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我的父親
文章來源: 人在天涯2011-02-12 18:36:22

記得小時侯看過一部日本電影<砂器>, 講一個名叫秀夫的男孩子幼年與父親相依為命,父親帶著他靠沿村乞討度日。後來父親患上了麻風病,在一位好心的火車站長的安排下,被送入了醫院治療,而秀夫被站長收養在了自己家。但是個性獨立的秀夫後來離開了站長家,孤身去了東京。多年以後,秀夫改名為英良,而且成為了一名出色的鋼琴家,與富商的女兒訂了婚,每天在忙著為自己的首次鋼琴演奏會創作鋼琴協奏曲《宿命》。一個偶然的機會,火車站長從演奏會海報上認出英良就是當年的秀夫,而站長本人多年來一直在與秀夫的父親(仍在醫院裏)通信。站長設法見到了英良,苦勸英良去醫院探望自己的親。已經躋身於上流社會的英良不願意暴露自己不堪回首的過去,為了掩蓋這段過去,他殺害了站長。

影片是以凶殺案的調查過程為線索,最後的段落是警察前往演奏會現場準備逮捕英良,而舞台上的英良一麵在彈奏自己創作的鋼琴曲《宿命》,一麵在腦海裏浮現著自己小時候與父親在一起玩耍的一幕幕場景。當時的他們倆,衣衫襤縷,食不果腹,每天在外漂泊,沒有遮風避雨的住處。但是父子倆經常一起抓蝴蝶,捕魚,捉迷藏,在海邊大喊著奔跑。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看到這裏的時候流淚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一部電影打動。

當時的我隻有十歲,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被那些場景打動。在那之後很多年我一直記得那部電影和我當時的流淚,直到今天依舊如此。人是很奇怪的動物,我和秀夫之間沒有什麽相似之處,我更沒有他那樣的生活經曆。能引起我共鳴的,是我和他唯一的共同之處:我們都是父親的兒子。

我父親是南方人,但大半輩子生活在北方。父親童年坎坷,他不到三歲的時候我奶奶去世,被我爺爺送到我奶奶的娘家寄養。成年後參軍入伍,退伍後先後在成都和上海接受教育,並在上學期間認識了我母親。兩人畢業後結婚,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城市,我和姐姐在這兩個城市先後出生。幾年輾轉,後來父親和母親被調往西安的一家研究所,全家也在這座城市安頓下來,一直到今天。父親自小離家,從參軍到工作,重要的人生軌跡都得益於國家的安排,因此父親一生對此懷感恩之心,並盡心回報。他的一輩子,擔得起“品行正直,一身正氣”這八個字。

人都說嚴父慈母,在我們家情況倒有些相反。小時候做錯事,打我的往往是母親,而父親在我記憶裏從來沒動過我一個指頭。如果讓我現在象英良一樣“過電影”,那我腦子裏出現的一定會是這樣一些場景:

小學二年紀的時候,隨父親出差第一次去北京。在天安門廣場大夥正準備照相,我卻突然想去廁所。在七十年代,在世界上最大的廣場裏,在內急的時候想找到一間公共廁所,誰有過這樣的經曆誰就能理解我的感受。當時雖沒尿褲子,但是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隻要一來到任何一個大廣場,就立刻想上廁所。

小學三年紀的時候,父親送給我一個在當時外形顯得特別的筆記本,深褐色的皮製封麵上印有“中蘇友好”的字樣,四周帶一個拉鏈。我帶著這個本子和同學去了趟碑林,在第一頁上抄下了幾句碑文。

初中那年暑假去武漢,住在沒有空調,電扇壞了的旅館裏,晚上熱得睡不著,父親拿著把扇子坐在我的床邊,一下一下地給我扇風。不知道父親扇了多久,那晚我睡了個好覺。

還是那年在武漢,我們倆在東湖劃腳踏船。幾片槳頁脫落入湖中,造成船的前進動力嚴重不足,而船頂遮陽的布蓬部分線口斷開,遮陽蓬成了個巨大的風帆,偏偏我們需要逆風而行。父親和我費盡了力氣才把船弄回了碼頭,下了船我們倆的腿都不怎麽聽使喚了。

出國前,父親來到我的房間,叮囑我在“世界上最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裏要守住中國人的本份,不要忘本。

就象絕大部分中國式家長一樣,父親不是一個感情外露的人。我整個中學期間,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父親因此經常有機會在家長會上介紹“教育經驗”。很多年後,他經常向我提起這些事,從他的語氣裏能聽出,他一直為此感到驕傲,雖然他從來沒有這樣說過。


父親雖然嚴肅,但並不死板。在姐姐和我還都沒成家的那些年裏,我們一家四口住在一起,常會有些“家庭幽默”,父親話雖不多,但總是在關鍵時候來一句“抖包袱”的話,經常很有“笑”果。父親後來說,那幾年是他最舒心的一段時光。

母親生病的那幾年裏,父親忙前忙後,身勞心累,蒼老了不少。後來我在他的書桌抽屜裏,發現一本父親在那期間寫下的日記,很詳盡地記錄了母親的治療情況和他自己的心路曆程,讀來令人心酸!

母親去世後,父親度過了一段難熬的歲月,之後慢慢從對母親的思念中解脫出來。每天早起早睡,堅持按時打太極拳,生活很有規律。

2009 年 2 月初,我和父親通電話的時候,他說起他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的周身疼痛仍然沒有好轉跡象,但他反而安慰我不必擔心。誰都沒料到這竟然是腫瘤擴散造成的結果!一周之後,父親就撒手人寰。

回國處理完父親的事,在父親的房間裏收拾了一些東西,打成包裹寄了過來。包裹裏有那本“中蘇友好”的筆記本,還有一張父親和我在天安門廣場的合影。那時的我剛從廁所經曆了一番痛苦尋覓之後的暢快淋漓,滿臉一副愉悅的表情。而當時的父親,意氣風發,風華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