏,大鍋小炒的,公用廚房裏熱不可耐,廚房頂上亭子間的地板都是燙的;後弄裏的陰溝讓魚鱗菜皮堵了,汙水橫溢;接洽生意、領取盒飯的紛遝而至,弄堂裏頓時多出許多生麵孔,門戶就不嚴謹了,於是起了糾紛。根娣是從閘北棚戶區嫁過來的,在那裏,一個水龍頭十七八戶人家用,不搶就別想用水,她是在爭奪中長大的,脾性相當強悍,她才不怕呢!她以一當十,多少人也不是她的對手。在這市中心的裏弄裏,大約都沒有聽過她這樣的村話和謾罵。人們背地裏都說,她婆婆就是被她氣死的,怪隻怪小弟太軟弱。小弟就是根娣的男人,自從娶進根娣,就再也沒有了聲音。但是,如今畢竟是法理社會,根娣再凶,也凶不過法和理。四鄰們自己不出麵,而是聯名寫信。先是寫到居委會,再寫到衛生大隊,然後是稅務局,最終是城管大隊來執法,勒令停止生意。這樣,根娣夫婦就又失業了。後來,小弟考了駕照,招募去開出租車,多做多賺,辛苦點,也能掙出吃喝以及孩子的學費,根娣幹脆就閑在家裏。反正再過三年,她這麽算著,再過三年,她到了五十歲,就可以吃養老金了。這麽說來,這一年,根娣就是四十七歲。

在小皮匠他們鄉下,這個年紀已經是做祖母了,可是在上海,年齡的概念相當寬泛。像根娣,穿扮好了,都可以當姑娘看。有一回,她去赴小姊妹的女兒的婚宴,穿一身粉紅色的套裝,頭發高高束在腦後,發根上別一個水晶發針,就好像她是新娘。根娣是一個俊俏的女人,而小弟,形象多少有些萎縮,性格上也是。當初,他們戀愛,當然是根娣主動。坊間有一句話,叫作:“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張紙”,又何況是根娣小弟這樣的女和男。

小弟家很早死了父親,由母親主事。他最小,上麵兩個姐姐,也是領導他的。所以慣了服女性管,同時也養成怠惰的性格,凡事都等著別人作決定。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他也是如此,局麵變成他的家人和根娣之間的爭奪。他的母親和姐姐自然是不接納根娣,因她是那樣的背景,住在閘北江北人的聚集區,父親踩三輪車,母親在紗廠做擋車工,讓她們氣不過的是,這樣人家的女兒,竟然長成如此模樣,就更危險了,誰知道她在窺窬什麽呢?雖然她們自己的生活是拮據的,甚至比根娣家還要瘠薄。自從小弟父親去世,經濟來源主要就是母親在裏弄生產組領絨線編織活計,再靠親戚接濟一點。兩個姐姐都趕上了插隊落戶,那一段日子,就離不開借貸了,簡直稱得上慘淡。但不論怎麽樣,住在西區蠟地鋼窗的新式裏弄,即便隻是其中的一間住房,廁所廚房都與鄰裏合用,那也表明了身份階層。不是人們都稱“上隻角”嗎?根娣家則是“下隻角”。根娣自己也曾向小姊妹坦言,看上小弟,至少有一半是小弟居住的地段和房子,在她們閘北,是稱這裏“上海”,好像她們所居住不是上海似的,從這叫法也能看出上海市區發展之地理沿革。嫁到“上海”去,是她們那裏的女孩子,尤其是像根娣這樣生相俊俏的女孩子,心向往之的事情。事實上,這“上海”又不單單意味著地方的概念,它還派生出一些其他的內容。就拿小弟這個人來說吧,他和根娣從小熟悉的男孩子很不一樣。他清潔整齊,當她站在他背後,可以嗅到後頸裏散發出的體香,說到底,就是肥皂的清香。他的床鋪——他們是住讀,小弟的床鋪也散發出肥皂的有些凜冽的清香。他從來不說髒話,而她們那裏,女孩都說髒話的。他有一張小小的白皙的臉,這張臉在後來的歲月磨蝕中,漸漸失了光澤,萎縮成棗核的形狀。他笑起來很溫和,就像一個媽媽的乖孩子,後來是根娣的乖孩子。這是根娣對小弟,小弟對根娣呢?雖然是被動的人,可他最終完全臣服於爭奪的結果,為勝利者根娣所獲,就像那些童話故事裏的公主,嫁給智勇比試的勝出者,說明他也是有自己的標準的。他的軟弱稟性,潛在地指導著他的傾向,就是傾向強者。因此,表麵看起來,互相中意的是長相和居住地段,但內裏,還是具體的人的作用。

現在,根娣的生活又有了新的規律。因為小弟開出租車是做一天,歇一天,根娣的安排也是一天隔一天。小弟歇在家的這一天,她專司燒煮,侍奉小弟,讓這個賺錢人吃好歇好。根娣對小弟是沒話說的,就像母雞把小雞護在翅翼底下。小弟可說是從母親的翅翼裏鑽進了根娣的翅翼裏,當然是根娣的年輕新鮮的翅翼更讓他舒服,再說,還有性的樂趣呢!後來有了兒子,根娣的翅翼下又擠進了一隻雞雛。曾經根娣走在馬路上,被人叫住算命,別的都沒什麽可信,隻一句,你的男人也是你的兒子,根娣摸出五塊錢給了那人。小弟歇在家的一日,是從前一天夜裏三時睡到中午十二時。根娣把飯端到床上,人蜷在被窩裏,差不多是要喂進嘴裏,一樣樣嚐過,再縮下去繼續睡,根娣坐月子都沒這麽養過。這一伏午覺是到下午四點鍾,磨磨蹭蹭起來,來到後弄裏。假如根娣這時候正在麻將桌上,便讓給小弟,自己到廚房燒晚飯。這一頓是一家三口圍桌而坐,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飯,然後又是睡覺。次日早晨,六點鍾光景,小弟出門上路了。根娣打發兒子上了學,開始了她文化娛樂的一天。

上午,根娣是去舞場跳舞。舞場在公園的茶室樓上,加蓋的一層裏。垂得很低的吊頂上垂著彩燈和彩條,裝飾成聖誕節的樣子。窗幔拉著,遮住了天光,就還是聖誕夜的樣子。因為舞客極大多數是中老年人,所以舞曲都是比較老派的,規整的節奏:經典的圓舞曲,鄧麗君的歌曲,活潑的輕音樂,可以跳快四步,也可以跳倫巴。來舞場的都是熟麵孔,但依然抱矜持的態度,並不隨便邀請舞伴,因多是結伴而來。那些單個兒來跳舞的,無論男女,都顯得頗為可疑。人們一般都對他們有些側目,偶然的,現場邀約舞伴,不會邀約他們,也不會接受他們的邀約,其實是舞伴和舞伴的互換。在舞場,有舞伴的人顯得身世清白。這些單打的男女,落寞地坐在一邊,喝著附送的飲料,聽著樂曲一支一支播放。場子裏旋轉的彩燈底下,人被切成一條紅,一條綠,好像也看不出有多少欣悅,而是鄭重其事的。一曲結束,紛紛走下場來,方才看見臉上有輕鬆的表情。根娣有那麽兩到三個舞搭子,都是和她這樣的“四○五○”,其中有一個在做保安,做兩天歇一天,假如這一天正好和根娣的日子碰上,就做一對舞搭子。還有兩個工作都是不定期,有工作時不來,沒工作是天天來。這樣,基本上,根娣可保證有舞搭子。即便有一天,這幾個誰都不來,那個舞場裏教舞的“老克勒”就會來請她跳,因根娣是有舞搭子的人。根娣雖長得俏麗,但跳舞並不怎麽在行,不是反了方向轉,就是踩了人家的腳,跳完一曲,“老克勒”就把她送回到座位,幾曲以後,再來帶她。這樣也好,根娣不會對跳舞上癮,跳舞隻不過是她的一項消遣,也表示她擁有著社會生活。所以,她是極有分寸的,一到時間,就退出來,回家燒飯了。

中午飯主要是燒給兒子吃,根娣自己無所謂。她從舞場上學來,中午隻吃一隻番茄,一根黃瓜,就可以對付的。給小皮匠熱飯也是在這時間。午飯過後,就到了下午,下午是打牌的節目,,就在自家後門口。若是下雨,就挪進灶問。牌友是左右鄰居,兩個老太,一個男人,人稱“爺叔”,還有一個看牌的,就是介紹根娣給小皮匠熱飯的老太。看她熱切的眼神,根娣就要讓她,她卻又冷漠下來,說沒有賭資,家中一應錢財都在媳婦掌握中。根娣也是不怎麽擅長打牌,但打牌往往是不會打的手氣好,所以她也不是全輸。根娣是個豁達人,輸的當作買門票,就和跳舞要買門票一樣,贏的就作小菜錢。爺叔的牌路子很專業,照理這三個根本不是他對手,但爺叔心地純良,不忍欺負婦孺老弱,所以並不十分較真。老太總歸是苛索的,首先把輸贏定得很小,再是謹小慎微,從不做大牌,圖個小利。所以牌桌上就很平淡,這也是叫人心安的,根娣不會跌進賭局裏麵去。

再有時候,根娣就和隔壁的金蓉逛街。金蓉就是被那老太形容得十分刻薄的媳婦,其實沒那麽可怕。金蓉比根娣略小兩歲,下崗後考了財會上崗證。那時候,財會還比較稀少,不像現在,什麽都是過剩的,她很快找到一家中型企業做出納。然而,幾年後,這家企業關停並轉,於是二次失業。此時,勞動市場上湧現了更多更年輕學曆也更高的人力,金蓉隻能在私人小老板的公司裏打打工。原先她是看不起根娣的,自恃有個好娘家。她娘家離夫家隻隔了一條馬路,地段更加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經被發展商割得七零八落,一條弄堂剩了一截尾巴,金蓉娘家就在這截尾巴上,不定哪一天,就會遷往不知遠到什麽地方的地方,似乎也沒有理由繼續看不起根娣了。而一旦相處,便發現根娣比弄堂裏長大的女孩多出許多好處,首先一條不記仇。當時抵製根娣家的盒飯生意,金蓉也積極參與的,還是出謀劃策者,可事情過去,根娣也並沒怎麽樣。就這一點,金蓉就和根娣結交下來了。但金蓉隻限於和根娣逛街,或者到“樂購”、“家樂福”買東西,跳舞和麻將她是不參加的,倒也不是堅持某種原則,而是沒有興趣。在一個女人,能夠杜絕染上癖好,說明她有著相當自律的性格,但另一方麵也能看出,金蓉是一個比較刻板的人。她的外形也有點這個意思,其實五官輪廓挺端正,也不見老,可是從沒有笑容,就顯得一張臉鐵青,叫人看到無趣。她婆婆把她說得如此厲害,也多半是從這張臉引起的。可是,一個女人生就這樣一種冷淡的表情,實是出於無奈,她的內心,完全可能也是活潑的。

那老太,就是金蓉的婆婆,鎮日裏,不是坐在弄口,就是坐在根娣他們的麻將桌邊,晚上在家,也是要說一些她的見聞。比如一個偷窨井蓋的外鄉女人,連人帶贓當場捉住;一輛桑塔納刮倒一輛機動自行車;更奇的是,一個過路的女人央求小皮匠取下她的耳釘,那耳釘旋得太緊,耳墜都已腫起來,於是,陷得更深——這並不是皮匠的業務範圍,可是結果怎麽樣?小皮匠替她旋了下來,而且耳釘一點沒損壞,盡管那女人痛苦地直說:“我不要了!”事實上,她接過耳釘,小心地揣好,歡天喜地走了。至於麻將桌上的是非就多了:牌局的風雲變幻,即便是如此枯燥的牌局,在老太看來也是很激動的;由牌局引起的紛爭齟齬;各家的是非短長也在這裏互通有無。金蓉除了必要的交代,是從不與婆婆閑話的,兒子孫子更沒有耐心聽了,所以,老太隻是對了空氣說而已。但是有一天,卻有一個意思入了金蓉的耳朵,那就是根娣和爺叔有染。老太的原話是,像爺叔這樣牌路很凶的人,為什麽倒要天天和幾個女人打小麻將了,奇怪不奇怪?金蓉不由豎起耳朵,聽老太又補了一句:根娣這種女人,骨頭沒有四兩重!老太說這話的表情就和她說媳婦時候的一樣,都是儼然的,表示出對世事的不滿,以及自己的正直。這就可以印證出,她媳婦未必就是像她說的那麽不堪,隻是在老太,需要有一些談資。那麽,反過來再對照根娣,老太的話也可能是失實的。可是,不知怎麽,金蓉卻上心了。

就像方才說的,外表冷淡並不表明內心沒有熱情,和所有的女性一樣,金蓉也向往經曆更加豐富的感情生活。倒不是說她們對自己的婚姻不滿意,完全不是,和婚姻就沒什麽關係。應該說,她們的婚姻都是相當穩定的。可也正是因為穩定,就讓人覺得沉悶了。在這樣的年齡,老的多已送走,當然,金蓉的婆婆還在,並且很健旺,那也就不太拖累;小的呢,也長大了。她們一下子多出許多時間和精力,而她們的丈夫,往往是在這個時間段進入低潮期。好像人生的要務都已完成得差不多,一時又看不見新的目標,不由便頹唐下來。生理也正在經曆轉變,凡事都不大能打起精神,難免跟不上女人的節奏了。當金蓉聽婆婆嚼舌頭,傳爺叔和根娣的閑話,她的臉一下子板得更緊了,內心則起了波瀾。她本來不對爺叔有什麽注意,可是,可是就算是這麽個不怎麽樣的人,為什麽偏偏是根娣,而不是她金蓉,與他生出曖昧來?張眼望去,除了爺叔,又還有什麽人呢?金蓉忽然感到一種冷清,生活裏已經不再有機會,而時間則明顯地緊迫了。在公司裏,她是被人叫作阿姨的,四周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女,連老板亦不過三十來歲。去商店,服裝的尺寸款式全都麵向年輕人,而且是時髦的年輕人。到化妝品櫃台,向你介紹商品的小姐總會說一句:像你這樣的年紀——似乎已經被逐出生活的舞台。可事實上,她精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充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懂得生活,而且充滿了感情。

下一日,金蓉在弄堂裏遇見根娣,走到跟前,忽然間不能自持,一閃身,走了過去。根娣本來是要和金蓉說話的,卻撲了個空,心中十分納悶,但過一會兒也忘了。等金蓉再一次走過弄堂時,根娣家後門口的牌桌已經擺出來,四個人正襟危坐,專心地看牌。金蓉覺得這情景有一種造作,隱藏著極大的用心。她的婆婆坐在牌桌邊,抬頭望她,遠遠地,婆媳對視一眼,忽就有了默契,交換出心得。之後,根娣還碰過金蓉的釘子,再木的人也要起反應了,再說,根娣又不木,隻是不那麽計較。她想:究竟什麽事上得罪了金蓉呢?她跑去金蓉家,想把金蓉叫出來,當麵問一聲。這就是根娣的性格,簡單直接,可金蓉則微妙多了。她家住底層,房門對了後門,既不應根娣的叫,卻也不關門,兀自在房間內行來走去。根娣以為沒聽見,再叫,還是不應。幾次三番,根娣才曉得是叫不應了,悻悻地打回轉。從此決定,金蓉不理她,她也不理金蓉。下回迎麵碰上,就很軒昂地走上去,兩人撞個臉對臉,再錯開來,交臂而過。這樣,根娣就把金蓉的表情看清了,她看見的是,鄙夷。這就又是金蓉的微妙之處了,心裏明明是豔羨,臉上露出來的卻是鄙夷。根娣不知道這表情緣由何處,但頗為受傷,納悶之餘,又添上一層憤怒。不過,根娣受蒙蔽的日子不會太久,弄堂裏的生活正應了那句俗話,沒有不透風的牆。像金蓉的婆婆,得來那許多見聞,單在家裏說是遠不夠的,也要和左鄰右舍說說,再和牌桌上那兩個老太議議,很快,就通過一種很複雜的途徑傳到根娣的耳朵裏。根娣這一氣,非同小可,卻又不知向誰發作。正如方才說的,傳說是經複雜的途徑進入根娣耳朵,要追溯回去幾乎不可能。根娣取締了後門口的麻將桌,老太們識趣地走了,另外去找消遣,隻那爺叔上門來找了兩回,兩回都被根娣將門在鼻子跟前碰上,看上去更像是那麽回事了。根娣向小弟發牢騷,小弟到底是成熟了,開出租車也長了見識,對根娣說了些人生經驗。小弟說,他從出生到現在,在這條弄堂裏住了幾十年,就知道弄堂是個是非之地——朝夕相處,腳碰腳的,各家與各家都有些仇怨;也是因為腳碰腳,還必須將仇怨埋在心裏,否則怎麽共處下去?所以,弄堂裏的人都是麵和心不和,不要企圖有什麽真心,麵子上保持和氣就可以了。小弟的人生經驗確有幾分精到,但總歸是消極的,這也就是時屆中年的男人的怠惰,已消磨了銳氣。這經驗並沒有讓根娣振作起來,反而更加喪氣,但她還是吸取了教訓,不再和弄堂裏的人打攏,連跳舞都沒了胃口,因人世是這樣一種掃興的境遇。她將自己悶在家裏,一日內,出門隻是為買菜買東西,還有,中午替小皮匠送熱好的飯菜。送去飯菜,就在皮匠攤的馬紮上坐著,等小皮匠吃完,收了碗筷,再回家去。坐在皮匠攤上,根娣的神氣很有趣,有一種孩子式的挑釁,好像說,你們壞,我不和你們玩,和小皮匠玩!

根娣和小皮匠說話,是說她們閘北棚戶區通行的蘇北話。她們這一代人的蘇北話,已是雜燴,並沒有清晰的地方區域,但總歸是蘇北話,在小皮匠聽來,已相當於鄉音了。於是,兩人間就好像有了點鄉誼。根娣不免要把近日內的煩惱說給小皮匠聽,小皮匠以為,這煩惱又是與他們鄉下女人間的差不多。但是由根娣,這個長相明媚,穿著鮮豔的女人說出來,卻變得有點好玩。根娣的長相是明眸皓齒,勻整的鵝蛋臉,年輕的時候,是稱得上纖細,現在多少要鬆弛些,在旁人看來,也不過是豐腴而已。頭發原本是漆黑的,後來生了白發,總體的顏色也變淺,於是焗染成一種金紅色,燙了無數小卷,向上梳到發頂,堆起來,發卡別住,露出一對品相極端正的耳朵,垂著金鏈子,墜著碧綠的翡翠玉,將她渾圓的頸項映襯得更加潤澤。因此,她總是穿低胸的羊毛衫,桃紅或者寶藍,領口綻放出內衣的蕾絲。羊毛衫底下是裙子,五彩格子或者是爛漫的花朵,視上衣的顏色為定。腳上是羊皮短靴,後跟尖細如錐子,抑或是巨大的方跟。總之,根娣的風格是誇張的,可以往鄉氣裏看,也可以往洋氣裏看,決定於何種眼光。而且,無論是跳舞,逛街,買菜,後門口打牌,坐在皮匠攤上閑話,甚而至於悶在家裏,隻是在房間和公用廚房往返,根娣也都要認真地穿著、梳頭、化妝,這些活動都是被她視為社交的,否則,她那麽多漂亮衣服,漂亮發式,還有化妝品,到哪裏用去?一個盛裝的美人,坐在皮匠攤前,挺古怪的。可是,皮匠攤這樣的地方,常常是有美人落座的。忽然間,好好的鞋別了後跟,斷了紐襻,或者皮包帶子脫線了,那麽就要找皮匠攤了。所以也並不是太紮眼的。隻是這麽一種隆重的形象,說著那麽一些家長裏短,很令小皮匠覺著有趣。根娣的說話,顯得特別幼稚,遠遠比不上鄉間的女人們有心機和世故,很像一個小孩子。當說到金蓉對她看不起的眼光時,憤憤道:她說我和爺叔,她自己呢?爺叔還不要她呢!這話字麵上是不怎麽合邏輯,但很奇怪地,也說出了幾分真相。小皮匠感到十分好笑,說道:你看看,你不也在說她壞話?常言道,誰人麵前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根娣覺得這兩句話挺有道理,從來沒聽說過的,在嘴裏念叨了兩遍,稱讚道:看不出小皮匠你很有素質!這回小皮匠就笑出來了,好像大人受了小孩誇獎。根娣站起來,伸手在小皮匠頭上刮了一下,拿起他吃空的鍋碗走了。

下一天,小弟歇在家,根娣對小弟說,別看小皮匠是鄉下人,挺有素質的,就把那兩句話學給他聽。小弟聽了後,趴在枕頭上,也和根娣說了一則鄉下人的故事。他說的是兩個浦東人,一人拎幾個大蒲包,上了他的車,一路上,蒲包裏窸窸窣窣響個不停,是大閘蟹,去了幾個地方,到一處拎一個蒲包下車,聽他們說話,是為開廠通關節。所以說,鄉下人是不可小瞧的,說不定有一天,我們大家都要為鄉下人打工。但是,這有什麽呢?人家肯做,不像上海人,做一天還要歇一天。小弟說:做一天歇一天有什麽呢?還有的人一天不做,全部歇!根娣不同意了,說,全部歇等於全部做!於是將每日裏要做的事曆數一遍。小弟又不同意了,說反而是老婆養活老公不成?一看小弟認真,根娣隻好哄他,當然是老公養活老婆,這不是應該嗎?她娘家媽有一句口頭禪,就叫做: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小弟就說,也不見得是應該,就有女人養男人的。根娣讓他去找一個人養他,小弟卻讓根娣找一個人來養。根娣說:我自己都要靠你養,怎麽還能養別人?小弟說:就有這樣的事情!於是又講了一則故事,關於一個男人養一個女人,女人用這男人的錢再養了一個男人。他開出租車長的就是這樣烏七八糟的見識。兩人糾纏了一會兒誰養活誰的問題,根娣就說要去燒飯,還要給小皮匠熱飯送去。

再下一日,根娣在皮匠攤上,將和小弟的爭端告訴給小皮匠聽。對於前一個問題,就是誰養活誰,小皮匠認為根本無須討論,在一起搭夥過日子,有人忙鍋裏的,有人忙灶下的,缺誰都不行。至於後一種情況,三個人串起來,魚咬尾似的一個咬一個,小皮匠則認為是人作踐人,並且斷定如此作踐下去,會遭報應。然後說了段上帝懲罰人類,發大洪水的故事,是他從《讀者》類雜誌上看來的。又聯係他家鄉的傳說,古時候,有男女不規矩,在土地廟苟合,結果當年見顏色,先旱後澇,顆粒無收。根娣聽得入迷,微張著嘴,眼睛睜得溜圓。小皮匠心想,上海的女人,眼睛長到額角上似的目中無人,其實呢,是長不大,不懂得世道人心。

根娣在皮匠攤上坐的時間長了些,或者是她聒噪地說,小皮匠靜靜地聽;或者是反過來,小皮匠娓娓地道,她睜大了眼睛聽。有時候金蓉的婆婆也湊過來,想參加他們的談話,根娣就陡地立起來,踩著高跟鞋登登地走了。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但金蓉婆婆的嫌疑是明顯的。第一,她是麻將桌邊的看客;第二,她還是金蓉的婆婆。根娣本不是氣量窄小的人,但金蓉方麵始終沒有表示出道歉與和好的意思,而且,關於她與爺叔的閑話,非但不見息止,還有上漲的趨勢。到底也不知道爺叔有心還是無心,有兩次到皮匠攤來找根娣打牌,都被根娣拒絕了。根娣的神色再嚴肅不過了,可爺叔嬉著臉,還說那樣的話:怎麽,怎麽?有新方向了嗎?根娣不搭腔,隻是給一個白眼。這種來去,經過金蓉婆婆的眼和嘴,就又為根娣的緋聞添了章回。金蓉的臉板得更緊了。

暗地裏,金蓉拿自己與根娣作比較,比較的結果是,自己並不輸給根娣的。根娣的長相和穿扮確實很奪目,可卻挺粗魯,是蘇北人的風氣。根娣說話也很粗魯,有時還夾帶著髒話。金蓉的疏眉淡眼,細高身材,穿著的清靜雅致,不是紮眼,卻很經看。她在公司裏做,雖然人們喊她“阿姨”,但總也是白領的階層,無論身份還是修養,根娣都不能與她同日而語。為什麽根娣卻比她具有吸引力呢?想兩人的婚姻,根娣和小弟是自己談的,她金蓉則通過介紹。兩人一同逛街買東西,明顯感到那些商場的保安,櫃台先生也對根娣更熱切一些。根娣有一種自然熟的作派,是為金蓉瞧不上的,可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這正是根娣討人喜歡的原因。不由地,金蓉也有些學根娣了,她向來矜持慣了,再放開也隻不過是見麵點個頭,笑一笑。金蓉是不太笑的,一旦笑起來,總不那麽自然,顯得尷尬,但再怎麽也是笑啊,也比不笑好。就有人與她婆婆說了,今天你媳婦很高興!隻是這樣的笑臉,金蓉婆婆也是看不見的,一進家門,金蓉的笑就收起來了。這實在是一種稟性了,若不是內心活躍著一股巨大的欲望,連這一點扭轉也不會發生的。自然,爺叔也得到了金蓉這一份慷慨的饋贈。

爺叔這個人,並不能說有什麽不規矩,也不見得對根娣有非分之想,隻不過是無聊。這城市任何一條弄堂裏,都有著這樣的男人,或者坐在麻將桌邊,或者站在弄口馬路上。倒不是說這種人惟獨弄堂才有,而是說弄堂的生活是敞開的,什麽內情都暴露著。爺叔不是出生在這弄堂裏的人,他女人是,他是上門女婿。不過,上海這地方,並沒有這方麵的偏見,所以爺叔就不存在屈抑之感。相反,他是一個軒昂的人。他在一家大型機械廠工作,從十八塊月薪的學徒工做上來,做到了車間主任。那時候,他頭發梳得鋥亮,騎一架鳳凰牌自行車,飛快地駛過弄堂,就像一道光。他女人家人口很單薄,隻母女二人,所以他就是一家之主。到了八十年代下半期,女人與一班小姊妹商議去日本打工,本當是鬧著玩玩的,不想真有幾個辦成了,其中就有他的女人。素常是沉默的性子,開始是爺叔的徒弟,後來是爺叔的下屬,總之,掩在爺叔的聲色之下,可此時忽然煥發出能量。住在城市西區的弄堂裏,出門就是鬧市,再蒙塞的耳目也擋不住見識。尤其是女人們,最慣從街市上汲取人生理想。街市是物質的,但因超出了實際需要,那盈餘的一點,就是精神性的了。這合乎女人的性格,就是現實和浪漫的統一。

爺叔的女人去日本,似乎是一個轉折點,事情從此改變了局麵。開始時並未見得,等兩年後,女人第一次從日本回來,征兆便顯現出來。一部出租車從飛機場開來,大箱子,小行李在弄堂裏壅塞了一時,然後一件一件消失在爺叔家的門洞裏。久別重逢,女人回家並沒有滋潤爺叔的生活,爺叔反而委頓下來。女人在上海和日本之間又往返了幾次,然後徹底回來不再去,在隔馬路的賓館區開了一間小服裝店。她依然是不言不語,無聲無息的,偶有幾回,有人走過她的店麵,看見玻璃門裏,穿著黑衣黑裙的她,還以為是個日本女人,這才意識到爺叔女人的變化。就是在這期間,爺叔的工廠走了下坡路,經過幾番轉產,兼並,聯營,合資,費改稅,股權製,由控股到不控股,最終全盤為外資購買。說是體製改革,實質就是關門大吉。廠級領導由所屬部局重新安置,工人們則提早退休和待退休,像爺叔這樣的中層幹部又多一條路,就是買斷工齡。爺叔的工齡長,買斷的這筆錢比較可觀,領回家放進銀行,先也是令他興奮的,但隨著人們富裕程度的增長和通貨膨脹,這筆錢款的數字越來越平淡了。在此同時,爺叔再就業的遭遇也是令人氣餒的。他在機械方麵的專長,競派不上什麽用場,更受打擊的是,來到勞動市場,爺叔發現自己已經進入老齡隊伍了,其實,那年爺叔還不到五十。爺叔最不喜歡“四○五○”的稱謂,這意味著社會弱勢群體,需要別人發慈悲來照顧了。雖然誰也不會來照顧你,還得靠你自己。爺叔的女人曾經幫他在一個日資企業謀到職位,說是負責營銷管理。可所謂日資企業不過是當年去日本打工然後移民的上海人的小生意,將些中國繡品、漆筷、檀香扇什麽的銷到日本去。總共兩間寫字問,三五個職員,營銷部連管理帶員工就隻爺叔一個人。老板慘淡經營這一份家業,興許吃過太多的苦,於是待人相當刻薄。爺叔哪能受得了這個,做了半個月就不幹了,寧可這工資泡湯白幹。這次經驗使他產生創辦自己企業的念頭,這一點和根娣很像,看起來,再就業的人都有著同樣的心理曆程。但爺叔是個男人,野心比較大,他在枕頭上和女人商量,將服裝店關了,夫妻二人同心協力開個大店。即便是在纏綿的時分,女人的頭腦也很清醒,她說:你要做生意我可以支持你本錢和路子,但你歸你,我歸我。她在生意場上看得多了,生意破產大半是自己人和自己人過不去,所以家族企業才需要董事會製約權力。爺叔想不到自己的女人長進到這樣,已經是女強人,起心裏敬重又生畏,隻得退了回來。現在,勞動市場留給爺叔這樣的人,或者是快遞公司做快遞,或者是做保安。爺叔也長了年紀,漸漸地不太想出去,於是就在家呆著,偶爾去幫女人的店裏進進貨,平日負責一日三餐,過起了女主外,男主內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有一種極大的好處,就是讓人變得謙虛。金蓉婆婆說爺叔有精湛的牌藝卻甘心和女人們打小麻將,是有其他的用心,用心其實就是,他不能用女人的錢濫賭。爺叔是個識相的男人,也因為此,爺叔決不會生出金蓉婆婆所說的用心。他對根娣隻是覺得合得來,根娣是個好相處的女人,而且還挺有趣。比如她聽莊時摸牌,怕摸了壞牌,就要求爺叔——這一日,爺叔很瞪,所以她要求爺叔在她將要摸的牌上吹一口氣,沾一點好運。爺叔的這口氣沒有吹在牌上,而是吹在了根娣的手上。是有些輕薄,可也不過僅此而已。一到燒飯時間,爺叔不管風頭多好,還不是乖乖地回家去。逢到女人需要他出場應酬,爺叔便新吹了頭發,穿一身簇新的西裝,目不斜視地走出去了。爺叔打扮起來,還是很標致的,現在,謙虛的表情又使他看上去挺溫柔。

金蓉漸漸發現了爺叔的好處,她驚異以前竟然一點沒感覺,她向爺叔笑的時候,就不完全是禮節性的,而是有一些真心的示好。可是,爺叔卻不由畏縮了。方才說過,爺叔已是一個謙虛的人了,從他和女人強弱互換的經驗裏走來,他對女人都有些望而生畏,尤其是像金蓉這樣嚴肅,每天到公司上下班的女人,覺得她們一概不可小視。這也是他喜歡找根娣的緣故,根娣不上班,也不嚴肅,當然,還很漂亮,讓人賞心悅目,這也是爺叔的一點精神生活。金蓉素常不將爺叔放在眼裏,爺叔也慣了吃她的冷臉,現在,猛一得她的笑靨,實在尷尬大於欣喜。爺叔都來不及作出回應,隻是怔著,等他也要笑一下的時候,金蓉已經走過去了。她穿一身豆綠的絲質衣裙,裙擺很長,就有一些翩然的意思,爺叔有一陣惘然。等下一次,金蓉再向爺叔笑,是在傍晚時分。一部麵包車停在弄堂口,車門打開,下來金蓉,站定了,車上人就傳下一件件東西,顯然是公司裏發的福利,飲料、水果和點心。看見爺叔站在弄口,嫣然一笑道:幫幫忙。爺叔彎腰搬起飲料箱,金蓉又往上加了一盒曲奇餅幹,自己提了兩個馬夾袋,走在了前麵。

她踩著一雙細高跟涼鞋,步履輕快,爺叔眼睛裏是金蓉的背影,手裏沉甸甸的,感慨地想,這世界全部是女人的了!爺叔隨金蓉一直走進她家房間,將東西放到指定的位置,要走,金蓉卻送過來一個冷毛巾把,讓他擦汗。毛巾把是從冰箱裏取出的,上麵灑了六神牌花露水。爺叔擦汗的時候,金蓉問道:你女人店裏有什麽新款嗎?爺叔猝不及防金蓉會問他話,心裏一緊,脫口說道:新款都是年輕小姑娘穿的樣式,衣服吊在肚臍眼上,褲子吊在腳踝上,裙子吊在屁股上——金蓉收起笑容,沉下了臉,爺叔這才意識到出言粗魯了,止住話頭。爺叔這人就是這樣,一旦開口,就托不住下巴,話風都是車間裏的傳統。金蓉皺著眉說:是啊,我們這樣年紀的人是跟不上潮流了。爺叔心裏又是一緊,趕緊地說:金蓉你看上去很年輕,就像小姑娘。金蓉冷笑一聲:你們男人眼睛裏總是小姑娘,小姑娘!爺叔再不敢說話,站了一會兒。金蓉說:謝謝你,爺叔。他明白該走了,走到門口卻又被叫住,原來毛巾還捏在手裏。木木然將毛巾還到金蓉手裏,一團毛巾已被他捏熱了,而金蓉的手卻是冰涼的。爺叔走在回家的路上,懷著一種挫敗感。這段日子,根娣突然翻臉,而後金蓉示好,讓他領教了女人的不可測。

鬱悶的爺叔有幾日沒出門,金蓉婆婆也有幾日沒出門。金蓉命令爺叔搬東西的一幕就發生在她眼皮底下,不謂不是一個打擊,關於根娣與爺叔的閑話不攻自破。弄堂裏的謠言起得快也收得快,轉眼間風平浪靜。這幾日,弄堂裏顯得很安寧。弄口隻有小皮匠自己在做活,到了中午,根娣送來飯,一口鋼精鍋。小皮匠喜歡將飯、菜、湯,全攪和在一起,痛快淋漓地吃。所以,根娣幹脆就都熱在一起,連鍋端過來。小皮匠吃飯,根娣坐在馬紮上說話;小皮匠吃好了,根娣還不走,繼續說話。從小弟那裏聽來的事情,她都要原樣搬給小皮匠,為了聽聽他的評論。她由衷地說:小皮匠,別看你是鄉下人,比許多上海人都有素質!小皮匠說:什麽地方都有什麽樣的人。根娣解釋說: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小皮匠笑了,想這女人天真得像小孩子,卻也是細心的。他也感到了女人的神秘。他們坐著說話,不知不覺地,時間過去了,根娣要回家燒晚飯,先走了。再過一會兒,小皮匠也要收工了。將工具材料一一收進鐵皮工具箱,然後進弄堂,到根娣家洗臉洗手換衣服。倘若是小弟歇的一天,這時候,根娣就正在煎炸燉煮。小弟坐在廚房裏的一張飯桌上,好像餐館裏的客人等著上菜,看到小皮匠來,就客套地邀他入座,小皮匠當然是謝絕。可是這一次,小弟卻是力邀,無限的懇切,根娣也跟著留他,還將他的好衣服扣著不給。不得已,小皮匠就入座了。

根娣擺上碗筷酒杯,小弟替小皮匠斟滿紅酒,稱了一聲“朋友”,他說,朋友,出門在外,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不要拘謹,喝酒吃菜。小皮匠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向小弟敬了敬,仰頭喝去半杯,吃了些菜。小弟也喝了一口,問小皮匠出來多久,家人在何處,生活好不好,小皮匠一一作了回答,兩人又端了幾次杯,吃了些菜。小皮匠還是原樣,小弟眼眶浮起了紅暈,襯得膚色白皙,又回到了少年時的小弟。他說:原來你已經出來多年,不算新上海人,倒算得上老上海人。怪不得你挺有見識。小皮匠曉得平時與根娣說的,根娣都學給了男人聽,不由又是一笑。小弟接著道:我說幾樁奇怪的事給你昕,你談談你的看法。小皮匠做了個請說無妨的手勢,小弟就說了。第一樁是,他昨日拉的一個客人,上海人,西裝領帶,手裏提黑色拷克箱;車到地方,打開皮夾子,從後視鏡看見,裏麵一排信用卡,惟獨沒有現金,於是說,師傅請等一下,我回家取了車錢付你,說著就下了車;一等不來,二等也不來,小弟不由生疑,下了車,循客人的去向,這才發現客人走人的那條弄堂是兩頭通的一個夾道,老早不知道跑去哪裏了!這是一樁奇事。第二樁是發生在上周,也是發生在付車錢的時候。這一回,客人的皮夾裏倒是鼓鼓的錢,但都是外匯;客人為難地說,他剛從香港來,能不能付港幣,並且報出牌價,港幣還貴一點,但他還是按一比一支付;客人付了一百元,小弟找回他八十一元,可是這張錢並不是港幣,而是秘魯幣,銀行裏說一分不值。現在,這張奇怪的貨幣就放在桌麵上。第三樁則是更遠一些的一月前,倒是十分的幹脆,三個外地口音的男人上得車來,坦言沒有錢付車資,你拉也得拉,不拉也得拉!小弟說完了,歪著頭對了小皮匠:你說,這是怎麽回事?小皮匠的回答很簡單,前兩個是騙子,後三個是明火執仗的強盜,總之,都是為一個財字。小弟說:小皮匠你真是一針見血,根娣說你有素質,我還不相信,說什麽我倒要領教領教,果然名不虛傳!此時,小弟的臉全布滿紅暈,酒上頭的樣子,根娣也紅了臉,是因為興奮。小弟向小皮匠湊近臉,討教道:你說,現在的人比過去不是富了很多?本來鄧小平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可是,不要說一部分人,八部分的人都富起來了,結果呢,人比任何時候都更缺錢了!這是為什麽?小皮匠的臉也有些紅。因膚色深,所以並不顯,隻覺得有光澤,他也向小弟的臉湊了湊:朋友,這個問題提得好,看來你對社會很了解,我的意見是肚子容易喂飽,眼睛是不容易喂飽的!小弟拍了小皮匠的肩膀一下:我再沒可說的了!這一晚,兩人喝得微醺,盡歡而散。

後來,小皮匠又和小弟喝過一回酒。結束時,根娣說,明日小弟出車,一天不在家吃,剩了這麽多飯和菜,天氣又熱,小皮匠你就當幫個忙,明天晚上也在我們家吃了吧!小皮匠說好,下一日收工後去根娣家,卻見根娣又燒了新菜,說這是幹什麽?講好是來收拾殘局的。根娣說:我自己想吃!吃飯的時候,小皮匠不碰那碗新炒的菜,根娣也不強求,但等他不防備,將那碗菜扣了大半在他碗裏,小皮匠隻能搖頭。吃罷飯,桌上的剩菜還有十之六七,根娣張開一個塑料袋,直接將剩菜往裏倒。小皮匠劈手搶過半碗肉絲毛豆茭白,說留我明天中午飯。根娣不讓,說明天有明天的菜。兩人爭了一時菜碗,小皮匠還是爭不過,倒不是根娣有勁,而是根娣有蠻力。晚上回去,小皮匠將籃裏的半棵卷心菜斬碎,又斬進一些蝦皮,打兩個雞蛋,作餡,和麵擀皮,包了三十個素餃子,裝在一個深碗,浸在冷水裏,第二天帶去根娣家作午飯。他不能頓頓吃在根娣家,把客氣當福氣。到了中午,根娣送來的卻不是素餃子,而是米飯和大排骨,還有半鍋鯽魚豆腐湯。小皮匠問:我的餃子呢?根娣說:我吃了。小皮匠說:那是素餡的,你吃虧了。根娣說:那是手包餃子,人工比什麽都貴,還是我占便宜。小皮匠又隻能搖頭,根娣則得意地笑,說:你是強我不過的!

這樣飯菜上的往來,雖然沒有持續下來,但小皮匠和根娣之間的鄉誼更增進了。小皮匠收工去根娣家洗手,順便就洗個頭。根娣提一吊子溫水,幫小皮匠澆滿頭的肥皂沫,澆著澆著,就澆進他後頸裏去了。小皮匠躲,根娣追,將小皮匠的襯衣澆個透濕。小皮匠幹脆脫了襯衣,光了膀子擦身。小皮匠的體魄竟然相當壯實,是出過力氣的人的身子,沒什麽贅肉。而且,人們這才發現,小皮匠身個挺高的,平時光看他坐著,就不覺得。根娣將吊子裏餘下的熱水,統統從他背脊澆下去,黑黝黝的皮色像上了一層釉,水珠子大顆地滾落下來。兩人在弄堂裏瘋,別人並不留意,因都知道根娣的脾性,再說,和一個小皮匠能怎麽樣?又不是爺叔,爺叔這幾日似乎很沉寂,極少見他露麵。有幾次,被人看見坐在他女人的店裏,舉一張報紙遮住了臉。其實,爺叔是在躲金蓉呢!

自從那次幫金蓉搬東西上她家,爺叔就怕了她,他也不知道怕的什麽,金蓉能把他怎麽樣?可他就是怕呢!像爺叔這樣,從車間裏出來的人,什麽樣的村話都說得出口,也招架得住,但遇到稍微曖昧些的形勢,立馬失了方寸。其實就是嘴硬。金蓉的笑容,又像是歡喜又像是生氣;還有她的眼睛,不是像根娣,鋪天蓋地的過來,而是迂回曲折,不曉得藏著什麽;再有,她的手,冰涼的,讓他不由地起寒噤。可是,當然,毋庸說,爺叔看出了這女人的好看,過去不曾發現的。她走路有一種姿態,又喜歡穿長裙,風擺荷葉般的。他女人是小巧玲瓏的身段,走不出這樣的幅度。根娣的身材也不錯,但和她的人性一樣,是憨直的,就缺乏了婉約。這樣說來,爺叔對金蓉的怕就變得複雜了,它含有著一種警惕,警惕受誘惑。爺叔在家裏藏了兩天,實在悶極了,就去女人的小店裏坐著,至少可以看看門前的車與人。可是,這一天,金蓉到店裏來了。

金蓉供職的公司就在附近寫字樓裏,午休時候,她就過來了。這一驚非同小可,爺叔都沒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女人已經迎上前去。兩個女人原本在弄堂裏是淡淡的,點頭之交而已,此時因是客主之間,頓時變得很熱絡,互問一番寒暖,然後共同翻揀服裝。爺叔的女人向金蓉推薦各種新型的材質和款式,產自哪一個地區,又應合了哪一股國際潮流,鼓動金蓉去試衣間試穿,不買沒關係,過過癮也很開心。金蓉一件一件看著,最後挑出一件套頭上裝,胸前綴著細小的蕾絲。她上下地看了一遍,然後比在身前,對了鏡子側著臉看。爺叔女人稱讚她很有眼光,再勸她進試衣間試穿。金蓉隻笑不答,又對了鏡子看一會,方才說:有人說你店裏的衣服隻有小姑娘能穿!爺叔女人說:這是什麽瞎話,時尚是針對人的,不是針對年齡的,這是一種氣質。她的手指從一排衣服上劃過,好像鋼琴家的手從琴鍵劃過。時尚是有生命力,很快就過時的那叫時髦,不過是些奇裝異服,我店裏從來不進的。這女人真的受過曆練了,表現得如此沉著。金蓉將衣服從胸前放下,掛回原處,說:世界上的人都像你這麽看就好了!那女人低頭整理著衣架,說:人家怎麽看是人家的事,自己心裏就這麽看好了!金蓉不由注意地看這女人一眼,說要上班了,下一日再來。女人送她到門口,開門閉門時,門上的電子風鈴就“叮”地響一聲。此時,爺叔整個人都縮在了報紙後麵。

下一日,金蓉真的來了,隨她一起來的還有兩個小姑娘,是她們公司的白領。小姑娘們在衣架上翻揀,爺叔的女人則陪金蓉說話。她們這一回見麵竟是稔熟許多,說了各自的生活和經曆。爺叔的女人告訴金蓉在日本打工的苦楚,剛去時候,一句話也聽不懂,自然也找不到工作;這時,有一個小姊妹的父親急病,她要回上海,就讓她頂工;老板娘和她說話,她一副茫茫然的樣子,老板娘說:我的話你懂不懂?她連這句話都聽不懂。說到此,不禁笑出聲來,是熬過來的自嘲又自得的笑。縮在報紙後麵的爺叔自然聽過女人的訴苦,但卻是頭一次聽女人將自己的苦楚說得如此生動。而且,金蓉也變得生動了,她的笑聲竟是清脆的。說了一會兒,那兩個小姑娘已經各自挑了中意的,進試衣間試穿。金蓉說前一日的那一件想想還是放不下,也想試一試。於是,爺叔的女人就去原來的衣架上拿,可是,卻沒有。再去另一座衣架上找,也沒有。金蓉略感遺憾地說,也許被人買走了。爺叔的女人說並沒有,賣了哪些,餘了哪些,她心裏有一本賬。又回頭問爺叔,有沒有人從他手裏買走過衣服。爺叔的臉始終藏在報紙後麵,回答說:你從來不讓我接生意的,現在倒要問我。女人微微一笑,向金蓉解釋:我不是不讓他碰生意,他實在搞不明白的,都是女人的衣服。兩人分頭在店堂找了一圈,女人連櫃子的門都打開翻了一遍,還是沒有。金蓉說,算了,上班時間到了,要走了!女人說:明天你再來,不相信我找它不到,分明在眼麵前的東西,難道會飛了!金蓉和兩個小姑娘出得門去,女人沒顧得送客,站在店堂間納悶:衣服到哪裏去了呢?

第二日,金蓉沒有去爺叔女人的店裏,她怕她這一去,很像是上門逼債似的。傍晚下班回家,爺叔正站在弄口,她看都沒看一眼走了過去。不想,爺叔卻悄悄尾隨而來,喊了一聲“金蓉”。金蓉嚇了一跳,回身看見爺叔,問道:你有什麽事嗎?爺叔的表情很神秘,悄聲道:進門去說。金蓉疑惑著開進門去,家裏沒人,竹窗簾垂著,涼森森的,金蓉的家就像她這個人,有一股凜冽的清潔,但這隻是表麵,爺叔想起她和自己女人講話的神采,原來她也有活潑潑的一麵。金蓉將爺叔讓進房間,她的眼光讓爺叔生怯,他強撐著,有些豁出去地嘻開笑臉,這卻使他顯得油滑。金蓉心中生厭,早已忘了本來是她先招惹的他。她又問了一句:你有什麽事嗎?這時,爺叔的手從身後伸出來,手裏有一個塑料袋。給你!爺叔說。

金蓉接過塑料袋,從裏麵抽出一件衣服,正是前一日她們上天入地找尋的那件,藕色的絲織套頭上裝,胸前綴了一些細巧的蕾絲。金蓉將衣服抖開,對了光照了照,又重新疊起來,扔回給爺叔,冷笑道:偷老婆的東西送給女人,算什麽本事!爺叔漲紅了臉,辯解道:我是看你喜歡!金蓉說:看我喜歡你買呀,買下來送我!爺叔囁嚅著終於說不出話,金蓉將空塑料袋也扔回給爺叔,中途落下來,爺叔彎腰去拾,心急慌忙中,沒有抓住塑料袋,抓住的是金蓉的裙裾。金蓉提腳輕輕一踢,爺叔鬆了手,憑空抓了兩把,抓住塑料袋,倉惶退出去了。再下一日,金蓉去爺叔女人的小店,女人迎上前就說,那件衣服找到了,就在原來的地方,當時怎麽會漏掉了。金蓉說,這就叫鬼打牆!她進到試衣間穿了,走出來,對著鏡子左右地看,果然很好。爺叔的女人說:我就說你穿了好,你不相信。金蓉說:現在我相信了。於是一個付錢,一個收款,當即交割了買賣。爺叔的女人又說:這回你相信了吧,我這店裏的衣服是不分年齡的。金蓉服氣道:我再不聽信鬼話了!從此,金蓉和爺叔的女人做了好朋友,和根娣呢,恢複了點頭之交,僅此而已。

根娣現在的心思,早不在金蓉,弄堂裏的閑話已經風清雲散,金蓉的態度就也無所謂。根娣有了新朋友,就是小皮匠。她的閑暇時間,都是在皮匠攤上度過的了。她帶著毛線活,坐在小馬紮上,和小皮匠做伴。這期間倘若小皮匠走開一會兒,去方便或是幹什麽,根娣就幫著招呼生意,接下送來的活,交出做妥的活,再收下工錢,丟進小皮匠的錢罐子,一隻雀巢咖啡鐵皮聽。關於小皮匠的業務,她很了解,而且可做得一半的主。不過,這隻是她自認的,在小皮匠,也許並不這麽看。有一回,根娣回頭掉的活兒,小皮匠又接了過來。那一雙舊皮鞋,鞋底裏的龍骨都塌了,一看就是假冒的名牌。小皮匠征得顧主的同意,將一整個鞋底統統揭掉,換了一雙膠皮底。這樣,不看底,單看麵,還是名牌無疑。小皮匠認為凡喜歡名牌的人無一不是麵子作祟,內容是什麽無所謂,就給他個麵子好了。相反,根娣有一回接下的活卻讓小皮匠給退回了。那是一雙麂皮女軟靴,幫和底之間開了膠,根娣以為重新上膠就可以了,小皮匠則告訴她,看上去是開膠,其實是沿了底割裂的,一定是碰上了利器。根娣不由吃了一驚,問顧主難道不自知嗎?小皮匠說“未必”,根娣更加吃驚:難道要栽你不成?小皮匠正色道:倒不敢這麽說,隻是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反正,我也是無能為力了。根娣笑了,在小皮匠頭上摑了一掌:我還當沒什麽你不能的了!小皮匠說:要什麽都能,就是什麽都不能。根娣義不懂了,睜著眼睛看小皮匠,小皮匠解釋說:凡包治百病的,總是一樁病也治不好,比如萬金油。根娣笑著又要摑他頭皮,小皮匠笑嘻嘻地用手一擋,正巧扼住手腕,根娣掙,卻掙不脫,就說:小皮匠你蠻有勁嘛!小皮匠說:讓女人摑慣了頭皮,人就矮了。根娣說:你還矮啊,鐵塔似的一座。小皮匠說:我說的不是個頭,是威風!說話間一鬆手,根娣抽出手來,再要摑去,小皮匠一讓,不料根娣隻是作勢,虛晃一下收回去,另一隻手握了這隻手的腕,來回揉搓著抱怨:小皮匠你的手真狠!表情卻是滿意小皮匠的力氣。她這才發現小皮匠是個男人,一個健壯的男人。

根娣和小皮匠飯食上的來往還是止於中午的熱飯,隻是根娣每一同都要加工加料。她曉得小皮匠的口味,她從小就是在這樣的食風裏長大,那就是酥爛鹹濃。紅燒的五花肉,油浸浸的炒素,雞湯裏下了黃芽菜、粉絲、蛋餃,肉絲青菜悶爛麵,裏麵埋了整個的雞蛋。無論多麽熱的天,小皮匠還都喜歡滾燙,呼隆隆往喉管裏倒,黃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小皮匠受了根娣的惠顧,心知肚明,感慨這女人的好,好得如此夯實有力,也是家鄉的風格。鄉裏來人帶了家養的母雞,河塘裏的魚蝦,成擱的甜秫稈,還有山上的野茶,他都分給根娣一半,根娣就當是自己鄉下來了親戚。要是那嶽母坐去了她的位子,她就站在一邊。有長輩在場,兩人說話不免要受拘束,那嶽母又是個訥言的人,所以三個人都靜默著。靜默中,偶爾地,小皮匠和根娣相互對一對眼,忽就有些未明的情意。先是小皮匠避開眼睛,根娣停了會兒也移開了。那幾日,中午飯是由嶽母送的,鋁鍋裏是小皮匠女人的手藝,質和量都遠遜於根娣的,但根娣知道,晚上必有一頓好的等著小皮匠,女人不會虧待自己的男人。收工時,小皮匠照例到根娣家洗臉更農,他身上的氣息似乎也有改變,是一種居家的有些狎昵的氣息,根娣不敢走近他。小皮匠的動作顯得很毛躁,水龍頭嘩地打開,然後驟然關上,穿衣服臂肘抻裂了腋下的縫線,扣子對錯了孔,來不及解開重扣,人已經走到弄堂口,腳步急迫,逃跑似的。

鄉下來人住了一陣同去了,有那麽兩天,小皮匠沒有帶飯讓根娣熱,隻是早晚到根娣家換衣存衣。根娣的兒子——一個倨傲的二十歲少年,在讀一年製大專的最後一年,此時義都在家。無論是根娣還是小弟,對了兒子都流露出巴結的神情,他則一概以無言而應之,小皮匠從他麵前走過,就更像是沒有這個人一般:小皮匠覺得他一點不像他的父母,單純和快樂,繼而又覺得,惟有他的父母,才養得出這種沒規矩的孩子。根娣光顧著照應兒子,都沒和小皮匠說話,後一日,她將兒子打發出門,再轉身要對小皮匠說什麽,小皮匠也走了。看他和兒子一前一後的背影,就好像是兄弟倆,年齡相距比較大,年長的那個就要幫父母養家。再一日,根娣來到皮匠攤,對小皮匠說:你還熱飯不熱飯,不熱飯中午怎麽吃?小皮匠說:這幾日帶的都是涼麵,不用熱。根娣要去揭他的鍋蓋看,小皮匠不讓看。根娣又問:吃了三天涼麵,明天還吃涼麵?小皮匠答:明天再說。根娣不說話,轉身走了,過一會兒,再轉來,扔下一卷錢,說:我要退你的煤氣費了。小皮匠不答應了,拾起錢還給根娣,根娣不接,說:反正你以後不要我熱飯!小皮匠一定要給她,她一定不接,小皮匠站起身,抓住根娣的手,將錢塞在手裏,說:明天就熱了。根娣這才收下。但不等明天,當天中午就端來半鍋魚肚蝦仁,奪過小皮匠的涼麵,呼隆倒進去,兜底一攪,頓在小皮匠跟前。根娣坐在小馬紮上,看小皮匠吃,兩人沒說話,都有些鼻酸。默默地吃完,根娣端了空鍋走了。

事情恢複了原有狀態,依然是早晚更衣存衣,中午熱飯送飯,根娣坐在小馬紮上,手裏做著毛線活計,兩人做伴。但是根娣不像過去聒噪,相處間,就多了些靜默的時候。現在,爺叔他們又補齊了一桌麻將,因根娣不參加,就不好再在根娣家後門口擺牌陣,而是擺到了弄口,皮匠攤旁邊。上麵是過街樓,遮陽避雨,又有穿堂風。爺叔說:小皮匠,你很有眼力啊!這句話有著雙關的意思,根娣不定聽得出來,卻遮不過小皮匠的耳朵。小皮匠淡然一笑,並不搭話。爺叔又說:一弄堂的上海人也搞不過你一個小皮匠啊!新來的麻將搭子,也是弄堂裏的一名閑人,比爺叔幾乎低一輩,一房妻兒全由老父母養著,自己隻顧玩,將一張嘴練得十分油滑,此時接過話頭: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此話並不好笑,說的人卻已經笑倒了。小皮匠還是一笑,根娣坐不住了,這句話她聽得懂,轉過身,斜過眼去:到底是誰臭?吃女人飯,靠女人養!這話明擺是針對爺叔,且是最犯爺叔忌的,而“臭皮匠”這句話既不是爺叔說的,也不是說根娣的。爺叔自然不饒,厲聲道:眼睛看看清楚,罵誰?根娣笑起來:誰應就罵誰!爺叔一下子被套進來,急了,離開麻將桌,逼到根娣麵前:你這個女人,跟誰像誰,跟了臭皮匠,嘴先就臭了!根娣從馬紮上刷地站起來:誰跟誰,誰跟誰,倒是跟呀,可惜跟不上,跟個屁滾尿流!這話又是指的爺叔,且是又一件隱痛。弄堂裏的事情,誰能瞞誰?爺叔赤紅了臉,走近一步,威嚇道:我摑你!根娣也走近一步:誰摑誰!兩人頭抵著頭,彼此的鼻息都拂到對方臉上,根娣的眼睫毛一動一動,爺叔渾身的血都湧上頭,他抬起手在根娣臉上撩了一下,指尖剛一觸到根娣的臉頰,便被撞飛了,小皮匠一舉胳膊:打女人算什麽本事!是你老婆嗎?要你管閑事!爺叔推他一把,推上去才知道小皮匠的結實,胸脯像個箍緊的鐵桶。爺叔再推一把,紋絲不動,張口罵了一聲娘。小皮匠也變了臉,他從縫鞋機後麵走出來,一邊解下身上的圍裙,對了爺叔說:我本來是不打算與你計較的,現在你罵了我娘,我要不計較就是我的不孝,違背三綱五常,你要向我賠不是!爺叔哪裏理會這一套,罵娘的髒話連珠炮似地吐出來,小皮匠叫了聲:那就對不住了!話沒落音,就在爺叔的頷下送去一拳。爺叔退了兩步,站住了,稍停片刻,猛地向小皮匠撲去,這些日子一連串的失意此時全聚集成對小皮匠的憤怒。小皮匠雖然年輕血旺,可到底招架不住一個拚命的人,一時被爺叔的拳腳挫下來了。根娣就不服了,拾起馬紮,兩手一合,向爺叔兜頭掄過去。爺叔頭一讓,結果擊中的是小皮匠,一個眼睛頓時青了。根娣急了,頭一低,撞進爺叔懷裏,爺叔沒站住,仰後跌坐在地,根娣照了頭臉一陣捶打,把他打給小皮匠的那些全還了回去。麻將桌上的老太都躲得遠遠的,那個起事的人老早看不見影子了,將幹係脫得一幹二淨。小皮匠此時冷靜下來,過去將根娣扯開,說:不興兩個打一個的。爺叔坐在地上,咬牙罵:你這個小皮匠,還想不想在這裏擺攤了!小皮匠回道:我在哪裏擺攤,不是由你管,是由政府管!爺叔冷笑:政府認識你?管你的皮匠攤!小皮匠再回道:政府不僅管得我,也管得你,它要你們動遷,你們一日不敢耽誤!小皮匠到底在上海呆得有年頭,深諳上海人的軟肋在哪裏,出語很有力度。

這天下午,麻將桌散了,小皮匠也提早收工,被根娣拉回去洗臉。根娣用冷毛巾給小皮匠敷臉上的青腫,問他疼不疼。小皮匠先是“嘶”了一聲,然後“嘻”地笑了,說爺叔這人倒有種,不像上海人,罵來罵去罵多少個回合,也動不出手去。根娣的毛巾從小皮匠的臉上移到背上,冷毛巾漸漸變溫了,根娣將毛巾扔進臉盆,空出手抱住小皮匠的後肩。小皮匠一動不動,感覺到根娣軟和的胸,熱熱的,肩窩這裏滾燙的,是根娣的臉。根娣張嘴咬了咬小皮匠的肩膀,又側過臉貼住咬出來的牙印。根娣茂盛蓬鬆的頭發堆在小皮匠的肩和頸之間,又刺毛,又暄和,小皮匠一歪頭,壓住那頭發。停了一會,根娣說了聲:你這個小皮匠呀!小皮匠從根娣的懷抱裏掙著轉過身子,暗想這女人真有力氣,這樣,他們就臉對臉了。小皮匠看了根娣一會,說:你總是叫我小皮匠,我有名字。根娣問什麽名字?我家姓席——根娣驚奇道:有姓席的?小皮匠說《聊齋》裏有一篇,說的就是一個叫“席方平”的人。根娣“哦”了一聲。姓席,名字和你差一個字,叫根海。根娣就叫他一聲:根海。

根娣和根海的好,熱辣辣的。根娣中午端到根海跟前的那一鍋飯,誰看了誰眼熱。黃澄澄的雞湯麵,底下埋著對蝦頭,熏魚塊,雞大腿,整雞蛋;或者是半個蹄髓,燉得起膏,稠濃的肉汁拌米飯。根海的回報是扛米、扛純淨水、扛成箱的雪碧可樂,凡出力氣的活都是他。根海在根娣家後門口洗臉,幹脆脫了上衣,連上半身一起洗,根娣幫著往他背上打肥皂,搓灰。還有時候,是根海幫根娣,晾曬衣物。竹竿是搭在對麵人家的牆頭和這邊的水泥門簷上,有一人半高,根海就抱住根娣的腿,舉起來,再往下放,根娣在他手臂中轉個身,圈住頸項,落了地。這樣裸露的親昵,倒沒有曖昧的意思了。人們打趣說:一個根娣,一個根海,說不定就是親姐姐和親弟弟啊!現在,根海的名字被根娣叫開了,弄堂裏人就都改了口,根娣說:聽見嗎?叫姐姐。根海說:偏要叫妹妹!根娣去掌他的嘴,掌一下,叫一聲妹妹,根娣就笑。旁人到底覺著肉麻了,訕訕地走開去,他們卻渾然不覺,一勁打鬧著。鬧過一陣,方才安靜下來。

他們安靜的時候委實是很安靜的,彼此說說往事,認認鄉親。根海來自鹽城,根娣是漣水原籍,根海說這兩地其實隔得老遠呢!根娣卻說,反正同是江北。根海就用塊劃粉在地上劃給她看:江蘇有一多半都在江北,從上海崇明對過的啟東一直頂到山東邊上的徐州。根娣說,徐州不算江北’,在上海,江北指的就是說他們這樣話的人。什麽樣的話?根海問。我和你這樣的話,根娣回答。你我的話也差得一大塊呢!根海很好笑地說。根娣說:反正就是“這塊那塊”的話。根海搖頭道:上海人自以為多麽聰明,其實是麵條餃子一鍋端,連個青紅皂白都分不出。根娣很大度地說:江北就江北,不過是個叫法罷了。根海又搖頭:我說你糊塗呢,自己家在哪裏都不知道,遲早有一天被人賣了。根娣就側了頭對著根海的眼睛:賣給你,買不買?根海說:買不起。根娣流露出失望的表情:你是看不上。根海手裏的錘子一狠勁砸在鞋跟上:你家小弟要肯賣,我砸鍋賣鐵!提到小弟,兩人就都一時的語塞。

這一段,無論小弟怎樣留飯,根海也不肯留了。根娣呢,不幫著留客,反是說:隨他!放根海出門去,也不顧小弟遺憾的臉色。小弟是真心留根海,他已經對這個小皮匠刮目相看,而且自覺得很對心思。越是如此誠摯,就越是讓人窘迫。根娣和根海,雖然並沒怎麽著,充其量是在房間裏抱一抱,親個嘴。要是小弟像爺叔,橫蠻有力,根海與根娣也許就橫下一條心了。可小弟是孱弱的,豆芽兒般的一個人,讓生計歲月磨折得見老見黃,實是不忍心。兩人也很煎熬,根海三十多的年齡,身體又極好,與媳婦分離著,夜夜守個空床。根娣呢,年齡是長上去些,可也是氣血兩旺。而且,怎麽說呢?有一同,她咬著根海的耳根說過,出租車司機,十之八九有那個毛病,就是不行!太累,缺覺,總是窩著坐。前列腺就有問題。可是,怎麽行呢?小弟和根娣的結婚照就在牆上,抬眼便是。二十年前的結婚照還不像現在,人在雲裏霧裏,又作姿作態,就不大像真人。那時候的照片清晰鮮亮,是放大的活人。根娣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小弟的是細細一彎,像女人的媚——這樣的人,怎麽敢欺負!還有根娣和小弟的兒子,進進出出的,一語不發,身體和臉是小弟的形狀,臉上的表情卻不是小弟的,冷漠無情,也是不好惹的。根娣和小弟都怕兒子,根海就跟著打怵。每一次,眼看到了刀刃上,根娣的眼神都亂了,可根海還是一跺腳,撕開根娣的身子,走了。下一回,根娣說:根海,你是嫌我年紀大。根海不回答,停一會兒,伏在根娣耳邊說:叫哥哥!他們的鄉音裏,“哥哥”這個字,發“蟈蟈”的聲,叫的人和聽的人都覺得銷骨的纏綿。不過,兩人都是過來人,曉得那難受隻是一陣子,過去了還是大塊大塊的快樂時光。

這一天,爺叔的女人提來兩男一女一共_二雙皮鞋,讓根海換掌。下午時,爺叔他們在弄口開出麻將桌,根海一努嘴,根娣將三雙換好掌的鞋甩在爺叔腳邊。爺叔一邊壘牌一邊問:多少錢?根海說:不要錢!爺叔說:不要窮大方,賠本了買賣。根海說:自家的手藝,無本生意。爺叔便不再客氣,兩下裏的怨仇也算是了結了。爺叔就是那類人,男人淘裏來去自如,卻不會在女人中間混。上海人隻是一張嘴壞,心裏未必真有什麽成見,自打上回交手,領教到根海嘴巴和拳頭的厲害,爺叔內心也對他起了些敬畏,說話行事略有顧忌。根海是知輕重的人,得理饒人,對爺叔反敬上三分。兩人嘴上不說,心裏卻有些交上朋友的意思。接下來,就在小弟歇工的一日,根娣照例在家服侍賺錢人,等麻將桌散去,爺叔沒急著回家燒飯,而是走到根海跟前,刮他一下頭皮:小皮匠——爺叔堅持這麽稱呼,好像要守住某種立場——小皮匠,爺叔送你一句話!什麽話?根海不抬頭地問。兔子不吃窩邊草!說罷,爺叔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再回頭看,根海也正看他,曉得他聽明白了,再一轉身,走了。

根海往鞋跟上砸釘子,一連氣砸歪了兩根,第三次砸腫了手指頭。爺叔的話向他敲了記警鍾,根海意識到這段時間是太不檢點了。根娣有股子瘋勁,做起事來不顧頭尾,他本該直轄住她,可卻跟著她一起上火。如今,弄堂裏人就看出了端倪,根海不由感到了慚愧。下一日,根娣再到皮匠攤來,根海說話行動便收斂許多。根娣不曉得其中的奧妙,加倍地撩撥,根海隻是不接茬。那邊,麻將桌上,爺叔則投來會意的目光。有幾回,根海與爺叔目光相遇,根海的錘子就又砸在了手指頭上,心中一股怒火突然間勃勃然升起。事情就是這樣,根海不能與小弟為敵,卻可與爺叔做對頭。爺叔越是警告他,他越是不理會。他掉轉頭要搭根娣的腔,可是根娣早已不高興了,刷地立起來,登登地走了。爺叔做了一個釋然的表情,也讓根海看進眼裏,更加火大。這一天,都是在鬱悶中度過。根海一向平靜的生活打破了,心情相當浮動,那些新鮮的刺激都是以苦悶為代價的,這時的鬱悶其實也是這些日子的總和。這日,根海直到天暗得看不清活了,才收工。磨蹭地放好東西,鎖好鐵皮櫃,心裏期待著根娣的兒子此時已經回家。正如他所願,那少年頂著一頭新染的麥穗黃頭發,坐在他父親的位置上,享受母親的服務。今天是小弟出車的日子,夜半才可回家。那孩子照例是看也不看根海一眼,根娣也沒看他,他知道根娣在生氣。自己走過灶間,進房間取了幹淨衣服換上,走出來,連通常的道別的話也沒有說。

根海走出弄堂。這條弄堂很淺,沒有燈,街燈就足夠照明。弄內的房子是洋房的格式,有闊大的台階,卷拱的門頭,壁爐的煙囪立在屋頂的坡麵上。曾經居住著上等人家,可後來卻零割成無數居室,搬進無數住戶。天井搭出披廈,曬台加蓋閣樓,樓體變得臃腫,弄堂也嘈雜了。但是,到了夜晚,弄裏的人走幹淨,那些贅物隱進了黑影地,還是有一股端肅的格調。弄前的馬路原先是靜謐的,現在,沿街的人家一半以上破牆開店,不外兩類,餐飲和服裝,所以,往來紛遝,車也比先前多了。根海順了街走去,胸口十分壅塞。寂寂地走了一段,拐進一條窄巷,兩邊多是發廊和足浴房,垂著窗簾,燈光透過來,傳達出曖昧的聲氣。根海忽然湧起一股想要放縱一下的欲望,那朦朧的光後麵的白胳膊白腿顯現在眼前,奇異地交織著,令他義生厭惡又生可憐。可是放縱的欲望是那麽強烈,他心跳著,手腳都在顫抖。最後,他走進了一家重慶火鍋店,要了一個麻辣鍋底。這一個鍋底是可供四個人涮的,現在根海一個人守著一口,周圍鋪滿了肥牛,羊肉,豬腦,豬血,他大筷地涮下去,再撈起來,送進嘴裏。燙,辣,麻,膏腴的香濃,還有對錢的心疼,激得他熱淚盈眶。他簡直像一個闊佬,他這個闊佬的錢是怎樣來的啊!縫一道綻線五角錢,鑽兩排氣眼一塊錢,打一副後掌兩塊錢,充其量換一雙鞋底,五塊錢!他的小孩,沒有吃過一回漢堡包和肯德基炸雞。他實是心疼,可就是這心疼讓他過癮,滿頤肥香,眼淚流了下來。在激昂的食欲中,他漸漸平靜下來。一個人靜靜地喝著湯,感到一股頹唐的滿足。 根海摸空口袋裏所有的錢,出了店門。

這是在菜市場裏麵,菜場已經收市,各種店鋪卻正興隆著,地攤也擺出來了,擠擠挨挨,人聲鼎沸。聲音是各路的鄉音,人呢,也是各路的人,一律穿著灰暗,舉止魯莽,一看便是鄉人。臉色是枯黃的,但在夜市的燈光下,卻也展開著笑顏。髒兮兮的小孩子奔跑追逐,受著大人們的斥罵和推搡。店鋪裏電視機錄音機也來助興,增添許多搖曳的聲色。在這些光色的輝映下,店鋪裏和地攤上的雜貨,也生出一種廉價的鮮豔。根海神誌恍惚,在地攤間插著腳,終於從這個喧嘩的塵世中走出來。接下來的路是在漆黑中行走,那是一片空地,人家已經遷走,房屋也拆除,開發商卻斷了資金,就擱置下來,變成一個垃圾場。在空地的邊緣,遠遠的,留有一排房屋,應是原先的弄底。窗戶裏的燈光,微弱地投到空地,轉眼又被吞沒了。根海痛快地出著汗,出汗的身體在夜晚的空氣裏是涼爽的。他頭腦是清明的,卻控製不住身體,走得飛快,想慢也慢不下來,就聽見風在耳邊呼呼地響。他走入他居住的那一片棚戶,從乘涼的人們中間穿行過去,有人喊他,好像從很遠處傳來。他沒有聽見,聽見了也不回答,直走到門口,忽然一個趔趄,站住了。門口一張竹椅上,坐著根娣。

根娣已經來了很久,坐在鄰居給的竹椅上,看誰家接到門外的電視裏的連續劇,見根海回來,站了起來,身姿怯怯的。根娣很少有這種表情,看起來讓人生憐。樓下賣炒貨的河南人還沒回來,門關著,樓道很黑,根海摸燈繩摸了半天。黑暗裏,聽得見根娣的鼻息聲,很柔軟地掀動著空氣。摸到燈繩,拉亮了電燈,兩人的影子陡地跳在木扶梯邊的牆上。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在逼仄的木扶梯上,根海又摸鑰匙開閣樓的門,推了進去。

根娣打量著這間素淨的小屋,她沒想到一個男人也那麽會收拾,東西歸置得十分齊整。床上的草席,草席下垂著的床單,還有枕頭,毛巾被,都是幹淨平整的。地板拖白了,立了一架風扇,靠牆的三屜桌上有電飯煲,電炒鍋,電水壺,顯然都是舊東西,這裏那裏留下疤痕,但也擦拭得鋥亮。一個淘籮裏盛著些毛豆,是根海的晚飯菜,今天他在外麵已經吃過了。這就是孤身在外,男人清寂的禁欲的生活。此時,走進了女人的熱烘烘的身體。根娣手裏提著一茶缸綠豆百合湯,還溫熱著。根海接過來,浸在臉盆的涼水裏,說:這是我的冰箱。根娣說:你還缺一個電視機,顯然還牽掛著方才看的連續劇。根海就把窗戶打開,說:電視機在這裏。窗一打開,對麵窗戶裏的情景撲麵而來,電燈光下,又是一桌麻將,幾乎看得見他們的牌。靜靜看了一會,根海將窗戶關上,兩人自然擁在一起。兩個汗津津的身子,彼此聽得見心跳。這一回,根海眼前浮起的不是小弟的臉,而是爺叔那張表情有些凶悍的臉。他將根娣推在床邊,兩人一起倒下去。

就這樣,堤壩決口,一瀉千裏。正是夏收和秋種季節,鄉裏人忙著地裏的營生,沒有人上來看根海,根海就是個自由人。小弟做一日歇一日,根娣就一日隔一日地過來。這一片將拆未拆的舊屋,大多是租住的外鄉人,流動性極大,彼此都不認識,都是生麵孔,所以並沒有人注意根娣的造訪。根娣總是在根海回住處一小時後來到,此時根海已經吃過飯,擦了身。天還沒有全黑,屋裏有昏暗的光,然後漸漸沉下去,沉到底。兩人一身熱汗,身下的草席都漉濕了,風扇的葉片咯啷啷地響,每一轉頭,就更激烈地咯啷一聲,卻沒有多少涼意,幹脆就關了。喘息著,聽外麵傳進來的人聲。有時熱極了,事畢後開了窗,睡在黑洞洞的床上,看對麵窗戶裏的人。看一會兒,根海踅過去掩上窗,根娣就穿衣服回家了。樓下河南人已經回來,隔了削薄的板壁,有嗡嗡的說話聲。他們不敢開過道的燈,就著閣樓裏的一方光亮,躡著手腳下樓,出得門去。一陣涼風拂來,方才發覺夜的涼爽。不知什麽時候,已入秋。歇涼的人大半進了屋。哪麵牆腳下,有蟋蟀的路上(口瞿)(口瞿)聲。

根娣從崎嶇的巷道裏走過,兩邊是低矮的房屋。月亮當頭,就好像照耀著一片瓦礫堆。根娣有一陣子迷糊,似乎這地方曾經來過,其實就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不過,卻是圮頹的。門窗歪斜,牆壁開裂,地是坑窪的,不小心就要別了腳,窗戶裏的小姑娘也變成了婦人。熱汗讓風吹涼了,通體舒泰,根娣一身輕鬆。她和根海都是肉欲強的男女,再加上有情義,這人生的際遇給了兩人莫大的歡喜。兩人都是躍然的,眼睛放出光來。因為有了夜晚的肉體的親昵,白日裏倒是恬淡的。飯食裏的熱情息止下來,回到過去根海帶什麽,根娣就熱什麽送什麽。不是為掩人耳目,而是有著更大的滿足。小弟遭了幾回拒絕,不再作奮力的邀請,漸漸也忘了這檔子事。爺叔呢,自以為警告生效,也放鬆了警覺和注意。然而,平淡底下的狂熱,白日裏想起來,簡直能尖叫出聲,叫什麽?叫哥哥。好哥哥,親哥哥,熱和和的哥哥!鄉音裏的“哥哥”,把人的腸子都要揉碎了。

在這熱火朝天的時候,根海與家鄉的聯係從未中斷過。莊稼收了,又種了;院裏栽了一棵杉樹,又補了一棵棗樹;父母親略有小恙,又不治而愈;大孩子開學了,又要放國慶長假——這一個消息讓根海驚了一下,長假裏,學校組織學生來上海參觀東方明珠,可是臨時又改變計劃,去了南京參觀中山陵。於是鬆下一口氣,事情義繼續下去。有一日,根海與根娣完事後,開門下樓去。根海手裏端著一盆洗涮的水,走在後麵,根娣空手走在前麵。兩人的步態裏都帶有著欲望滿足的慵懶,踢蹋著腳,踩得木扶梯空空響。他們這些日子沉湎於極度的快感之中,有些不顧所以了。樓下的河南人開出門來,先看著根娣的背影,繼而又看根海,其中一個笑著點了下頭,十分會意的樣子,這會意裏有一種猥褻。根海明白,他們是將根娣當成了那種女人。就是他們有時候帶到住處來的那種女人,也就是在那條曖昧的街上,發廊和足浴房的門後麵,有著纏繞的石灰色的手臂和腿的女人。

就在第二日,根海回到住處,正燒晚飯,河南人來敲他的門,邀他下去喝酒。他們已經很久沒有發出這樣的邀請,可是現在又來了。根海拒絕了,河南人又邀了一會兒,還用手來拉他的胳膊。根海突然就發火了,將胳膊使勁一抽,勁過大了,幾乎將河南人掄倒。根海克製住情緒,努力笑著,解釋說,今天累了,他要早睡,改天他請他們喝。河南人悻悻地下樓去了,根海身上微微起著顫,心跳得又輕又快。他一個人吃過晚飯,洗了碗筷,在麵前放上一本不知什麽書。他好久沒有瀆書了,書上的字令他感到生分。今晚小弟在家,根娣不會來,可屋子裏全是根娣的氣息,烘熱的,柔軟的,熟透的,經過了生育非但沒有萎縮,而是更加豐饒的氣息。夜裏,根海和老家的媳婦打了電話,媳婦顯然已經睡了,夢中被喚醒,懵懵懂懂的,說話含混,就像一個小孩子。根海要她帶小孩子來上海,媳婦說大孩子要上學,根海說請兩天假,接著就是雙休日。媳婦說,明天要去和學校的先生商量,也不曉得準不準假。根海就說,要快,快來!媳婦這時清醒了,說你急什麽,火要上房似的。這一頭根海的眼淚下來了,嗄著嗓子說:我想你們了。媳婦從來沒聽過男人說這樣的話,默了一會,說:好的。

第二天,根海沒去弄口擺攤,許多老主顧來送活,都失望地走了。還有些是來取前日送來的活,也失望地走了,根娣往弄口去了幾回,沒看到根海的人,心中狐疑,想去他的住處,到底沒敢貿然,不曉得他是怎麽了。再過一天,根海來了,跟他一起來的,是他的兩個女兒。他們都不曾想到,根海的孩子是女兒,而且,是兩個粉白粉白的女兒,想來是像她們的母親。兩個小姑娘,被陽光照成透明似的,因為來上海,還因為來看爸爸,身上就穿著新衣服。大孩子已經讀書,坐在馬紮上讀一本英語課本,聲音琅琅的,一點不怯場。小的就在弄口跑來跑去地看,什麽都覺新鮮。她很大膽地跑到麻將桌邊,看爺叔的牌,爺叔用點著的香煙頭嚇唬她,她一笑,躲開了,過一會,再躡了手腳過來。爺叔問根海昨天到哪裏去了,根海說街道召集他們這些操路邊營生的人開會,將他們編進治安聯防隊,要負起城市保衛的責任。果然,根海的臂上多了一個紅袖章,上麵寫著“聯防”兩個字。爺叔又說,這兩個搗蛋鬼在上海玩多久。根海說,大的要讀書,過了雙休日,就讓一個同鄉人帶回家,小的和她娘就住一段,家裏也沒什麽事。說話時,根娣一直在邊上站著,一聲不出,站一會兒,返身走了。 2007年11月23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