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頭莫揮手 我向繁華深處走
文章來源: 擁抱哥2017-05-20 21:13:58

文學城二十周年征文的時候,看見有個叫色書生的人,寫了一篇《為了釋放的紀念》,裏麵引了一首爆米花君的《蘇幕遮》:

碧梧桐,七八九。緩緩相隨,再數街前柳。數到長街歧路口,也莫回頭,也莫揮揮手。

立小橋,風滿袖。淺淺春衫,漸被風吹皺。我向繁華深處走。淡入人潮,淡出人心否?

第一眼看到這首詩詞,就覺得很喜歡。

想想詩的畫麵,一條長街,兩邊是碧綠的梧桐樹,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相隔不遠,腳步很慢。後麵的人在數著路邊的梧桐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我猜後麵的是個女人,前麵的是個男人。女人為什麽數梧桐樹呢,我猜是因為跟前麵的人沒什麽話能說,或者想說卻說不出來,於是隻好數路邊的樹,來掩飾自己的心情。

這樣一路走,一路數,數完了梧桐,還是沒話可說,於是接著數前麵的柳樹,一直數到了路的分叉口。我覺得這種心情應該是很難受的吧。是感情到了頭,還是不得不割舍?一邊數,一邊走,兩個人走到了岔路口,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必須分手了。

分了手,也不回頭,也不揮手。為什麽不回頭,為什麽不揮手呢?我覺得一個可能是不想了,一個可能是太難受,不敢回頭和揮手。然後後麵走的女人走上小橋,站在橋上,風吹滿袖子,給人很孤單的感覺。春衫很薄,被風吹皺,應該是不僅孤單,更添一層淒涼。那麽覺得走入繁華會讓自己心情好一些,少一些孤單吧,於是悄悄走入了繁華的人流。

但是雖然在人潮裏,心裏能夠真的忘記掉那個人嗎?

 

***

我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女孩的時候,是在高中。她是我的同桌。高中三年,我們一直坐在一起,兩張發舊的課桌並排放著,並成一條長課桌。課桌下有一條很矮的橫欄,可以把腳放在上麵。她坐在課桌的左側,我坐在右側。

她不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長得一般,不美也不醜,屬於那種在人群裏不太容易能找出來的人。她學習也不是很好,在班裏屬於中等,但是她的字寫得很娟秀,籃球也打得不錯。

每天我們坐在一起聽課,一起課後寫作業,一起上早自習,晚自習,一起讀書,一起背英語單詞。她坐左邊,我坐右邊。我們幾乎沒有聊過什麽私人的話,除了有時會借杆筆,借塊橡皮,借個圓規,問問作業,交流一下考試的卷子和分數什麽的,都是規規矩矩的很客氣的說話。偶爾,在課桌上寫字的時候,胳膊肘會觸碰到一起,都是很快就挪開。有時候課桌下的腳踩在相鄰的橫欄上,會碰到一下,也是很快就分開。

夏天的時候,教室裏很悶熱。她喜歡用一塊手絹扇風。我喜歡用作業本扇風。我的桌子總是亂糟糟的。有一次課間休息,我從教室外麵回來,看見風從窗戶吹進來,把桌上的書本吹亂。我看見她把我桌上亂放著的一些本收到桌子下麵的抽屜裏。我回到座位,說了聲謝謝。她抿嘴笑了一下,眼神帶著一種高興和羞澀。

高中畢業後,她去了外地的一所大學,此後再也沒有見過,也沒有聯係過。

高中三年和後來,我都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她是我第一個心裏喜歡上的女生。我不知道她怎麽想,是不是也會有相似的感情。畢竟,三年坐在一起,朝夕相處,兩張桌子總是對得很齊,就像共用一張桌子一樣,會感覺跟別的同學不一樣吧。

有時我回想起來,還記得那兩張並排放著的課桌,那個同桌的字寫得很娟秀的女孩。她坐左邊,我坐右邊。她用手絹扇風,我用作業本扇風。

想起燈火闌珊的教室的夜晚,有個心裏喜歡的人,坐在自己的身邊,低頭看書做功課。即使不說什麽,心裏也是快樂和甜蜜的吧?

 

***

有的人,有的事,其實是很難忘掉的。既使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總是在那麽不經意之間,會突然想起來。

有一年冬天我開車,路過一個路口,看見路邊一間熟悉的酒吧。記憶裏的許多東西像是一下被激活了。我把車拐進酒吧前的停車場,在正對酒吧門的地方停下,下來把車門鎖上。空氣有些幹冷,冬日的陽光暖暖地照在皮夾克上,我踩著地上的積雪,向著酒吧門前走去。酒吧門前有一個半人多高的柵欄,圍著一塊室外吃飯的區域。我在柵欄前停住腳步,脫去褐色的皮手套,掏出皮夾克兜裏的打火機,在寒風裏點上了一顆煙。我深吸了一口煙,看見停車場上拐進來一輛車,那輛車停在我的車後麵不遠的地方。車門打開了,從裏麵下來一個穿著長靴帶著墨鏡的女人。女人向著酒吧的方向瞟了一眼,隨後鎖上車,向著對麵一家商店走去。我把頭轉過去,看著酒吧的褐色的玻璃窗,裏麵光線昏暗,看不清擺設,隻看見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坐在吧台前麵。玻璃窗上映射出一個緊鎖的眉頭,一隻叼在嘴上的煙,一股緩緩上升的淡灰色的煙霧,一個皮夾克,一條垂下來的灰色的圍脖。我把煙吸完,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滅。向著酒吧的窄小的門走去。

推開酒吧的門,向左拐,再向右拐,就來到了一個長條吧台前。吧台上麵懸掛著一個電視,裏麵在播放著冰球賽。深褐色的長條吧台前有一排栗色的高椅子,幾個單身漢一樣的男人坐在上麵在一邊喝啤酒一邊看電視。一個係著白圍裙的酒保拿著一個皺巴巴的搌布擦著吧台麵,抬頭看見了我,衝我微笑了一下。我挑了一個靠近廚房的有幾把空椅子的地方,把圍脖和外套脫下來,放在椅子背上。好久都沒有來這裏了,但是這裏的一切依然是那麽熟悉。吧台與吃飯的區域之間有個一米多高的隔斷,一張張四方的桌子擺放在吃飯的區域,有一對老頭老太坐在靠窗的一張餐桌上在慢聲細語地說話。

你想要杯什麽,我問身邊的空椅子說。

我想喝點兒熱的,來杯熱巧克力吧,我聽見葉子的聲音說。

我感覺一隻手溫柔地放在了我的腿上,然後我看見了葉子的那雙帶著微笑的眼睛。那雙眼睛裏閃著一種靈動的光,帶著一種調皮和自信,還帶著一種欣喜和快樂。

 

***

第一次遇見葉子的時候,還是在北京。那時我拿到了一份兒全額獎學金,在等著出國,無所事事,一人吃飽了一家子不餓,心情就像是許巍的那首歌唱的,沒有什麽能夠阻擋/你對自由地向往/天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無牽掛。

那時北京的好一點的大學裏,學生們考托考G聯係出國蔚然成風。在校園宿舍樓群裏,從窗玻璃上就可以看到各種托福磁帶和考試題的廣告,圖書館和自習室裏經常看見桌上放著劉毅的三千GRE單詞書和外文書店盜版的托福試題集。那時王府井的外文書店的地下一層裏,擺著各種盜版托福書,其中有一本是香港出的托福試題大全,特厚,裏麵收集了從托福開始以來的曆屆試題。我把那本厚厚的試題集從頭到尾完整地做了三遍。那本書唯一的遺憾是沒有最近的試題,不過,學校裏有學生專門收集和賣最新的托福試題。不光有考題,而且有曆屆的托福聽力磁帶賣。對我們這些中國學生來說,語法是小菜一碟,閱讀理解也問題不大,托福那點兒單詞比起GRE來說,是小巫見大巫,算不了什麽。唯一難的是聽力,一開始聽力錯得一塌糊塗。但是把所有的聽力試題坐下來,也就問題不大了。

那年有一個在我們學校裏教英文的外教,是給托福出題的,他有一次在一個禮堂做講座,大家都跑去聽,結果很失望,他並沒能講出什麽新鮮的來。他講得什麽我都忘記了,可見沒講出什麽有用的來。印象很深的是他走上講台之後,看見舞台左側有一架風琴,就坐在風琴前,給大家彈了一首曲子,等大家安靜下來了才開始講。我把曆屆的考題做了三遍,曆屆的聽力磁帶聽了三遍,考試的時候語法得了滿分,閱讀理解隻錯了一道,聽力錯了幾道題,最後總分得了647分(滿分是670分),那時美國和加拿大學校對托福成績的要求是550分,647分這個成績應該說是還能拿得出去。後來我在國外讀書時遇見過一個清華的男生,長得很瘦,一幅弱不禁風的樣子,據說是托福成績得了滿分。我向來對得滿分的人懷有很大的敬意,無論是什麽學科,什麽考試,得滿分都不容易,何況是托福這樣的標準考試呢。他跟我抱怨說上專業課有時聽不懂。我對他說,同學,您可是托福聽力得滿分的啊。他笑笑說,平時自測總是錯幾道,考試那天運氣好,瞎蒙上的。

考完托福後,我把我收集的托福資料全部賣了出去。剛上大學時,我媽給我買了一個雙卡帶調頻的索尼立體聲錄音機,我用它聽了不少鄧麗君的磁帶,崔健的磁帶和交響樂。那時我們沒有亂七八糟的想上頭條的汪峰和假模假樣的這歌星那歌星,我們有崔健。我們有鄧麗君。我們有《一無所有》,我們有《花房姑娘》,我們有《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用這個錄音機,把從其他宿舍買來的托福聽力磁帶複製了N份兒,在窗玻璃上貼上了賣曆屆托福聽力磁帶的大字,還在校園的三角地和周圍的大學裏貼了一些小廣告,很快就有不少學生找上門兒來。一盒磁帶我收複製費五毛錢,我記得一共賣出了幾百盤磁帶。

我用這筆錢買了一部向往已久的意大利好利獲得(Olivetti)打字機。它設計得非常精致,有一個凸起的鍵盤,敲字的時候,要用手指用力按下鍵盤上的一個個小圓字母,鍵盤隨著由左向右移動,字模透過色帶打在白紙上,發出哢嗒哢嗒的清晰悅耳的響聲,很有樂感。我經常在這部嶄新的泛著藍光的打字機上麵亂敲一氣,敲到一行結尾時,把鍵盤拉回來,從頭再敲一行,就是為了聽聽它的美妙得不能再美妙的響聲。

 

***

這部漂亮的Olivetti打字機幫了我很大的忙。記不清多少個日子裏,我坐在宿舍的床板上,挺直腰板,在吃飯的桌前打著申請美國和加拿大各個大學的申請信,簡曆,推薦信,入學作文和往來信函。

那時我們既沒有互聯網也沒有email,查國外學校資料,要去圖書館,跟國外學校的聯係,要用打字機親手打信函。我們學校圖書館裏有幾本厚厚的外國學校名錄,其中一本叫彼德森還是叫什麽,書特厚,足足有四五百頁,裏麵密密麻麻的小字,寫著各個學校的名字,招生辦公室的地址,入學要求,獎學金概況等等。我跑了好幾次圖書館借閱這本學校大全,把想去的學校的聯係地址和入學要求抄在筆記本上。回宿舍後,我用我的Olivetti打字機打一摞申請信出來,請學校把招生表格寄來。

我的手指在打字機鍵盤上快速地敲著,打字機發出哢嗒哢嗒的響聲和換行時的清脆的叮聲。

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叮

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叮

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叮

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叮

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嗒哢叮

嗒哢嗒哢嗒哢

把打好的申請信拿下來,放在床上。站起來活動一下。點上一顆煙。看看窗外。把煙在煙灰缸裏掐滅。坐回原地,給打字機換上一張新紙。腰板挺直。兩手放在打字機上。

我不記得有多少時間我坐在宿舍裏敲我的打字機。哢嗒哢嗒的聲音隨著秒針不斷地響著,就像是帶著強烈節奏感的音樂,在夜裏變得更加清晰和悅耳。我從來沒有覺出過在打字機上敲字的煩惱,就像高中時我從來沒有不想上過早自習和晚自習一樣,因為有那個用手絹扇風的女生在我身邊坐著,一切就都變得如此美好。

 

***

 

寄出申請信後不久,就陸陸續續收到了各大學寄來的申請表和學校介紹。那時每所大學要求寄45美元的申請費,說是不寄申請費,學校有權不予考慮。我們這些大學裏的中國學生,哪裏有錢去寄45美元的申請費。一所學校45美元,我們一般都是廣撒網,申請個二十所三十所的,申請費加起來可是一個天文數字。所以每次申請時,除了把表格填好,附上托福成績,簡曆,成績單,老師推薦信和作文之外,還要單附一封信,言辭懇切地說自己沒有收入,家境貧寒,無法交納申請費,萬望學校能豁免申請費。至於這封信能不能起作用,那就隻有天知道了。那時老師的推薦信也都是自己要用英文寫好,交給老師過目簽字。雖然簡曆可以和老師的推薦信都是各學校通用的,可以複印,但是申請函和作文,各個學校都不一樣,都要一張張用打字機打出來。想想那時不知道哪裏找出來這麽多時間,能夠一張張用打字機打出來,把材料整理好,放入一個大棕色牛皮紙口袋裏,給國外寄去。

我記得那時GRE考試要花人民幣三百元,托福便宜一點,但是對於我們這些學生來說,還是一筆很大的開支,何況有時還要跟聯係的學校打國際長途。

材料寄出後,就是漫長的等待,然後就開始收到各個學校的回複。有的信很輕,肯定就是一封拒絕信。有的信沉甸甸的,那就是錄取函和獎學金函。那時宿舍裏經常有學生拿到獎學金,有一天我聽見隔壁住著的一個學生在走廊上狂叫一聲:哈佛錄取我了!所有人都很納悶兒,不知這小子怎麽拿到哈佛的錄取通知的。後來有傳言說,他找校園門外的小販私刻了一枚係裏的公章,成績單上全是一水兒的一百分。

我們那一屆聯係國外的特別多,因為正好趕上1989年。1989年以前,我還是我爸眼裏的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好青年,頭懸梁錐刺股般的發奮讀書,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國家的棟梁。1989年,我像別的學生一樣,熱血沸騰的走上街頭,跟著去遊行去絕食去呼籲去演講去阻攔軍車。從四月到六月初,我差不多每天不是坐在天安門廣場上,就是在騎車去天安門廣場的路上。然而,從小樹立起的遠大革命理想在那一年被坦克碾碎,我由此開始嚴重懷疑社會和人生。

那時我嚴重鄙視所有當官的,有錢的和裝B的,動不動就毫不留情的抨擊那些垂簾聽政的政治老人,黑心腸的二道販子,為富不仁的暴發戶,巧取豪奪的高幹子弟,假模假式的假洋鬼子和誤人子弟的大學教授。那時我篤信魯迅先生說的矯枉必須過正,從心眼裏讚同後來得了諾貝爾獎的劉曉波當時講的中國必須全盤西化的理論,覺得隻有西方才是一個公平的有民主有自由愛幹什麽幹什麽的理想世界。到國外去,可以說是1989年之後很多學生幻滅後的心聲,一種坦克碾軋和理想破滅之後的大逃亡。

我拿到了我的全獎和錄取通知書,雖然不是我想去的學校,但是,畢竟到國外讀書是一個夢想。於是我準備好了材料,去使館簽證。

 

***

去簽證那天,我特意穿了一件印著學校名字和校徽的T恤去。有一次我在學校南門口等人,身上恰好也穿著這件印著學校名字和校徽的T恤。我看見校門外駛來一輛黑色轎車,轎車在我身邊停下,從裏麵鑽出一個中年人。中年人一把抓住我,問我說:

你這件T恤是哪裏買的?

三角地的書店,我說。

三角地在哪裏?中年人問我說。

您往前開,過不了多遠,往左一拐就到了,我說。

還有別的印著校徽的T恤嗎?

有,有好幾種呢。您要這幹什麽?

簽證,中年人說。聽說穿這種印著你們學校校徽的衣服,簽證特容易批。

我笑了笑,心裏一點兒也不相信中年人說的話。但是,嗨,管它有用沒用呢,反正穿上沒壞處。

 

***

我是在北京三裏屯外國使館簽證處的門外見到葉子的。我過去從來不相信世界上有神馬一見鍾情的事情,覺得那都是一幫傻B作家寫的傻B作品糊弄傻B讀者的 ---- 有些作家就是特惡劣的想把人往邪道兒上引,非得把正常人寫成花癡和弱智,把上床寫成為愛癡狂,不編出一些惡心死人的作品不算完 ---- 也就是欺負中國人多,總會有一些人上當受騙的。現在我也不相信一見鍾情,但是回想起來,我第一麵見了葉子就有些心動,覺得她除了漂亮之外,身上還有一種特別的氣質,一種說不出來的靈氣。

那天她穿著一件半透明的吊帶藍底白圓點連衣裙,露出兩條細長彈性的長腿和翹起的臀部來,腳上一雙奶油色半高跟涼鞋,塗得藍藍的指甲露在外麵。就像是還不夠涼快兒似的,她的短裙上的每個白圓點都是半透明的,從外麵就能看見她裏麵穿的肉色的乳罩和粉色的內褲。她旁若無人的在灰色的水泥街道上走著,就像是穿著比基尼在沙灘上走一樣坦然。她的穿著吸引了使館簽證處外麵所有排隊的和紮堆聊天的男人的眼球,連門口站崗的兩個警衛和不遠處的一個存車大爺的眼睛都看直了,大爺的口水都快從嘴滴答到腳麵了。

那一年北京的女孩流行穿一種薄薄的裙子,裏麵配上色彩鮮豔反差大的內褲,從外麵就能清清楚楚的看見內褲的輪廓。記得當時《北京晚報上》有一篇文章引用一個法國人的話說,就是在巴黎紅燈區的妓女,也不會穿能讓別人看見自己內褲的裙子。在國外生活和學習多年之後,我覺得文化的差別特別有意思。那時的中國是一個很保守的社會,但是女人的內褲可以晾在窗戶外麵而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妥。我那時正是青春年少,一見了女人穿的裙子裏麵透出的圓滾滾的臀部和緊繃繃的內褲,就浮想聯翩,底下就會硬起來,把褲子撐得鼓鼓的。有一次我坐8路公共汽車,快到王府井時看見在車門口站著一個女孩,穿的就是那種薄薄的有些透明的連衣裙。太陽從車窗照進來,從她的身上穿過,我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連衣裙內她的乳罩和內褲。我感到渾身的血液在流動,口幹舌燥,底下在勃起。汽車一晃,前麵拉著車把手的一個長著一張扁平的臉的少婦的整個身體撞到了我的身上。她重新站好了之後,伸手打了我的那個部位一下,用了不大不小的平靜的聲音說,誰的神馬東西啊,這麽硬。我趕緊拿手把凸起的襠部擋住,滿臉通紅,像是做了壞事兒讓人當場抓住一樣。好在車上的人都以為她在自言自語,誰都沒有注意到她在講神馬東西硬,隻有我知道她指的是神馬。

後來有一次我跟葉子在床上汗流浹背地躺著,我把這個故事講給葉子聽,她一臉狐疑的質疑事件的真實性,問我怎麽能知道車上的那個婦女是個少婦。我擺出一個專家答疑的樣子跟她說,因為她有一個小鼓肚,沒結婚的女人一般都肚子平坦,不會有小鼓肚。我撫摸著她的平坦的肚子說,就像你,肚子一點兒都不鼓。葉子說,可是我是結婚了的,按你的說法我應該有個小鼓肚才對。我說,沒結婚的女人都比較靦腆,不會拿手打我的那個部位,更不會說出那種潑辣的話來,所以可見她一定是個少婦。我的手順著她的肚子往下摸,葉子把我的手拽到乳房上說,摸這裏。

 

***

葉子總是說她的乳房一大一小。我們第一次做完愛的時候,她就要讓我好好看看她的乳房,看是不是一大一小。我拿手托著她的兩個小小乳房,仔細比較,掂掂分量,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到底哪個大哪個小。她就說我看得不認真,然後她赤裸著身子站在穿衣鏡前,自己把乳房托起來,對著鏡子仔細端詳,然後回過頭來問我說,左邊的這個是不是大一點兒?

她對著鏡子琢磨她的乳房的時候,我就把枕頭放在身後,在床上靠著,盡情的偷看她的美麗的背部和臀部曲線。她有一個小而翹的屁股,聽說這樣的女人最容易生孩子,她大概也是相信這種說法的,所以我們做愛的時候,她總是堅持讓我帶兩個套子。她最怕得乳腺癌,聽說得乳腺癌的人要把乳房給切掉,所以總是擔心自己得乳腺癌,一摸到乳房裏麵有硬的塊狀的東西,就趕緊叫我摸摸,問我是不是可能是早期乳腺癌。

說實在的,我覺得葉子有疑心病,總是瞎琢磨。就說她擔心自己的乳房一大一小吧。即使兩隻乳房的大小有些區別,誰會在意呢?而且平時不是都藏在乳罩後麵,別人看不到的麽?再說她的乳房又小又平,幾乎一隻手就可以握過來,即使兩個乳房有些區別,也屬於可以完全忽略不計的那種。

但是葉子顯然不這樣認為。因為她有著迷人的小蠻腰,屁股很圓,腿也很長,她覺得那雙小而平的乳房是自己身上唯一的遺憾,就好象一塊完美的玉石上有了疵瑕,後來她曾經動過去做個隆胸手術的念頭。我不喜歡假乳房,因為我在脫衣舞吧看到過那些做過隆胸手術的女人,她們的乳房底下都有一道刀口的痕跡。而且假胸的手感也不好,矽膠再柔軟再有彈性,也比不上肉體,何況填充矽膠的乳房的形狀不像真的乳房那樣看上去自然。不過她想做什麽我都不會反對,因為我覺得隻要她喜歡,這就是足夠的理由了。

 

***

記得我第一次見到葉子的那一天,是那一年夏天最悶熱的一天,氣溫有四十多度,天上是火辣辣的晃得睜不開眼的太陽,雖有幾絲淡如蟬翼的雲彩,卻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會兒就不知飛到哪裏去了。馬路上的灰黑瀝青好像都要給曬化了,腳踩上去軟綿綿的,像是要把鞋底兒給沾下來。路邊的幹燥的水泥地上冒著熱氣,讓我想起了北京到處都是的攤煎餅的小車,把鐵板放到地上直接就能攤煎餅了。即使是這麽熱的天,使館簽證處的灰色大門外照舊排著一長隊神情木然等待簽證的人,在一點兒沒有陰涼的牆根處站著,等著進使館,其中不少的人麵容嚴肅的穿著西裝皮鞋等待去麵試。排隊的人們在互相交談著,惡毒的咒罵火毒的太陽和簽證處的不人道,汗水從他們的腦門上脖子上留下來,落在滿是灰塵的地上疵的一聲變成一股白色水蒸汽。他們穿的白色和藍色襯衫背上都濕了一大片,像是被水洗了一樣。

我身心疲憊的從使館的灰色大門走出來,兜裏揣著一個過幾天來取簽證的白紙小條,本來高興的心情卻被毒辣的太陽和悶熱的天氣給攪壞了, 就像是喝了一口融化掉的冰激淩一樣,雖然甜膩,卻感覺不出任何涼爽來。使館門口有幾個大汗淋漓的人過來圍住我,問我說,簽了嗎?簽了嗎?我半搭不理的衝著那些臭汗滿頭滿臉的人懶洋洋的蹦出兩個字:簽了。我雖然聲音不大,可是周圍二十米半徑之內的人呼啦一下都走過來,把我圍在中間,打聽裏麵簽證官問了我什麽問題,我是怎麽回答的。有一個麵容猥瑣的男人問我,不是小辮子給你簽的吧?聽說他今天在裏麵已經拒簽了好幾個了。

小辮子是使館裏麵一個著名的愛蓋拒簽章的人,因為脖子後麵留著一個像是那個演《赤手威龍》的動作巨星史蒂芬西格一樣的小辮子,所以大家都管他叫小辮子。他是使館裏的一個天煞星,就像是專門派來拒簽人的。我對那個猥瑣男說,不是小辮子,我今天運氣好,本來該輪到我去小辮子那個窗口去,結果他去洗手間了。我去了另一個窗口,那個女簽證官特nice,一看我是全獎,隨便問了我幾句,好像是要看看我的英文行不行似的,就給我簽了。

我正在漫不經心的應付那些好奇的人的問題,就看見了向我這邊走來的葉子。我愣了一下,看見她舉著一個花色遮陽傘,緩緩的向我這邊走過來,陽光從她的身後照來,透過了她的裙裾,讓我看到了一個美麗的曲線。我想起了那首台灣校園歌曲:遠遠地見你在夕陽那端/打著一朵細花洋傘/晚風將你的長發飄散/半掩去酡紅的臉龐。

 

***

你是拿到簽證了嗎?

這是葉子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我點點頭說,實際上還沒有拿到,隻是裏麵已經給簽了,過幾天來取。葉子輕聲說,我也是來辦簽證的。

她站在我的對麵,一手撐著傘,一手握著身上的挎包,瘦瘦的臉龐上露出了顴骨,尖尖的鼻子,塗了口紅的薄薄的嘴唇,白色細小的牙齒,黑黑的大眼睛像是有些近視,兩隻劍眉倒像是男人的眉毛一樣,看上去厲害的很。她看著我穿的T恤,身上透出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我吸了一下鼻子,問葉子說,你去那個學校啊?有獎學金嗎?她搖搖頭說,我不是辦留學簽證,我是辦探親,去T城。

我聽了她這句話,就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葉子看上去就像是剛上大學的學生,這麽年輕,正是青春貌美年華,難道已經嫁人了嗎?我說,這麽早就結婚了,是為了出國吧。葉子點點頭說,不想費那個勁兒考托福什麽的了。我心裏想不通為何她這麽年輕就為了出國急著嫁人,很為她惋惜,卻不想說什麽惹她不高興的話,就點頭說,自費留學是很費勁兒,你的簽證申請遞進去了嗎?葉子從手包裏拿出幾張簽證申請表,說,我正有幾個問題看不懂,想請教一下呢,你既然已經簽了,想必有經驗,能不能幫我看一看呢?我說,那沒有問題,我來給你看看好了。她說,那我們到一邊陰涼的地方去看好嗎?我說,好。我撇下周圍的人還在纏著我問這問那的人,跟葉子就走到不遠處的一顆樹下,一起看她的申請表。那些人不滿的散去,嘴裏嘟囔著說不就是拿到簽證了嗎,有什麽了比起。

我蹲在墨綠色的樹蔭下,把她的簽證申請表平鋪在膝蓋上,仔細的看。她在我身邊彎著腰,用細長的手指給我指點著她有疑問的地方。她的黑黑的長頭發垂下來,落到了我的臉上,她身上飄來的一股淡淡的香味讓我迷醉。我幫她填了幾處她有疑問的地方,又告訴了她簽證的一些注意事項,她的臉上露著感激的神情,說,幸虧今天遇上你了。她問我說,你知道簽證遞進去到麵試,中間要等多少時間嗎?我說,那恐怕要等一段時間,至少幾個星期吧。她聽了,就低下頭鬱悶的說,我是外地的,住在旅館裏,要是時間太長就不如先回去以後再來了。

看到她沮喪的神情,我安慰她說,不過你是探親,又不是非要趕在九月份開學之前過去,時間早一點晚一點也無所謂的吧。她用手把垂下的頭發撩上去,心神不定的說,那也是越早越好,要是兩個星期我就在這裏等,要是一個月我不如就先回家去,過一個月再來,有什麽辦法能夠快一點兒簽嗎?我想了想說,我辦簽證的時候,倒是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使館裏麵的人,說他有辦法加快,隻是我遞申請遞的早,沒去找他。葉子聽了,兩隻黑黑的大眼睛就放出光來,說,你幫我個幫,去找找他看他能不能給加快吧。我把她的申請表折好遞給她,站起身來說,他好像是要錢才會幫人辦事的。葉子想了一想說,你去問問多少錢吧,要是幾百塊我就找他辦,要是多於一千就算了,就不值了。我點點頭說,那好吧,我去給你問問看。你給我留個電話吧,有消息我馬上告訴你。葉子從手包裏掏出一張旅館裏的白色信紙,拿出筆來在上麵飛快的寫了一個號碼和名字,遞給我說,我隻有一個旅館的電話號碼可以給你,平時白天我出去轉轉,晚上一般都會在旅館,你晚上打到我的旅館來好吧。另外,你也把你的電話給我吧,你要是找不到我,旅館裏可以留言,到時我給你打回去。

我把她給我的紙撕下一半,把家裏的電話寫在上麵遞給葉子,然後把她寫給我的電話號碼折好放在錢包裏,說,我今天就去找那個人,你晚上等我電話好了-----你趕緊去把申請表交進去吧。葉子謝了我,拿著申請表向使館門口走去了。

我順著使館邊上的路,慢慢的往回走,天空上起了一些灰白的雲,把火辣的陽光遮斷一些,馬路上不斷有騎自行車的人從身邊騎過。一個高中生一樣的男孩和一個女孩拉著手從我身邊走過去,我聽見那個男孩說,明天去看電影吧。女孩說,有什麽好片子嗎?男孩說,不知道,就想在電影院裏跟你呆會兒,你家裏又不讓我去。女孩說,你上次到我家來,動手動腳的,我都怕你了。男孩說,下次保證不動手動腳了。女孩說,那你就來吧,白天我們家沒人。兩個人嘻嘻哈哈的走到前麵去了。

我看著他們輕鬆快樂的樣子,忽而想起葉子來,想起她的清純美麗的樣子,覺得心裏很為她惋惜:這麽青春的一個女孩,為了出國,就嫁人了,這是何苦呢?出國固然是好,但是出不了也還可以在國內工作,何苦為了出國嫁人呢?不知道她嫁給的人是何等的一個人,會不會對她好。不過說不定是青梅竹馬,過去就一直相好也未可知。

回家的路上,我看見路邊一家商店在貼著箱包大減價,想自己也該買個箱包收拾行李了,就走進店裏去看,隻見一群人擠在櫃台前在大聲的講話。擠進去看看,覺得價格不錯,就買了一個箱包出來。從人群中擠出來,拉著箱子去擠公共汽車,公共汽車上的人倒是不多---- 還沒到上下班的高峰時刻。到家的時候發現自己的一個衣服兜被刀割了一個口子,想必是在那個箱包店裏擠的時候被小偷下了手。仔細一看,兜裏放的取簽證的紙條和葉子的電話還在,心裏暗自慶幸沒把重要的東西丟掉。

 

***

暑假的時候,我認識的一個上屆的學生在中關村的一家計算機公司工作,顯然賺了不少錢,回宿舍顯擺,穿著西服,帶著BB機。他跟我們侃了一陣之後,大手一揮,請我們這幫窮學弟們到校園外的餐館去解饞。結帳的時候,他把手伸進兜裏,掏出一把美元和人民幣來。他說現在就兩樣最好賺錢,一個倒賣外匯,一個是賣計算機,賣一台至少能拿五百元回扣。他說,我們誰要是想賣計算機,可以找他。

那時我正好想秋季再考一次GRE,急需三百元錢。趁著暑假有時間,我找到了他。他給了我一摞打印出來的計算機介紹和價目表,說隨便什麽單位,隻有有人買,賣出一台給你五百元。我琢磨了一下,覺得那些公司啊什麽的,人都賊精,估計沒人會從我這樣的隻有一摞紙的學生手裏買。我想去看看醫院吧,我覺得醫院裏的白衣天使們應該是比較純潔也比較好打交道的。

於是我騎著自行車,去了城區裏的幾家醫院,進門就找物資處。管物資處的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婦女,她們看見我這樣一個冒著烈日滿頭大汗騎自行車來的學生,都很客氣,請我喝冰鎮汽水,帶我參觀醫院。我去了中日友好醫院,安貞醫院,天壇醫院,北醫三院,反正城區裏的醫院我都去了。最後有個好心眼的大媽,從我手裏買了兩台計算機。要說那時的人是真純潔,那位大媽一分錢好處沒拿,說是看我是學生,不像那些油嘴滑舌的推銷員,問我什麽我就說什麽,也不會撒謊,大夏天的騎車到處跑也不容易,照顧照顧我。

我拿了一千元回扣,回到家裏,告訴我爸說,我掙了一千元。我爸瞪著眼楞著看了我半天,跟我說:

兒子,這不是好事兒。

掙錢還不好?我反問我爸說。

你這錢掙得太容易,我爸說。就怕你以後覺得錢好掙,到時吃大虧。

我當時沒把我爸的話放在心上。現在我想想,覺得我爸說得是真有道理。後來,我再也沒有那麽容易地掙過錢,反而因為太輕信人,上過當受過騙。

有一次在一個朋友家開派對時,我遇見幾個大學生和高中生,他們在討論股票,有幾個說要開個股票賬戶。我對他們說,我希望你們買的第一支股票是賠錢的,那樣你們就會知道掙錢的不易了。就怕第一筆就賺了,那樣你們就會覺得賺錢是件很輕鬆的事兒。

他們都用不解的眼光看著我,就像我當年看著我爸一樣。

 

***

我回家就翻到了那個可以幫人加快使館簽證速度的人的電話,打了個電話過去,電話那邊有個男的接了,問明了事情,就約我吃完晚飯到他家裏當麵去談。他的家在一個大院子裏,離我的住處有半個小時的樣子。

草草的吃了晚飯,我就跟我爸說去個朋友家,從抽屜裏翻出我存著的一千元錢,騎上自行車出了門兒。

現在想想,要說那時人真是單純,就這麽一麵之緣,就揣著錢去給人辦事兒。擱現在,人保準會覺得腦子進水了。

晚上7點多鍾的時候,我到了那個人家裏,一看是一個很年輕的小夥子,也就是二十出頭的樣子。他好像是剛結婚的樣子,家裏牆上還貼著一些喜字,新粉刷白的屋裏布置的也很幹淨。小夥子很熱情,給我讓座,倒了一杯菊花茶給我。我看他這麽年輕,也不像是使館裏麵管事兒的人的樣子,心裏有些打鼓起來,想他怎麽能有辦法把簽證提前呢?怕不是一個騙子吧。

我們閑聊了幾句之後,我把來意跟他說了,問他有什麽辦法能夠加快簽證。他告訴我說,他是使館裏麵的勤雜工,使館辦公室裏的申請表都按時間順序放在桌子上,他晚上打掃辦公室衛生的時候,可以去找一下葉子的簽證申請,然後給把申請表給放到靠前的位置。這樣人不知鬼不覺,就能把簽證日期提前了。我問他這樣做有譜嗎?他說以前也替別人幹過,時間提前了兩個星期。我想了一想,覺得他說的倒也在情在理---世上有許多事情的解決的方法原是想不到的----就說那需要多少錢來做這件事?他說五百元。我想了一下,覺得他做這個事情是冒著丟掉工作的風險,價格還算公道,就掏出五百元給他,把葉子的名字和什麽時間遞進去的告訴她,麻煩他去辦這件事兒。我們又閑聊了一會兒,他問了問我出國的一些事兒,然後問葉子是不是我的女朋友。我說不是,隻是認識。過了一會兒,我告辭出來,他把我送到院子的門口,就回去了。

從那個小夥子的家裏出來的時候,天還沒有全黑,天空飄著一片一片黑重的雲,好像是要下場暴雨的樣子,空氣還是悶得讓人透不過氣兒來。我的汗順著脖子留下來,覺得渾身粘乎乎的。路邊一個小賣部開著窗戶,門口擺著一個冰櫃,上麵寫著冰鎮汽水,一個白胖的女人露著肩膀搖著一把大扇子坐在冰櫃後麵。我走進小賣部,要了一瓶冰鎮的北冰洋汽水,打開瓶蓋,裏麵的冷氣冒了出來。我喝了一口,裏麵的氣衝進了喉嚨裏,忍不住打了一個嗝,心裏才覺得涼爽了一些。一口氣把汽水喝完,我問白胖女人周圍有沒有電話,她指了指店門口的一個牌子,上麵寫著公用電話,然後告訴我電話在窗戶邊的桌子上。我拿起電話,撥通了葉子的旅館,告訴旅館說我要找108房間的葉子。我聽見電話那端旅館的人在大聲的喊她接電話。沒一會兒,她的清脆的聲音就在電話裏響起來了。

我把情況跟葉子在電話裏麵描述了一遍。她聽了我的描述後,在電話那端高興的說,這樣好。然後,她忽而又轉了疑惑的聲音說,不過,他是這樣說,但是到底會管不管用呢?

我想葉子的懷疑也是有道理,但我是第一次辦這件事兒,所以心裏也沒有把握,隻好安慰她說,應該是管用的吧,不然別人也不會介紹他給我,他這樣做,風險也是很大的,搞不好要丟掉工作。他收了錢,若是不能幫人辦事,不怕別人告他去丟掉工作嗎?葉子聽了,心裏才安生下來,說,你說的有道理,我什麽時候把錢還給你呢?我說,不急不急,我這兩天有些事情,等你拿到麵試通知再把錢還給我不遲。她聽了,說,那怎麽行呢?我說,你盡管相信我好了,我要是缺這幾個錢,我自會找你要去的。她在電話裏笑了,說,好,就這樣吧,不過要是真管用了,到時我要請你吃飯。我說,好的好的。就這麽說定了。

 

***

過了一個星期,葉子收到使館來的麵試通知,過了幾天去麵試,很順利的拿到了簽證。她白天打電話來告訴我的時候,我沒在家。晚上我給她打過去,她又沒在旅館。我讓旅館的給她留了個言,然後就睡覺去了。

八月北京的夜晚仍然很悶熱。躺在床上躺了一陣,流了一身汗出來,熱得還是睡不著。我打開窗戶去看外麵,沒有一絲風,昏暗的路燈照射著街邊的老槐樹,連黑黑的樹影也有些黃的顏色在裏麵。對麵有個建築工地,蓋了一半的樓房黑洞洞的,窗戶像是骷髏上的眼睛,顯得陰森可怕。天上幾顆稀疏的星星和半輪細細的彎月孤寂的掛在墨不見底的蒼穹裏。馬路上傳來一陣糟雜的人聲,一個賣餛飩的在路邊吆喝著,有幾個人坐在煮餛飩的鐵鍋旁邊在吸溜著喝著餛飩湯。

我獨自在窗邊站了一陣,看著街道上影影綽綽的有幾個女人走過,她們銀鈴般的笑聲傳過來,在靜寂的夜色裏麵顯得更清晰,更吸引人。那個賣餛飩的,在他的小攤裏吃餛飩的時候,我跟他聊過幾句天,他說他是農村的,為了掙幾個錢,來到北京,沒別的手藝,隻好賣餛飩。他的女人在一個租來的小棚子裏包餛飩,他在街頭賣,總是嘿嘿的笑著,脾氣很和藹,跟路上的認識不認識的人打著招呼。我想這世界上也不在於人有多少錢,隻要有一份可以維持生存的工作,有一個脾氣好的能跟你相愛的女人廝守著,也算是一個幸福的日子了吧。

我想給葉子打個電話,說幾句話,一看表,已經是11點多了,覺得有些太晚了。我又躺了一會兒,橫豎是睡不著,就索性披衣起來,下樓去了。樓下的一個小飯館還開著門,我挑了一個臨街的看著還算幹淨的木頭桌子邊坐下,要了一紮啤酒,一碟五香花生豆,點上一顆煙。一大口啤酒下肚,心裏的燥熱下去了一些。喝了兩杯啤酒之後,酒勁兒開始上來,我的頭漸漸有些暈了。喝得有些醉之後,我搖搖晃晃的摸著牆壁走回家,躺到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了。

 

***

葉子總愛問我一些我跟我以前的女朋友的故事,特別是我們做完愛躺在鋪著幹淨的白色床單的床上的時候,她愛讓我摟著她,蜷縮在我的懷裏,把一隻腿壓在我的腿上,一邊拿手撓著我的胳肢窩,一邊讓我給她講故事。我摟著她給她講故事的時候,看不見她的臉,看見的是房頂上的灰白色的油漆。有時我能看見她的腳在被單裏麵伸出來,腳指甲上塗著鮮豔的指甲油。她總覺得自己的腳好看,常常把她的腳擺在我的腳旁邊,然後說,你看你的腳多難看,第二個腳指頭那麽長,哪裏有我的好看。她一說我的二腳趾長,我就想起我母親在我小時指著我的腳給我說的那個歌謠:二拇指頭長,不疼娘。

我大學的時候曾經有個女朋友,她是離我們學校不遠的外語學院的,在外語學院的舞會上認識的。我在舞會上一邊跳著三步四步,一邊跟她套磁。她問我,你們學校比別的學校好在哪裏。我說我們學校有個湖,湖邊談戀愛比別處方便。她捂著嘴笑,說想去看看湖。

後來她果然去了我們學校,跟我黃昏時在湖邊走。走到一處小樹林邊上,我告訴她說,不要進去,她問我怎麽不能進,我說裏麵都是談戀愛的。她看了我一眼,把手伸給我。我領著她走進了小樹林,在四周的警告性的咳嗽聲裏,找了一處看不見人的樹下挨著坐下。我們側身擁抱接吻,那是我第一次吻,吻得很笨拙,牙碰到了牙,也沒覺出有多麽美好,但是我沒有告訴她。

戀愛的感覺一開始非常美好,後來就出現了一些問題。約會時她總愛遲到,遲到半個小時四十分鍾是經常性的,而我特別受不了的是她滿不在乎的樣子,還振振有詞,覺得男的就得等著。她的宿舍也特別亂,一點兒不像是女生宿舍。有一次她遲到了一個小時才來,我很不高興,跟她發了火。她不高興,轉身走了。我也有些賭氣,沒去找她,兩個人就分手了。

臨出國前,有一次我去王府井外文書店,在那裏遇見了她同宿舍的一個女生,聊了幾句。那個女生說,她和我分手的真正原因是她覺得我不成熟,像是個弟弟,而且走路一躥一躥的,像個猴子,不穩重。我是小學時沒到年齡,家裏爸媽都工作,沒人看著我,我爸把家裏的戶口本改了,讓我在戶口上看著大了一歲,提前一年入學,後來又把戶口改了回去。這樣我比同班的同學都小一歲。後來我發現這樣其實對一個孩子的成長也不好,因即使學習能跟得上,但是心智和身體發育都落在別人後麵,所以體育吃虧,另外也缺乏領導才能的鍛煉。

後來想想,她說得也是很有道理的。她比我大,女生成熟得又早,跟我的確也不合適。於我來說,當時除了年輕氣盛之外,大概也沒有真的愛上那個女生,所以分了也就分了,也沒有覺得怎樣難受什麽的。

 

***

葉子簽下簽證後的一天晚上,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問我第二天有沒有功夫去吃飯,她說她要把錢還給我,順道兒請我吃頓飯,好感謝我幫她的忙。

回想起來,我的一生有兩段最空閑的時光,一個是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的那個暑假,一個是拿到簽證等待出國的時期。這兩段時光,真是無所事事,時間多得不知道該怎麽打發。

我正在家裏愁悶得慌,不知道該怎打發這段等待出國的時光。接到葉子來的電話,就很高興的說,幹脆明天早一些一起出去玩吧,我帶你去吃北京的小吃。

第二天中午,我到葉子的旅館門口去接上她。她從旅館裏出來,穿著一個紫色的上衣和白色的短裙,腳上穿著一雙棕色的半高跟涼鞋,頭發束在後麵,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一見麵,她就把五百元錢還給了我,說免得忘了,而且一再說謝謝我幫她解決了難題。我說沒問題,不用客氣,以後說不定在國外還可以見到。她問我哪裏吃飯比較好,我想了一下,說去隆福寺吧,那是北京的小吃一條街,物廉價美,離你這裏也不遠,而且能吃到北京特有的風味小吃。她聽了很高興,說就去隆福寺吧。

因為早上下過一場暴雨的緣故,這天的中午天氣不冷不熱的,很是舒服。天上的雲彩一層摞著一層的,像是水墨畫一樣,有的濃黑濃厚的,有的清灰寡淡的。陽光藏在了雲層的後麵,把雲層照出不同的樣子,有的像是雪山,有的像是怪獸。風吹過來,竟不似往日的熱風,透著一股雨後的清新和涼氣,地上新被雨水洗過,也幹淨了好多。

這麽一個少見的清新的夏日,我跟葉子沿著隆福寺街上走著,街道兩邊的人行道上是一塊一塊青石鋪成的石板路,路兩邊是一家一家的小吃店,夾雜著禮品店,電影院和路邊的小攤。小攤的攤主們熱情的對著行人打招呼,攤上各種琳琅滿目的小禮品,吸引著葉子的目光。我們不時在小攤上停下來,葉子挑著小攤上擺著的小首飾和絲巾,她有時把小首飾戴在手上,有時把絲巾圍在脖子上讓我看好不好看,不時的驚喜著。我覺得她的性格很可愛,就像是一個見了什麽都新鮮的小貓,一點小小的新奇都能讓她很開心。

沿著石板路走了一會兒,我們進到路邊的一個看著還比較幹淨的小吃店裏麵。葉子看著裏麵名目繁多的各種小吃,不知道該點什麽。我說我來點吧。我要了兩碗豆汁,一碟灌腸,兩碗涼粉,一碟豌豆黃,一份京東肉餅和兩碗小米粥。我們把這些吃的端到外麵的桌子上,擺了一桌子。葉子喝了一口豆汁,搖著頭說,不好喝,好像餿了一樣。我說,這是北京的傳統小吃,喝得就是這個餿味兒。我們吃著吃著,天忽然開始下雨了,豆大的雨點斜打在桌子上。我們趕緊端著剩下的吃的跑進屋裏去,渾身已經被雨淋濕了。屋裏人滿滿的,幾乎找不到坐的地方,我們跟別人湊合著擠在一個桌子上,一邊吃小吃,一邊看著窗外的雨。不多一會兒,雨停了,陽光從雲層裏鑽出來,照在桌子上,桌子上殘餘的雨珠像珍珠一樣閃著光。

我們吃完了小吃,就到不遠處的美術館去看畫展。裏麵正好有個現代派的抽象藝術展覽。我想起大學時的一個老師說的,那些色彩斑斕的抽象畫是畫家把一瓶混合顏料放在玻璃瓶裏麵,擺在畫布前的桌子上,然後拿氣槍射擊瓶子,把玻璃瓶打碎後讓顏色飛濺到畫布上形成撞擊的效果。我不知道那個老師說的是不是真的,不過展覽中的有些油畫倒像是這樣產生的效果。我在裏麵冒充內行地對掛在牆上的那些抽象的畫指手畫腳的瞎評論一通,發現不光我這樣,裏麵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手托著腮幫子假裝內行的對那些誰也看不懂的現代派作品相麵,然後根據自己的喜好亂評論一通。

從美術館出來後,我們就走著到東四去逛街。我們走進了一個叫黑與白的時裝店裏,裏麵的衣服不是白的就是黑的。她試了一身黑衣服,那身衣服穿在她身上簡直美極了,就像是羅馬假日裏的赫本一樣。店裏的銷售小姐一個勁兒的恭維她,跟我說,你的女朋友真漂亮。現在回頭看,我想這都是銷售技巧,讓男的磨不開麵子。當時我就是這樣,雖然葉子並不是我的女朋友,但是讓銷售小姐給恭維的放不下臉麵,就把錢包掏出來,說這身衣服我買了。葉子連忙擺手說,不行不行,肯定不行,拽著我的胳膊離開了。

我們一直逛街逛到天黑,把從東四到東單的街上的所有的時裝店都挨個逛了一遍,葉子還是很興奮,而我卻有些累了。葉子看我有些疲憊,就說,不好意思,光讓你跟著逛街了,我們回去吧。我看了看表說,天晚了,去吃晚飯吧。葉子說,你還餓啊,中午我吃得太撐了,現在什麽也吃不下去。我說,隨便吃些吧,不然夜裏會餓的。葉子說,也好。

順著街邊走下去,我們想找一間幹淨的餐館吃飯。在黑夜裏,店麵裏麵的燈光顯得愈發白得耀眼。街頭上有很多紅男綠女在挽著手走過,街燈的昏暗的燈光如水一樣從他們的頭頂流下去,留到他們的臉上和衣服上,又流到地上,消失在黑影裏。葉子還是挽著我的胳膊走著,她好像也有些累了,腳步慢了下來。

葉子和我走上了一處過街天橋,她停下了腳步,在欄杆邊停下,看橋下往來的亮著車燈的車輛。遠處的幾個樓頂上閃著紅色和白色的霓虹燈光。我站在她的身邊,溫柔的夜風吹過來,撫動了她的頭發,她在原本清秀的麵孔在夜幕裏顯得朦朧而可愛。我有些想伸手摟住她的腰,讓她靠在我的身上,但是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很齷齪,也就什麽都沒有動,隻是站在葉子身邊,一起看了一會兒天街流水,車水馬龍。

 

***

八月份通常是北京最熱的月份。那天的白天雖然下過雨,有過短暫的涼爽,夜晚倒反而悶熱上來。在慘白的路燈燈光下,我和葉子麵對麵坐在馬路邊的一個餐館外麵的簡陋的桌子旁邊,桌上擺著幾瓶冰鎮啤酒和幾個涼菜。她化了淡妝,眼皮上有一道淡淡的眼線,睫毛卷卷的。夜色裏,不斷有蚊子嗡嗡著過來湊熱鬧,我們一邊喝著酒,一邊揮著手驅趕著蚊子。

我們聊了一些學校的生活和未來的理想。我想我那時是個很富有理想的人,對國外的讀書生活充滿了憧憬和向往。雖然經曆了理想的幻滅,但是覺得到了國外,會是一個全新的讓人振作的生活。我喜歡看書看電影,聊了一些看過的好小說好電影。葉子也是一個好看書的人,她的電影沒有我看得多,但是我們都有一些共同喜歡的書。那時薩特和尼采在大學生裏都已經過時了,最流行的書是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還有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裏斯多夫》。我個人比較喜歡日本文學,聊起了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葉子對日本的小說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所以主要是聽我講,她靜靜地聽。後來我注意到自己講得太多了,於是把話題轉到她喜歡的書上來,她的話也逐漸多了起來。我們都喜歡《安娜卡列尼娜》,她覺得沃倫斯基是在玩弄安娜的感情,我覺得不是,因此我覺得沃倫斯基從頭到尾都對安娜不錯,是安娜太作了,才造成了後麵的悲劇。

我覺得文學有一個好處,就是通過共同喜歡的書,可以讓人一下覺得特別親近,有一種靈魂上的溝通的感覺。我們在街頭一直聊著,彼此好像都有一種相逢恨晚的感覺。我沒有想到她這樣一個好打扮的姑娘會讀這麽多的書,她可能也沒有想到我這樣一個看上去不太會說話的人,會聊起自己喜歡的東西時滔滔不絕。

不知不覺,我們一直聊到了深夜。月光銀子一樣照在葉子的臉上,酒後的肌膚顯帶著紅暈,嘴唇顯得更暗紅了。她的蓬鬆的頭發半遮住有些迷離的眼睛。我去給她倒酒的時候,把自己的筷子碰倒了地上。低頭到地上去摸筷子的時候,又把自己的酒杯給碰灑了。葉子說,今天聊得太多了,喝得也多了,你也醉了。我覺得頭是有些暈,想站起來去廁所,腿一軟,又坐下了。葉子告訴我說,她是一個大三的學生。我問葉子,你為什麽決定這麽年輕就嫁人呢?她說,因為大家都想出國啊,嫁人出國最省事兒了。我放下酒杯說,婚姻是一輩子的事,難道為了出國就可以嫁給一個不熟悉的陌生人嗎?她垂下眼睫毛說,我們那個城市裏漂亮女孩都是時興嫁人出國啊。誰嫁人出國了,大家都很羨慕,我們鄰居什麽的都很羨慕我,我的朋友和同學們也很羨慕我啊。

葉子低下頭去,擺弄著手裏的酒杯,頭發遮住的黑暗中。看見她雖然說別人都很羨慕,但是有些不開心的樣子,我就跟她開玩笑說,說老實話吧,你是不是想拿他當一個出國的跳板?她撅著嘴生氣的說,真的不是,我媽說,男人都差不多,大多數男人都不壞,關鍵是看誰有前途。我對著著她的眼睛靜看了幾秒鍾,那是一雙純淨的一眼可以看見底的眼睛,她把遮在眼睛上的幾絲烏發撩開,問我,你看什麽?你說,我媽說的有沒有道理?我說,有道理,那他一定是很有前途了?她自信的微笑了,說,當然了,他本科是xx名牌大學的,被學校保送出國留學,拿到了博士學位後,現在又在讀博士後,雖然年齡大了一些,但是看上去人很誠實很厚道,也很聰明的,是個可以信得過的男人。女人還不是遲早都要嫁人生孩子過日子的嗎?她的這番話讓我很驚訝,我覺得一個大學生怎麽會這樣想呢?但是我想也許人都會受環境的影響,別人覺得好,自己不知不覺的也就會覺得好。我舉起酒杯說,夜深了,你也該回去了,咱們把酒幹了吧。葉子端起手中的啤酒跟我說,幹。我和她一口氣把杯子中的酒給幹了。

葉子和我都有些醉了,我走道兒的時候覺得像是踩著棉花,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她走路也有些不穩。我結了賬,跟葉子一起走出餐館,我說送她回旅館。她拽著我的胳膊,我們順著熱鬧的橫街一起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在路口攔了一輛黃色麵的。出租車不久就來到了她的旅館前,我扶著她走到旅館門口,她在旅館門口鬆開我的手說,我要進去了,你也早些回家休息吧。我點點頭,說,好吧,晚安,明天我們打電話。她點點頭,用黑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就進旅館裏去了。我站在旅館門口看著她,一直到她的身影在視野中消失了,才轉身慢慢往回走,在清涼的夜裏的空氣中,趴在路邊吐了一次,頭腦漸漸清醒多了。

 

***

我第二天給葉子打了幾次電話,她的房間裏都沒人接電話,我想她可能出去了。我讓旅館給她留了個言,說晚上再給她打。晚上我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接了電話,說家裏催她趕快回家去,好收拾好東西準備出國,明天就要坐火車走了。我猛一聽到這個消息,心裏覺得有些不舍,想不到她這麽快就要離開。我想說去送送她,但是覺得又不妥,我們算是什麽呢?無非是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人而已。我愣了一會兒沒有說出口。她在電話那邊好像在等著我說什麽,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祝你一路順風,以後國外有機會見。她好像很失望的說,也祝你一路順風,後會有期,然後就把電話給掛了。

 

***

我第二次見到葉子的時候,那時我到國外的W城已經留學兩年了,過著一個窮學生的日子。

自從離開了北京這喧囂的大城市,來到這如鄉下一樣僻靜的小小的W城來,心裏總覺得很孤寂。那時,我跟另外一個學生一起租住個一室一廳的公寓。夜晚的時候,我常常拉一把乳白色椅子,在公寓的灰色的水泥陽台上默坐著,一根一根的抽煙。冷冷的秋風吹起的時候,公寓樓底下的黃色的樹葉亂飛,我就更覺得像是一個飄零的旅人,在異國他鄉離群索居。

我的公寓的旁邊的鄰居是一對羅馬尼亞來的兩口子,女的也愛抽煙,晚上有時也坐到陽台上抽煙。我們隔著中間的一道半米寬的空隙,有時聊幾句天,然後默默的各抽各的,煙頭的火在夜色裏麵一吸一滅。她有時跟我聊幾句家常,問我有沒有出去玩,有沒有朋友和親戚在這邊。我沒有一個親戚在這裏,朋友也隻是幾個在同係裏讀書的學生,大家平時都各自忙,那裏有時間去出去玩。我不想跟鄰居的羅馬尼亞太太講這些,這些心煩的事兒還是埋在心裏的好,所以每到這時,隻是對她淡淡的搖搖頭,然後接著默默的吸煙。往往是她先吸完了煙,跟我說聲晚安,回屋裏去,這個時候就隻剩下我一個人在這萬寂無聲的夜裏。

作為一個留學生來說,每個人對國外都有不同的感受。就我來說,一開始的新鮮勁兒過去之後,生活和學習的壓力都比較大。那些獎學金,雖然是全獎,也就是基本夠國外的生活,而學習上要很努力,保持一個好成績,才能保住自己的獎學金。我們國內學的專業的課程,跟國外的課程差距還是比較大,有許多東西需要補。不管托福考得怎樣,到國外都要過語言關,用英文上課,討論,寫作,一開始還是蠻吃力的。生活的困窘和學習的壓力問題倒不是很大,但是在異國他鄉的陌生環境裏,心靈的苦悶,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還是比較難受的。

我自小在北京長大,習慣了那裏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到樓底下買油條和豆漿做早點,那時總是煩北京的人多,到哪裏都是人。後來到了這個寂靜的小城,沒有了賣油條的小販的吆喝和街上的連綿不斷的車聲和人的喧囂,倒覺得不適應起來。在國內時曾經很向往國外的生活,在國外呆久了,國外的好處漸漸的習以為常了,倒是常常想起國內的好處來,特別是國內的熱鬧和近些年來的繁華。在我們這麽一個寂靜的小城裏,好一點的中餐館也就是屈指可數的那麽幾家,也沒有大城市那些的新鮮事和活動。入夜之後,想出去玩都找不到一個去處,隻好悶在家裏看電視和上網。

有一段,我曾經嚴重懷疑我是不是有病了,是不是需要去看醫生,因為我覺得生命裏離不開女人,對女人的身體有一種異常的渴望。我看過網上的一些文章,文章說如果一個人長期沒有愛撫,會患有一種皮膚饑餓,渴望皮膚接觸。我渴望撫摸女人的身體,渴望和女人有身體接觸,渴望和女人親吻,渴望摟著女人的腰。我想,我那時可能是太孤寂和苦悶了,以至於沒有什麽能讓我解脫,除了女人的身體。

 

***

W城有一個酒吧集中的地方,叫Byward Market,那是我們這個城裏唯一的一個無論冬天和夏天晚上都可以看見一群一群年輕人喝酒跳舞的地方。夏天的時候,酒吧在外麵搭起了一個個小桌子,桌子上支起了遮陽傘,周圍是一圈綠色或者黑色的柵欄攔著。酒吧裏播放著一些柔和的音樂,布置得燈紅酒綠,那些青年男女們三三兩兩散坐在酒吧裏麵或者外麵的桌子邊,一邊喝酒,一邊聊天談笑。

那時我生活裏唯一的快樂,就是周末到Byward Market的酒吧裏去喝幾杯酒,去看看那些街上走過的紅男綠女。

一個周末的晚上,我正站在一個街口等著過馬路,看著街上走過的靚女俊男們的時候,天上忽然下起一陣暴雨來,豆大的雨點從黑黑的雲層直落下來,打在地上,砸出一片片水珠和水泡。街上那些剛才還在優雅的散步的人們,此刻都在慌張的尖叫著,四散奔跑著躲著渾濁的雨點。

我跑到臨近的一個公共汽車站的棚子裏躲避越下越大的雨點,看到小小的空間裏麵已經有幾個男生已經站在那裏麵躲雨了。忽然,外麵跑進來一個穿著綠色上衣白色短裙的亞洲麵孔的女生,她擠了進來,站在我的身邊,把兩個手指放在嘴裏,向著街道上打起尖銳的胡哨來。她的胡哨打得很響,棚子裏和路上的人都忍不住詫異的向她望去。

棚子裏的一個男生好奇的問她為什麽打胡哨,她說她和跟她一起走的女伴們在奔跑中失散了,她在打胡哨看看能不能讓她們看到她在這裏。另一個男生問她,你怎麽能打胡哨打得這麽響呢?她就舉起雙手來示意說,你要左右手各伸出兩個手指頭,放在嘴的左右兩邊,壓住舌頭,就可以打出響亮的胡哨。那幾個男生都在好奇的試驗她交給他們的方法,卻沒有一個能像她打得那麽響亮。另一個男生問她,你的女伴叫什麽?我們幫你喊,把她們喊過來。她說,一個叫琳達,一個叫雪梨。幾個男生就一起大聲的衝著外麵喊起來:琳達!雪梨!周圍的躲雨的人和馬路對麵的酒吧裏的人都紛紛往車棚子裏麵看過來。他們喊了一會兒,見沒人答應,就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雨稍微小了一些,幾個男生對那個躲雨的女生說,我們要冒雨跑過馬路,去對麵的一個叫PUB101的酒吧,你要是找到了你的女伴們,去那裏找我們玩吧。說完,幾個男生就冒雨跑過馬路對麵,去那個燈管明亮人聲喧鬧的酒吧去了。

外麵的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著,雨滴砸在車棚子頂上灰色的半透明的朔料頂棚,劈劈啪啪的響著,街道上的車從車棚子前駛過,濺起一地的水。車棚子裏隻剩下了我和她在裏麵。她問我說,你不去那個酒吧嗎?我說,我跟他們不是一起的。她哦了一聲,說,我還以為你們是一起的呢。我搖搖頭,她也沒有再說話,我們就看著外麵的灰蒙蒙的天空和地上一片片跳躍的水珠車棚子頂上的雨水留下來,形成了一片朦朧的水簾。我從煙盒裏拿出一根煙來,問她介意不介意我吸根煙,她搖搖頭,說不介意。我問她,你抽一根嗎?她說,不用,謝謝。我點上煙,走到最靠門口的地方,把煙噴出車棚外。

這瞬間而來的暴雨來得快,去的也快,過了十幾分鍾就停了,躲在各個房簷底下避雨的人紛紛走出來。她看了看外麵雨基本停了,就衝我微笑了一下說,走啦,然後劈啪的踩著水,跑到街上去接著找她的女伴們去了。

我離開車棚子,順著馬路走到一家我常去的酒吧裏,挑了一個酒吧外麵遮陽傘遮著的不太濕的座位,要了一杯雞尾酒。細長的雞尾酒杯沿上沾滿了一圈鹽,我用舌尖輕舔了一下,嘴裏鹹鹹的。我喝了一會兒,忽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喊什麽。我扭頭一看,原來是那個跟我在一個車棚子裏麵躲雨的女生正在和兩個女生從我身邊走過,她在衝我揮手,然後指指她的女伴說,我找到她們了。我衝她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說,太好了。

我聽見她的女伴們在問,他是誰啊?突然,其中一個女生猶豫著走近我說,是你?我大吃了一驚,幾乎把一口酒噴出來,說: 你是葉子?她說,就是我,葉子。我就把酒杯放下,從柵欄裏飛快的鑽出去,說,葉子,我真的不敢相信,這真的是你嗎?

葉子高興的跳著腳說,是我,是我啊,你都認不出我來了嗎?

我仔細打量著葉子,看見她穿著一個黑色的連衣裙,外麵披著一個黑色的套衣,長發濕濕的貼在臉上,還是那個瘦瘦的臉龐,尖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細小的白白的牙齒,黑黑的大眼睛和兩隻劍眉。我問她,你不是去的是T城嗎?怎麽到我們W城來了?她微笑著說,在T城呆了兩年,現在我先生到你們這裏的來做博士後,我們就要搬到你們這裏來了,我先來看看這裏,順便找個合適的住處。我說,太好了,你們來了住我們的樓吧,裏麵都是留學生,公寓很好的,也幹淨,房租也便宜。她側著頭,臉上現出一臉柔和的笑容說,說,太好了,我正發愁那裏找個合適的公寓住呢。我問葉子說,你現在住哪裏啊?她伸出手來,指著旁邊的那個跟我一起躲雨的女生說,我現在住在她那裏,她是我們在T城的朋友,去年搬到W城的。我說,那這樣吧,明天我帶你去我們樓看看,你要是覺得好就住,覺得不好就找別的地方。她說,太好了。

我跟葉子她們一起去了PUB101那個酒吧,找到了先前一起躲雨的那幾個男生。他們幾個人去跳舞,我跟葉子坐在一個桌子邊聊天。過了一會兒,那個躲雨的女生過來說天晚了,要回去了。葉子跟我就約好了第二天去看我住的那個樓。

 

***

第二天,葉子拉著一個小行李箱來到我們樓,我帶著她去住處看了看,又帶著她找了房東。房東說還有空房,要是租,要先付兩個月的租金,合同最少簽一年。我們這座樓地處市區中心,房租便宜,有不少中國留學生住,而且樓裏很幹淨。房東帶葉子去看了空房。我們樓的窗戶是那種向外凸出的視野很廣的大落地窗。從窗戶向外望去,一幢幢古堡式的建築,銀灰色的大教堂,寬闊的河麵,大片大片的草地和公園,美麗的風景一覽無餘。

看了空房之後,葉子覺得很滿意,基本已經決定就租住這裏,但是跟房東說要回去跟先生商量一下,再簽協議。從房東辦公室出來,我帶著葉子去樓下不遠的一家中國餐館吃了一頓飯,聊了許多出國的感受。兩年了,她好像一點兒也沒變,依然是過去的那個樣子,隻是英文比過去好多了。

跟葉子聊天總是很開心,也總有許多可以聊得來。我給她講了這兩年來在學校學習和生活的情況,她告訴我她和先生在T城的生活。時間飛快地過去,幾個小時就像是十分鍾一樣短暫。再次見麵,似乎都有說不完的話。經常是她的話被我打斷,我的話被她打斷,兩個人都覺得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興奮的感覺。女招待走過來幾次,詢問我們還要不要添些什麽,明顯是有些不耐煩,想要我們離開的意思,我們隻好結帳離開。

葉子搶著要付錢,說是感謝我幫她找到了一個價廉物美的住處。但是我堅持結了帳,說是盡地主之誼。葉子擰不過我,隻好說下次來了她請客。

那時我已經買了一輛舊車。我開車送葉子去了長途車站,把行李幫她提進灰狗車站裏去。葉子跟我在檢票口揮手告別。我站在候車室裏,看著葉子把行李箱放進灰狗車下部的儲物室,上了車,沿著走廊走著,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她坐在座位上,隔著窗戶跟我揮手,讓我回去。我笑了笑,轉身離開了車站。

在轉身離開車站的瞬間,我覺得心裏有些難受。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麽,隻是覺得有一種失落感像是石頭一樣突然墜了下來。回去的路上,在高速上居然把平時走過無數遍的出口給錯過了。下了高速,車在路上被後麵的車無緣無故嘀了幾下。當後麵的車從我旁邊超過去的時候,我狠狠地瞪著開車的男人。那個男人像是被我看毛了,急匆匆地開車跑了。

 

***

我總是搞不清楚,到底精神上的快樂更快樂,還是肉體上的快樂更快樂。我跟葉子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她毫不猶豫的說,精神更快樂。我覺得她說的沒有道理,因為我跟葉子好的時候,精神上的帶來的更多的是痛苦,而肉體上每次都是快樂。葉子說,痛苦和快樂都是相對的,正因為精神上有痛苦,所以快樂起來才會更快樂。

多年後我回想起來,我第二次見到葉子的時候,是我到國外留學時,生活最窘迫,最潦倒,心靈最孤寂的時候。那時最渴望的是來自異性的安慰,所以她一出現,我就喜歡上了她,雖然那時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愛上了她。我知道我們有很多共同的東西,也很聊得來,我知道她想做什麽,她也知道我想做什麽,有時我們會張口說出同一句話來,說出後會互相看著對方,覺得不可思議。但是我覺得最渴望的還是她的身體。

我從來沒有問過葉子,她為什麽也會喜歡我。我不敢說她愛過我。愛太沉重了。我不想用這個字。

有一段我曾天真的以為,我跟葉子的感情可以一直下去,直到永遠。我從沒有想到,我們的感情會像玻璃鏡子一樣的不禁摔,一碰就碎。當我把碎片撿起來,想重新拚好的時候,它劃破了我的手,刺破了我的心,讓我的淚和血一起留在了碎片上。

 

***

葉子再來到W城的時候,她跟他的先生就搬到了我們那個很高的暗紅色的樓裏來。我住在公寓樓的5層,她們住在11層。她搬家來的時候,我見到了她的先生,他的名字叫老張。老張租了一個白色的貨車,把家具什麽的都裝在裏麵一起搬過來,我去幫他們往樓上的新居裏搬。過後,老張請我去他們住的屋子裏麵吃過一頓飯,他們住的屋子裏麵地板是新油漆的,屋子裏還彌漫著清漆的味道,給我印象很深。

後來我跟老張慢慢熟悉一點兒了,聽他講起過回國相親的經過。他說,那時候,葉子所在的那個城市裏特別流行出國。一人出國,一家光榮。老張在國外讀博士,回國去找女朋友,看了幾個都沒看中,葉子的舅媽跟老張的父母認識,就把她介紹給了老張。老張看到葉子,就為她的美麗和清純吸引住了。葉子給我看過她大一時的照片,她那時長得就像個中學生,頭上留著劉海,兩雙黑黑的大眼睛一眼望不到底,渾身充滿青澀年代的特有的氣質。照片上的她顯得很瘦弱單薄,其實並不怎麽好看,遠遠不如她的本人漂亮。她跟老張見麵的那一年,她那時還在大學三年級,學校也不怎麽好,她貪玩,學得也不好,怕畢業後找不到好工作,一看老張在國外,她也想出國,見了一麵,覺得老張人不錯,又是國外的博士,人看上去也很和善,就跟老張結婚了。

葉子搬來後,我跟葉子雖然同在一個樓裏,但是幾乎沒有見麵的時候。因為我那時上學的功課很忙,很少著家。我跟葉子重逢雖然很高興,但是兩年沒見,彼此還是陌生了許多,好象是煮夾生了的飯,生不生,熟不熟的。我們有時在上下樓的灰色電梯裏麵見麵,都是很客氣的打招呼,然後她忙她的,我忙我的。

日子就這樣平淡無奇地過著。

 

***

有一個冬天的晚上葉子跟老張半夜吵架,氣得自己半夜跑到白雪茫茫的街上,讓我在街上轉我的那輛舊車的時候給碰上。她不想回家去,也沒有別的地方去睡覺,打算在街上轉一晚,我就把她帶回到到我的公寓裏,讓她在我的床上睡了半夜。

那天我很怕老張找到我的屋子裏來 --- 要是讓老張發現她在我的屋子裏,那就熱鬧了。葉子跟我聊了半宿的天,心裏舒坦多了。我們討論了人生裏一個很嚴肅的問題:老公強迫妻子做愛算不算是是強奸。我當然站在男人的立場上說不算,說結婚了,夫妻兩個沒有誰強奸誰的問題。她站在女人的立場上,說算,說做愛得雙方都同意才行,要是一方不同意,那麽不論是否結了婚,都算強奸。我們到了誰也沒能說服誰。

那天晚上葉子疑惑的問我為什麽大半夜的自己一個人在街上開車轉悠,是不是夢遊什麽的。我跟她解釋說,我的那輛舊福特車冬天早上常常打不起火來。那時我靠著獎學金生活,沒有錢買室內停車位,隻能把車停在街頭。W城冬天很冷,有時氣溫要下降到零下三十度,風冷零下四十度,這種時候車放在外麵一晚上就會被凍住。有時為了保證早上車能發動起來,我晚上睡一覺後就爬起來下樓把車發動起來,在街上轉一圈,這樣車本身的餘熱會保持車早上不被凍住。

葉子問我一個人半夜在街上開車會不會被警察誤以為是小偷流氓盜竊犯。我說,這倒是沒有發生過,不過有一次在街頭遇到一個妓女。她好奇的問我那個妓女長的什麽樣子,要多少錢,跟我有沒有做那個,在哪裏做的。我跟她說,那個妓女長得不好看,還滿身酒氣。她一開始找我要100元,對我這麽一個窮學生來說100元是兩個星期的夥食費,我花不起,所以開車要走。她大概是急需錢去買酒買毒品,看我的樣子也就是個窮學生,就說20元吧。這樣我就跟她成交了,在一個停車場裏做的。她說她不可理解,沒有愛情也可以做愛嗎?我說,那你就不理解男人了,下輩子做個男人就有體會了。

葉子說,其實她一點兒也不鄙視妓女,因為她們也是靠自己的勞動生活,肉體就是她們的工具。她說她最喜歡看《風月俏佳人》那個電影,電影裏麵那個大嘴巴的朱莉婭·羅伯茨演的就是一個妓女。我說我也喜歡那個電影。她說電影裏麵說妓女不會去親吻一個人,那個妓女跟你親了沒有?我說沒有。她說,我對妓女這點兒很欽佩,肉體可以出賣,但是不出賣接吻。我說為什麽?她說你不是也看過那個片子麽?那裏麵說接吻是愛上了一個人,而妓女是不會愛上顧客的。我說,電影裏那個妓女不是也最後親了男主人公了嗎?她說,是啊,那是因為最後她愛上了他,理查基爾也太瀟灑太帥太有錢了。我說,那個電影演的就是一個童話,在現實裏連找個相愛的人都找不到,哪裏像電影裏隨便問個道兒就碰上了。她說,這都很難說,就像我跟你今天晚上不是就遇到了嗎?她說完,看我一臉狐疑的瞪著她,臉紅了起來,趕緊補充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啊,你別想歪了,我隻是打個比喻。

 

***

葉子那天坐在我的床上的時候,頭發亂蓬蓬的,臉上什麽脂粉也沒有抹,還有一些淚痕隱約在臉上。她進屋的時候脫掉了羽絨服,裏麵穿著一個白色的秋衣,可是坐了一會兒她就熱得受不了了。我的屋裏暖氣開得很足,因為是水電全包的公寓,所以大家都把暖氣開得足足的,平時我在屋裏都是穿著短袖短褲。我看她頭上有些汗冒出來,就說你脫了秋衣吧,這屋裏熱。她說她裏麵穿的太少,不好意思脫。我說,那有什麽不好意思的,要不我給你找件衣服換上?她點頭說好。我就找了一件幹淨的襯衫出來遞給她,說要不你去洗洗澡,把這件衣服換上,我去煮碗西紅柿雞蛋麵一起吃。她點點頭,拿著襯衫去了洗手間。我麵條剛做好不一會兒,就見她洗好澡,換了幹淨襯衫出來,頭發濕漉漉的垂在肩上。我說麵做好了,來吃吧。她就走到廚房來,跟我一起坐在廚房的小小方桌兩邊,埋頭吃麵。她一定是餓了,一邊吃一邊用嘴吹著熱氣。吃完了麵,我說你到屋裏去睡覺吧,她說聊會兒天吧,頭發還沒幹。我說好吧,到臥室裏去聊吧,廚房裏聊天聲音大了會吵著我的室友。那時我跟另外一個男學生合租這個一室一廳的公寓,我住在臥室,他住在廳裏,我們公用一個廚房和洗手間。她點點頭,跟我走回屋裏。

那天夜裏外麵的風雪很大,屋裏都能聽見雪打在窗戶上的沙沙聲。中間我走到窗口看了一眼窗外,外麵的街道積雪看上去足足有半尺厚。我坐在床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她斜倚在我的床上,跟我聊了好多她的事兒,像是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樣。

為了不驚動隔壁的室友,我們說話都壓低聲音。(室友後來跟我承認說,他早就聽到我們說話了,隻是聽不清說得是什麽)。葉子說她沒有談過戀愛,高中和大學的時候,班裏的同學沒有一個是她特別喜歡的。家裏管得嚴,想讓她大學畢業後再交男朋友,她平時也不怎麽出去交際,認識的人不多。就這樣她一直沒有男朋友,然後突然有一天,她舅媽說有一個國外的博士回國來找男朋友,要她去見一見。她聽了舅媽的話,就在舅媽的陪同之下去見了老張一麵。見了後對老張也談不上印象好壞,覺得他是一個很有學問見過世麵也很厚道的一個人。她舅媽對她說了好多老張的好話,講他從小如何如何聰明,脾氣如何如何好,考大學時如何用功,上了名牌大學,以後又如何出國,現在在國外讀博士後,將來會如何如何有成就,最後說這樣的男人是最可靠最值得嫁的。她稀裏糊塗的聽著,知道她的舅媽是在勸她嫁給老張。可是她對老張除了仰慕之外談不上別的印象,更別說愛慕了。她舅媽說,老張過兩個星期就要回國外去了,她要是覺得可以,就要趕緊辦理結婚手續,這樣老張好把她辦出國去。她舅媽說,這樣的男人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男人,人品,學問,能力都沒得說,再說多少人都想出國,現在這麽一個機會在她麵前,抓不抓住這個機會就全看她的了。她猶豫著,覺得就這樣見了一麵就嫁給一個談不上愛,隻是有好感的男人,是不是太荒唐了。她舅媽說,你傻啊,多少女孩都想嫁到國外去,找不到合適的呢。她禁不住出國的誘惑,看見老張人倒也實誠,不像是那靠不住的人,再加上那個國外博士的頭銜,和舅媽的勸說,就在老張回去之前跟老張領了結婚證。老張回去之後就把各種手續辦妥,這樣葉子一年之後就來到了T城,跟老張團聚了。

老張做博士後,那時一年能掙兩萬多,在我們這個窮學生們住的樓裏麵,他算是富人了。葉子剛到國外來的時候,老張新婚燕爾,對葉子百般嗬護,對葉子有求必應,雖然很忙,但是總能抽出時間來陪葉子逛街。老張教葉子練車,幫葉子考下了駕照。老張讓葉子好好學英文,考托福,好準備上學。老張做了他能做的一切讓葉子有個好生活。葉子那時過得很幸福。但是新婚的黏糊勁兒過去之後,老張又回到一天到晚忙論文的生活狀態去了,沒有那麽多時間來陪葉子。葉子沒有考過托福,還上不了學,也沒有找到工作,每天在家裏,慢慢覺得很無聊,等老張到家,往往說不了幾句話,老張又忙他的去了。葉子覺得很委屈,她從大學生直接變成少婦,中間省略了戀愛過程,本來是一個正當青春快樂的年齡,卻天天悶在家裏,這樣的日子久了,心中有火撒不出來,就隻好撒在老張頭上。老張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但是再好的脾氣,也有發火的時候,特別是那時老張也窩著一肚子的火,博士畢業了,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隻好接著讀博士後,每日工作時間長,掙錢少,覺得也很累,有的時候也跟葉子對吵幾句,葉子就覺得更委屈了。

葉子說她這裏沒有好朋友,有時想找個人訴訴苦都沒有。這倒也是實話,因為這個樓裏的人大多是學生,都在拚命的上學和打工,沒有人有多少時間跟人聊天。我跟葉子說,那我以後做你的好朋友吧,你以後有什麽話盡管可以對我講。葉子歡喜起來,說,那我再這個樓裏可以有人聊天了。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別的,然後我跟葉子說,時間不早了,你好好睡覺吧,我到廚房裏去睡。葉子說,不好意思,把你的床給占了。我說,沒關係,我喜歡偶爾換個地方睡。

我給葉子關上門,自己走到廚房裏麵來,拉了幾把椅子並排放在一起,躺在椅子上,椅子很硬很咯得慌,我翻了幾次了身,才稍微舒服一點兒,但還是睡不著覺。我躺在椅子上,看著廚房頂上的燈,耳朵在聽著葉子在臥室裏的動靜,聽見她也是在屋裏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我想起葉子的誘人的肉體,身體裏對女人的渴望又燃燒起來,想進臥室裏去摟住她睡,但我一起這個念頭,自己就在心裏痛罵自己: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你這樣隻會把葉子給害了的。就這樣翻來覆去的翻了幾個小時的身,最終架不住漸漸襲上來的困意,在天快亮的時候,我終於睡著了。

 

***

我那一覺睡得很死,都不知道葉子第二天是什麽時候離開的。我是被我的室友吵醒的,他起來上廁所,看到我睡在廚房裏,就踹了一腳我睡的椅子說,起床了,天都亮了。我懵懵懂懂的睜開眼,發著愣看了一下我的室友,也沒明白我怎麽睡在廚房裏,昨晚的事兒好像是一個夢一樣,不知是真是假。我一看表已經是11點了,從椅子上爬起來,看到臥室的們開著,進去一看,葉子已經走了。我的床上幹幹淨淨的,白色的枕頭,藍色的被子都被整整齊齊的疊放在床頭,連床單都被鋪得平平整整的。

我在床上發現一個小紙條,上麵寫著一行娟秀的字:

謝謝你昨晚讓我睡在這裏。

我的室友走進我的房間裏來,一臉詭秘的笑著說,你昨晚把個妞兒帶回房間裏了?怎麽沒一起睡?聽你們講了半夜。我說,你聽見什麽了?室友說,沒聽見什麽,這個牆太隔音了,本想貼你的房門聽來的,太晚了,懶得爬起來。我說,我都忘記了昨晚講了什麽了,就好象是一個夢,要不是這個紙條,我肯定會覺得那真是一個夢。室友說,是誰啊?我認識嗎?我跟他說,你不認識,下次她再來的時候我給你介紹一下。室友說,她漂亮嗎?我說,漂亮。見過漂亮的,沒見過她這麽漂亮的。室友說,你丫就意淫吧。說完,他踢踏著鞋去洗手間刷牙去了。

 

***

過了兩天,我在樓裏的電梯裏又見到了葉子。那天我拿著一筐衣服要上地下室去洗衣服,她和老張和幾個人乘電梯下樓,電梯在我這一層打開的時候,我一眼看見了她。我走進電梯,跟她和老張打了個招呼。她微微點了一下頭,什麽也沒說。見她不願意說話,我也什麽也沒說,電梯到了一層的時候,她跟著老張前後腳的出電梯門去了。

那時我天天在學校裏麵忙,回到公寓的時候往往都是晚上9,10點鍾了。有一天我的室友說有個樓裏的女孩來找過我,見我沒在就走了。我想可能是葉子來過。以後我又在樓裏和周圍的shopping mall裏麵見過她幾次,每次都是她跟老張在一起,每次都沒來得及說什麽。

有一天晚上7點多鍾的時候,我們樓裏的火警響了,大家都紛紛順著樓梯跑到樓下來。我從樓梯上下來的時候,看見樓道裏麵有一些煙霧,聞到一些糊味兒,知道是有的公寓失火了。我到了樓外的時候,看見已經有一些人在樓外,衝著樓上的一間公寓指指點點。我目測了一下,看見失火的是在十一,二層的樣子,心想千萬別是葉子的公寓失火了吧。等了一會兒,就見葉子從樓門裏出來,自己站在一個空地。我走過去,叫了她一聲,問她,是不是你們那一層的屋子著火了?她說,不是,出來的時候沒見到哪個屋子冒煙,隻是在樓道裏看到有煙霧,可能是下麵的一層著火了。我說,老張沒在家?葉子說,他還沒回來呢。她說著說著,突然啊了一聲,說這火不會燒上去吧,我什麽也沒帶下來,護照和一些重要東西都在屋裏放著。我看了一眼樓上,隻見樓上著火的房間躥出火苗來,火苗在往上燃燒。我說,難說,看這個火勢,要是消防車不趕緊來,真沒準兒會燒到你們那一層去。

葉子聽見我這麽說,就要往樓裏跑。我拉住她,說,幹嘛去?你不要命了?她說,我得回去,要趁著現在火還沒燒到樓上,趕緊回去把護照和一些重要的東西拿出來,不然要是都燒了,將來會有很大麻煩。我說,你別去了,我替你去拿吧,你把鑰匙給我,告訴我東西放在那裏。她說,跟你說不清楚,還是我自己回去拿好了。我看到消防車正在鳴叫著拐過街角,就說,那這樣吧,我跟你去吧,到那裏要有什麽事兒好幫把手。她看了我一眼說,好吧。我們就一起向樓裏跑去。

我們順著樓梯往11層跑,樓梯上沒有人,該下來的人都下來了。葉子跑得氣喘籲籲的,我拉著她的手往上跑。跑到6層樓的時候,她說不行了,要歇口氣。我們停下來彎著腰喘氣,我從樓梯的縫隙往樓梯下麵看了一眼,看見幾個消防隊員正往上跑,我說,快跑吧,不然消防隊員上來了,該不讓我們上去了。葉子說,那接著跑吧。我拉著葉子的手繼續往上跑,跑到10層的時候,聞到一些糊味兒,煙也從防火門的縫隙裏冒了出來,看樣子是10層著火了。我們一口氣跑到11層,我踹開防火門,跟葉子向著葉子的公寓跑去,樓道裏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隻有葉子和我的腳步聲在樓道裏回響。

我們跑到葉子的公寓門口,我停下來,說你自己進去吧,我在這裏等你。葉子說,進來吧,家裏沒人。我跟著葉子走進屋門,葉子走進臥室去拿護照,我在客廳裏等著,一會兒功夫葉子就拿著一個包出來,裏麵鼓鼓囊的。葉子說,好了,重要的東西都在這個包裏了,咱們走吧。我們順著樓梯往下走,中間看到一些拿著斧子扛著消防器材往上跑的全副武裝的消防隊員。他們驚奇的看著我們不慌不忙的往下走,誰都沒有說什麽。

到了樓下,已經有消防隊員把著門口,隻許出不許進。門外有好幾輛消防車停在樓門了,消防隊員們在不斷進進出出。我們走到一個空地停下,看著樓上,看到樓上的火越燒越大,有的11層的房間已經開始著火了。葉子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說,幸虧把重要的東西拿出來了,不然給燒了就麻煩了。我們看了一會兒消防隊員救火,看到樓上的窗戶裏有消防隊員在出沒,過了一會兒,看到火勢好像控製住了。葉子說,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讓回去。我說,看樣子還得幾個小時才行。葉子說,要不咱們走走吧,在這裏呆著挺沒勁兒的。我說,好吧。

 

***

我們順著街道走下去,走過幾條街,是一個小公園。公園裏有一個小土坡,坡上有一個小亭子。我們坐在土坡的草地上,看著天邊的雲彩在被夕陽染得血紅。天快晚了,公園裏麵沒有人,顯得很安靜,街邊偶爾有幾輛車駛過。跟葉子單獨在一起,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麽。她隻是靜靜的坐著,什麽也沒說,好像在期待著我說什麽。我看著草地說,多好的天氣啊。說完了我就為說出這麽一句愚蠢的話後悔。她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夜幕在漸漸的籠罩過來,公園裏遠處的樹木都變成漆黑一片。葉子和我並排坐著,好像都有一番心事,又都不知怎麽講。她抵著頭,盡管用手從地上拔了幾根草來,翻來覆去的把草纏在手指上又鬆開,草汁流出來,她的指頭上染上一點一點的黑綠色。

我想打破沉默,就沒話找話的問她,你喜歡這裏的生活嗎?她點點頭說,喜歡。我看著她的黑眼睛說,上次你走了,我才醒。她笑了說,你睡的真死,聽見你的呼嚕聲很香,看見你在椅子上睡,還真怕你掉下去呢。我不好意思的說,唉,睡覺的醜樣子都讓你給看去了----上次你回去沒事兒吧。她低著頭,一邊說沒事兒。一邊把手裏的斷草向遠處仍去。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她,老張知道你在我那裏嗎?她搖搖頭說,沒跟他說。我說,他沒有問你去哪裏嗎?她說,問了,我跟他說一直在街上來的。我說,你們怎麽和好的?她說,他認錯了,這樣我們就和好了。我說,老張是個不錯的人。她點點頭。我說,他一定很愛你吧。她說,覺不出來。他天天忙他的論文和研究,對我不關心。我在家裏幹什麽,穿什麽,做什麽吃的,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他好像隻要有口飯吃,別的都無所謂了,天天就是忙他的論文,連上街陪我逛一逛都不愛去,你說他這是愛我嗎?我說,這大概是一種成熟的愛吧,他對你的愛不是表現在陪你逛街上,而是體現在他在努力出論文,將來找個好工作,讓你過順心的日子。葉子說,日子好壞我覺得倒是無所謂,錢多了多花,錢少了少花,我希望他老能愛我。我說,你愛他嗎?她說,我不知道。我說,他要是一天沒在,你會想他嗎?她說,不會,沒他我自己還清淨些呢。

我們這樣坐了一會兒,她說,想回去了。我們一起往回走,快走到樓門口時,遠遠看到火已經滅了,消防隊員們還在忙活。老張在樓外站著,見到我們一起走過來,他詫異的看了我一眼,皺起眉頭來問葉子,你上哪裏去了?葉子平靜的說,哪裏也沒去,就在街上走了走。對了,我把護照還有家裏重要的東西都放在包裏拿出來了。老張說,很好。我看到老張有些不高興的樣子,就知趣的離開他們,走到一邊去跟另外幾個熟人聊天。我聊了一會兒天,回頭看葉子,隻見她嘟囔著嘴,好像在跟老張賭氣似的,老張也拉長著臉。過了一會兒,消防隊員說可以進樓了。我向樓裏走去,看到葉子自己在前麵走,老張跟在後麵,兩個人誰也不理誰的樣子。我想,老張可能是誤會了。想去解釋幾句,又想解釋也解釋不清,越描越黑,還是別解釋了。

 

***

葉子有時喜歡聽我講1989年遊行的事兒。我跟她講了許多那時在學校裏發生的事兒。

回想起1989年,大家都在爭先恐後的排著隊走到大街上去喊愛國。我跟著去長安街遊了行,跟著去天安門廣場絕了食,跟著去郊外堵了軍車去砸了坦克。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被坦克和子彈鎮壓下去之後,學校裏開始清查誰過去幹了什麽。一開始我們都是否認,誰也不承認幹了什麽,都推說連遊行也沒參加過。校方一統計,說不對啊,怎麽一統計咱們學校的學生絕大多數都連遊行也沒參加過?學生們說,是啊,我們是沒遊行過。校方說,那麽那些舉著我們學校的校旗去遊行的都是誰啊?學生們說,都是社會上不法之徒冒充我校學生的。

有一天我們係裏的係主任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一臉嚴肅地問我說,前一段學生遊行時期,你有沒有做過什麽過頭的事情啊?我說,沒有沒有,我天天悶在宿舍裏睡大覺來的,連遊行都沒去。係主任說,你不用瞞著我了,係裏收到一封檢舉信,說你偷了4輛自行車,有這回事兒嗎?

我說,誰TMD這麽缺德,說我偷自行車?我是有一次和幾個同學騎車去天安門,把我們的自行車都放在一個大院裏的自行車棚裏。晚上我們去取自行車時,那個車棚子鎖了。我翻過車棚子的柵欄把我們的自行車一輛一輛都給扛了出來,結果讓看車棚子的老大爺給逮個正著。我當時跟他解釋過了,還把學生證讓他看了,他怎麽還誣蔑我偷自行車啊?係主任沉吟了一會兒說,我覺得也是,咱們學校的學生哪兒有這麽不開眼的,誰會去偷自行車啊,還一偷四輛。估計是你把那個大爺給氣壞了,要不他怎麽會給你告到學校來。我說,是啊,我跟那個大爺吵了一架,他非要我交罰款,我沒答應他的無理要求,騎上自行車就走了。

係主任說,吃一塹長一智,你們將來都是國家的棟梁,要好好學習,別再惹是生非了。真要出了什麽事兒,一輩子就毀了,到時後悔都來不及。

我問係主任說,您愛這個國家嗎?您能看著您愛的人得了病,而不去治她的病,讓她的病變成無法治愈的癌症嗎?

我怎麽不愛?係主任說。我比你們都愛這個國家,所以我去攔阻你們上街,因為我知道那是沒用的,不希望你們青年學子做無謂的犧牲。

我現在回頭看看這幾十年的發展,一點也沒有後悔當年的遊行。要是那時政府能夠虛心聽從學生們和民眾們的呼籲,約束自己,製定一個開明的能夠被人監督的製度,那麽今天的社會,腐敗就不會這麽嚴重泛濫,社會也不會這麽貧富兩極分化吧。

 

***

自那次樓裏著火之後,我跟葉子成了要好的朋友。白天她常常會打電話過來,要是我在家又不忙,她就下到5層來跟我聊一會兒天。平時我都是泡在學校的圖書館裏,自從跟葉子成了朋友,我就改成在家裏看書了。我們幾乎天天能聊天,我跟她在一起好像總有聊不完的話題。要是有一天沒跟葉子說句話,我都會覺得有些別扭。我的室友說我愛上了葉子。有一天我的室友正兒八經的勸告我說,聽到樓裏有些流言蜚語,說葉子跟我的關係不正常。他勸告我說不要跟葉子再這樣下去了,這樣下去會毀了葉子,也毀了我自己。那時,我對他的話一點兒也聽不進去。我跟他說,葉子跟我就是朋友,我們就是聊聊天,誰說什麽我才不再乎呢,到哪裏我也不怕。室友說,知道勸你也勸不過來,那你好自為之吧。

我的室友勸告我的沒錯兒,樓裏關於葉子和我的流言越來越多,話傳到老張耳朵裏了。老張有一天白天回到家裏來,看見葉子沒在家,就找到我的公寓裏來。那天葉子正坐在我的窗前的一把椅子上跟我聊天,老張沒敲門就直接推門進來。他大概在門外聽了一下,確認葉子在我屋裏才推門進來的。他雖然心裏不高興,還是在臉上堆起一堆笑,說,葉子,猜著你就在這裏。葉子大大咧咧的說,我們聊會兒天。你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老張說,今天身體不舒服,早回來一些。我給老張讓座,老張連聲說不坐不坐,然後對葉子說,回去吧。葉子跟著老張走了。

我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麽,自從那天以後,葉子就不再上5樓我的屋裏來找我了。我幾次白天想給她打電話問一下,但是終究沒打。見不到葉子,我覺得心裏很鬱悶,想想一個朋友就這樣突然消失了,人世無常,誰都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那一段,我心裏總是想著葉子,什麽也做不下去。每天上課看書的時候,頭腦總是開小差,教授講的什麽都不知道,打開一本書,看幾頁就翻不下去了。我的室友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勸我說,你就別惦記葉子了,葉子不屬於你。我說,我知道,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會想起她來。室友說,你完了,你不可救藥了。

就這樣過了幾個星期,有一天我正在屋裏坐著,聽見有人敲門,我打開門,一看是葉子。她垂著頭說,我能進來坐會兒嗎?我見到葉子,心中好像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我把她讓進屋,她坐到我的窗前的她常坐的一把椅子上,我到廚房裏給她倒了一杯水來,她搖搖手,說不喝了,坐不住。我問她,今天怎麽有功夫來?她沉默了一會兒說,跟你來告個別,我們搬家了,不在這樓裏住了。

我聽了,半響說不出話來。她看了一下表,站起來說,我得走了。我說,你們已經搬走了嗎?她點點頭說,上個星期搬的,今天來有些事情過來,順道來看一下你,跟你道個別。她走到門邊,輕聲說了聲,謝謝你過去對我的幫助。我說沒什麽可客氣的。她走出門的時候,又回過頭來說,你好好保重啊。我點點頭,跟在她的後麵,送她上電梯下樓。她回過頭來,說,你不用送我。我說,送你最後一次吧。我跟著她走到電梯口,心裏期望電梯壞了,最好永遠不會來。

電梯還是來了,她笑笑跟我再見,擺了擺手。

看著她走進了電梯,我心裏覺得很堵得慌很難受。我突然想起,她以前跟我說過她的生日快到了,我給她寫了一張生日卡片,還沒有來得及交給她,本想到她生日的時候親手給她,現在恐怕來不及了。我飛快的跑回屋子裏,翻出那張卡,然後順著樓梯跑下去,跑到門口,遠遠的看見她站在樓前的公交車站牌下在等車。

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她跟前,她詫異的揚起眉毛。我把那個卡交給她,說,生日快樂---隻好提前祝你了。

她打開卡,看到上麵隻有一行話:

我從來沒有好意思當麵對你說出這句“肉麻”的話:我想感謝你,每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即使是最陰霾的日子,也會感覺陽光燦爛。因為你的微笑,就是世界上最美的陽光。祝你生日快樂。

 

***

葉子坐上公共汽車走了。

我站在車站的白色的牌底下,看著那個龐大的醜陋的公共汽車響著沉悶的馬達聲緩慢的離去,看著葉子站在車上的瘦瘦的身影漸漸遠去,終於消失在遠處,我的心一抽一抽的疼。一陣凜冽的秋風吹來,卷起了地上的枯黃的落葉,路邊的楓樹上又有幾片落葉飄下來,飄落到路邊的一處髒水窪裏。我在風裏打了一個寒顫,把手揣在兜裏,慢慢往回走,心裏覺得很難受。

人世間最難受的事情就是看著你喜歡的人離開你遠去,你和她的距離在漸漸拉開,而你卻無能為力,我想。

 

***

葉子離開我們樓之後,我像是失了神一樣,常常在屋裏呆坐著,即使看書也是心不在焉,半天翻不了一頁。我的心裏湧出了無限感傷,覺得一切都百無聊賴,心情又回到了閉鎖的過去。我晚上睡不著覺,常常隻睡三四個小時,而白天卻昏昏沉沉,課也聽不進去,記憶裏也下降了許多。我的室友看出了我的病症的原因所在,有時在我在房間裏孤坐的時候,他會走到我的房間來,盡力寬慰我說,過去的就過去了,別想了,想也沒什麽用,還是盡量打起精神來,該幹嘛幹嘛吧。

日子流水一般一天一天的過去,中間我辦理了移民手續,移了民,然後改行學了計算機,那時大家都在一窩蜂的學計算機,因為隻有計算機的工作好找。葉子有一次打電話來說,老張找到政府的一份工作了。我祝賀了她,說老張終於熬出頭來了。葉子也很高興,說她也要去學計算機了,老張也支持她去學計算機。她詳細的問了我一些計算機學什麽課,上哪裏學最好一類的問題,我都如實的告訴了她。沒多久,就聽說她進了另外一個學校的計算機項目,開始去學計算機了。   

那年冬天的12月份,我考完了一門計算機課後,看離下一門考試還有十天的時間,就想大家都在忙著考試,可能沒人去找工作吧。這個時候找工作應該好找,因為申請的人少。我就去圖書館查報紙上登的招聘廣告,看到幾個公司在招聘,就把簡曆編好,email過去。沒多久,就接到了一個小公司Email來的一份麵試通知。

麵試過後沒多久,我剛考完了最後一門功課,正在家裏躺著看閑書,就聽到電話響。我接起來,裏麵是麵試我的人的聲音,他說下個星期一讓我去簽一個offer,然後新年後就可以上班了。那是我在國外的第一份工作,心情很是激動。不趕巧的是,那幾天天氣特別冷,我的車又早上打不起火來了。去拿offer的那一天,我隻好很早的起來,坐汽車去。中間倒車的時候,我坐在汽車站裏,心裏祈禱車別晚來,祈禱能夠順利拿到offer,別中間出什麽變故。好在什麽變故都沒出,我就順順當當的拿到offer了。

新年以後,我就開始到那個小公司去上班了。

那個小公司小得太可憐了。小到公司裏麵隻有三個人,一個老板,一個二老板,還有一個就是我。老板是麥吉爾大學畢業的,人很聰明,很能幹,他白天在政府部門做consultant,掙一份工資,然後去拉活兒來給我們幹。二老板的爸爸是一家中型公司的頭兒,他也從他爸那裏接一些項目。他們接來什麽項目,我就跟著做什麽項目。老板經常開玩笑說,他在政府裏麵每天不用幹什麽,就是跟女人調笑,然後拿錢。

那個小公司辦公的地點也極其可憐,在別人的公司裏麵租了兩間房子,我在的那一間連個窗戶也沒有,四不透風,屋裏擺滿了計算機和各種測試儀器,平日我一個人在那裏工作,枯燥的很。

快到夏天的時候,老板接了一個新項目,需要增加人手,就想從學生裏麵招一個來一邊實習,一邊幫公司幹些活兒。我就想起了葉子,打電話一問葉子,她說正想找個夏天實習的機會。我就把葉子給推薦了過去。

他們麵試了幾個學生,我事先給葉子講了一些注意事項和該準備些什麽。葉子準備的很充分。麵試過後,他們一致覺得葉子不錯,就讓葉子到我們公司來實習了。

 

***

心理學上有一個理論,說是異性在一個密閉的房間裏,最容易產生感情。

我跟葉子在那個沒有窗戶的小辦公室裏麵工作,那裏麵沒有別人,隻有我們兩個。葉子剛來,好多不懂的東西,都需要我來給她講。我們在那個小房間裏朝夕相處,忙的時候一起加班,有的時候要忙著交活兒,我們要一起幹到晚上八,九點。

有了葉子,那件平素很寂靜的沒有窗戶的小辦公室就有了生氣,屋子再不是灰白密閉的枯燥的房子了,她把陽光帶了進來,把色彩帶了進來,把歡聲笑語帶了進來。我看到牆壁是五彩的,電腦桌是綠色的,屏幕是藍色的,鼠標是紅色的。屋頂上掛著彩虹,牆角裏長著一叢一叢的盛開的花,鳥兒在我們的頭頂上歡快的叫著。我的心情快樂的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我不知憂愁的那個年代。

我們在一起工作的很愉快。對我來說,有葉子在辦公室裏,平時那些枯燥的工作再也不枯燥了,連電腦發出的噪音也悅耳了許多。隻要看到她在辦公室裏,我的心情就好起來。對葉子來說,她學到了好些課本上學不到的東西,她有什麽不懂的地方,我都能幫她講清楚了,遇到她卡殼的地方,我隨時都能幫她調程序,讓她在老板麵前總是能夠提前完成工作。老板總是表揚她,說以後要給她個offer來我們這裏工作。葉子很高興,她覺得在我們這裏工作很好,因為我們在一起配合得很默契。

夏天一晃就過去了,葉子也要結束實習,回學校去接著學習去了。通常,老張都是每天來接送她回家。有一天,她跟我說老張來接不了她了,我就說,我送你回家吧。她很高興的說,好啊。下班的時候。我開車給她送回家去,第一次認識了她的家。到了她家門口,她讓我進去看看她的家。我把車停在她的車庫門口,進去看她的家。她的家裏布置的很整潔,一看她就是一個很盡職的家庭主婦。她帶我參觀了她們家裏的各個房間,最後帶我來到她的計算機房的時候,說她的一台計算機有些毛病,問我能不能幫她看一看。我坐在計算機前的椅子上,幫她看她的計算機,她就站在我的身邊,幾乎緊挨著我。我打開機檢查了一下,說可能是硬件的問題,修不了,建議她換一台計算機。她點點頭。我看了一下表,怕老張回來看見隻有我和她在一起,就說要回去了。她送我出門,我去車庫門前倒車,看見她自己站在門口,看著我跟她揮手離去,神情有些憂傷的樣子。

夏天過了的時候。她就結束實習,離開我們公司,回學校上課去了。

那間辦公室,少了葉子,就失去了生氣,又回到了那個灰白沉悶的老樣子。牆角的鮮豔的花朵消失了,隻剩下一些牆灰,偶爾有螞蟻在灰上爬來爬去。屋頂上的彩虹不見了,隻有灰白的隔音板下麵垂著蒼白的電燈。電腦風扇的噪音代替了鳥兒的鳴叫,陽光被擋在了牆外麵,牆壁是灰髒的,電腦桌是暗黃的,屏幕是青灰的,鼠標是黑色的。我的心情是沉鬱的。

 

***

夏去秋來,我的心情也隨著季節的變換而變化著。

自從有了工作之後,我不用像上學那樣的忙了,有了一些閑暇時間。我上班的地方離一條河不遠,下班之後,我常常自己一個人順著河邊走下去,去看河邊的白鳥和水裏的灰色的鴨子。秋天來了的時候,河邊的草仍然還是綠的,隻是那綠色已經失去了新鮮,變成了舊綠。遠處的樹林一片紅一片黃,紅黃的樹葉像是失去了根,一陣風就吹下許多來,飄到路上的小徑和草地上來。我陶醉在秋天的絢麗的顏色之中,喜歡看一群白色的水鳥在紅色和黃色的背景上飛,那種自然的美景讓我孤寂的心靈暫時忘記掉了一切世間的煩惱。

葉子就像白色的水鳥一樣,她牽著我的心,在我的心裏自由的飛翔,讓我感受到了喜歡上一個人的幸福和快樂。

自從她在我們那裏實習之後,我跟葉子的關係比過去更好了許多,我們經常通電話和Email,我有什麽煩惱或者快樂,都會告訴她,她也會告訴我。她學得很好,還沒畢業,就拿到了幾個offer,最後她挑了一個離她家近的地方去上班。剛上班的時候,她常常給我來電話,問一些工作上的問題。我常常幫她支幾招兒,有的時候她會把源程序email給我,讓我幫她看看裏麵的問題。

後來,有了MSN,我們每天都在MSN上聊幾句。我聽她說,老張在政府部門升官了,他的對所有人都樂於幫助的性格,以及他的博士後學位和紮實的法語功底,最終使他在政府部門脫穎而出,成為一個部門的小負責人,將來有希望成為主管他們部門的人。我很為她高興,說這下好了,你可以過舒心的日子了。她歎了一口氣說,我不用為生活擔憂了,倒覺得很無聊了。過去茫茫碌碌的時候,天天為了生活操勞,也沒覺出什麽,現在有了工作,可以閑暇下來了,突然覺得沒有意思了。我跟她說,有功夫一起出去玩吧,我也覺得過得沒意思。她說好啊。

過了一段時間,她在MSN上跟我說,要請我第二天晚上去看電影。我馬上回複說,太好了,但是你不怕老張不高興啊。等了一會兒,她在MSN上回複說,老張出差去了,不在家。我想了一想,回複說,要是你不怕回家晚,咱們去蒙特利爾玩吧,那裏有個音樂節,很熱鬧,隻不過可能晚上趕回來太晚了,要在那裏過一夜才好。過了有十分鍾,她的MSN來了,說,好啊,太刺激了,就去蒙特利爾吧。

我們在MSN上約好了第二天下班在她的單位門口見麵。她告訴了我她單位的地址。第二天下班了的時候,我到了她單位門口等她,在門口給她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就見她穿著一個長黑裙子興高采烈的提著一個健身包從門口出來了。她把包放在後座上,跟我說是裏麵是她的衣服。我笑話她,說至於麽,一晚上還要帶幾套衣服,跟女人出門就是麻煩。她一邊對著車上的鏡子抹口紅一邊說,女人都是這樣的,您就將就著吧。

我曾經無數次的問過自己,如果我知道後麵的結局,那天我還會不會跟葉子一起去蒙特利爾。每次我的內心都告訴我說,還會。我想葉子也會知道,她和我從此會踏上一條不歸路,結果如何誰也不能預料。

那時我的心情,恰像鄭愁予的《錯誤》那首詩描寫的那樣: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蛩音不響,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

是個過客

 

***

太陽慢慢褪下去,天上還飄著一片一片的紅霞。夕陽從低處照到雲彩上,把雲彩底部染得一片一片魚鱗似的紅,雲彩頂上是一片一片的青灰色。下落的夕陽的光線平射進車窗裏來,有些晃眼,看不清路。我帶上墨鏡來躲避夕陽直射的光線,看到路邊的樹木紅得更深更暗了,絢麗的色彩下透著一股末日的悲壯和蒼涼。

我們一路開車過去,過了兩個小時就開到了蒙特利爾這個既現代又古老的城市。

進了城市邊緣的時候,我跟葉子說,到那裏先找個旅館把包放下吧。葉子點點頭說,好,我要換身衣服再出去。我們沿著Shebrooke街往下開,看到一個 Holiday Inn,我把車開進去,停在旅館前麵,進去要了一個房間。我拿著房門鑰匙出來,旅館的侍應生走過來,說你們直接上樓吧,把車鑰匙留下,車我給開到地下停車場去。我把車鑰匙交給了侍應生,給了他小費,他就把汽車替我們給開到停車場去了。我們坐電梯上了樓,進到房間裏來,一看是一個臨街的房間,在20層樓上,房間有一個大窗戶直接看夜景。我們把東西放下,葉子說她要到洗手間,換一下衣服再出來。

葉子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她穿上一身黑色的露肩衣裙,上麵加了一個白色的小披肩,脖子上掛著一串乳白色的珍珠項鏈,耳朵上是兩個銀色的小小耳墜,腳上一雙黑色的高跟鞋,兩條細長的腿顯得更加細長。她的臉上帶著嫵媚的微笑,身上透出一股幽幽的香水味。我看到她打扮得如此性感美麗,簡直都要呆了。她走過來,拽住我的胳膊說,我們走吧。我們就出去找地兒吃飯去了。

夜色中的蒙特利爾顯得神秘和迷人。我們走出旅館,正是街燈初上的時候,路邊的一個個咖啡館和小店裏麵透出柔和的燈光來,街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馬路邊上行人在匆匆走過。我們走過旅館旁邊的麥吉爾大學,在鬧市區裏,校園裏的一大片一大片的落滿紅色,橙色和黃色的楓葉的綠地顯得異常美麗;就是那些紅色的楓葉,本身也是各種不同的紅色,有深紅,有淺紅,有半黃半紅,落在綠綠的草地上,真是落英繽紛,像是鬧市裏的一個世外桃源一般。

我們在聖凱瑟琳街上的一家叫做3 brasseurs的法國餐館坐下,坐在一個臨街的座位上。店裏布置得很古色古香,屋頂的水晶吊燈,牆上的色彩斑斕的現代派的抽象畫,店裏的溫柔的音樂,橙黃色的燈光,吧台上散坐的男男女女,讓這個百年老店顯得溫馨和浪漫。我們點了兩杯啤酒,葉子要了一份兒店裏特製的比薩薄餅,我要了一份兒牛肉漢堡包。店裏的空調開得很足,坐在座位上喝著冰鎮啤酒感覺很舒服。我們邊吃飯,邊聊天,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走過的美女帥哥。葉子感歎的說,真是難得的一個夜晚,這裏的街景真好,相比之下,W城太沉悶了。

我出神的看著坐在桌邊的葉子,她今晚顯得異常端莊美麗典雅,黑黑的眼睛在朦朧的燈光下顯得更加迷人。我笑笑說,出來玩,主要是看一起玩的人。跟喜歡的人一起出來,哪裏都好玩。跟不喜歡的人出來,到再好的地方也乏味。葉子舉著叉子比劃著說,有一天你會發現我也很乏味的,沒話說。我搖搖頭說,想像不出來。葉子放下叉子,長歎了一口氣說,老張就跟我沒話說。我安慰她說,哪有兩口子老有話說的,一是時間長了審美疲勞,二是沒新鮮感了,話題就沒了吧。她又歎了一口氣,說,他人是很好的,是一個過日子的人,也讓人放心,按說我也該滿足了,能有一個很好的小家庭,隻是。。。。隻是女人是需要別人愛她的。我是不是很貪心啊?

她說完了,眼睛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好,就籠統的說,人的天性是不滿足,有些東西隻有失去了才知道珍貴,還是好好珍惜眼前人吧。她低下頭拿刀去切盤子裏的比薩餅,把餅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拿叉子叉了兩塊到我的盤子裏,說,你嚐嚐,很好吃的。

 

***

吃完飯,我們在聖凱瑟琳街上順著街道走下去,因為音樂節的緣故,街道的很長的一段在晚上變成了步行街,街邊搭滿了各種各樣的小棚子,裏麵賣棉花糖,啤酒和各種小禮物,路邊還有一些免費的遊戲供大家玩。我們在街頭又買了兩杯朔料杯子裝的啤酒,端著啤酒邊走邊看路邊的各種小攤裏擺放的東西。我們走到一處大舞台前,舞台上正在演出各種音樂劇的片段,我聽到了熟悉的《雨中曲》的的歌聲,舞台上一個歌手正在載歌載舞的唱著雨中曲。

站在那裏,我在想,什麽時候,我們能像金凱利在大雨中扔掉雨傘,在雨中歡唱一樣,毫無顧忌的愛一個人呢?在這樣一個秋風沉醉的晚上,在雨中曲的伴奏下,我端著啤酒,守在葉子身邊,我忍不住親了葉子的麵頰一下,她沒有閃開,而是輕輕回吻了我一下。演到最後的時候,演員們走下街道,在街道中間載歌載舞,寬闊的街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舞台。台上走出幾名體態優美的美女,她們穿著低胸的紅黑色緊身衣,開始演出好萊塢性感大腿舞。她們一起掀起裙子,踢起性感的長腿,裙角前後閃動,演繹著激情和自由。

在一片歡呼和掌聲中,我摟住葉子的腰,和葉子緊緊的靠在一起。我的快樂簡直是無法形容的。那是我一生裏最歡樂的時刻。音樂,啤酒,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看演出,有什麽能比這更快樂的呢?那一刻我忘記了世界上還會存在煩惱,忘記了世界上還會存在憂愁,冰鎮的啤酒澆滅了心中的煩躁,我隻是希望這一刻能夠凝固住,永遠的凝固住。讓暴雨來吧,讓閃電來吧,我不會注意到的,因為我的注意力全傾注在葉子身上。在這樣一個美麗的夜晚,我隻覺得她太美了,我的心都被她抓走了。

節目演完了,我們順著聖凱瑟琳街走下去,還沉浸在音樂劇的魅力之中。葉子說,親眼看到演出跟電視上看到的就是不一樣,感覺太好了。我問葉子,你還想去看什麽?她微笑著說,哪裏都好,隻要跟你。我想了一想說,那就去Le 281看男脫衣舞吧。葉子激動的說,太好了,早就聽說Le 281是最好的男脫衣舞吧。我看著她的閃著激情的眼睛說,我也是早就聽說,可惜就是無緣進去,他們不讓我進去。葉子眯起眼來疑惑的說,為什麽不讓你進呢?我把喝空的朔料啤酒杯扔到一個垃圾桶裏,說,因為怕是同性戀吧,那裏規定男的進去必須要有女的帶著才行。不過聽說男同性戀有專門的脫衣舞吧,那裏隻能男的看男的,女的都不讓進去的。葉子高興的說,那我今天帶你進Le 281,也讓你一飽眼福吧。我笑笑說,我對那裏的男的不感興趣,不過據說裏麵台下都是年輕美女,到時你看台上,我看台下就是了。

 

***

夜晚的聖凱瑟琳街顯得異常迷人,這是一個紙醉金迷的地方,路邊的店裏閃著霓虹燈,紅色的,藍色的,橙色的,白色的燈光混在一起。街上漫步的行人衣著入時,馬路上不時有大聲放著強勁音樂的敞篷車和吉普車駛過,一個個樣式各異的時裝店和酒吧,充滿了誘惑。一輛超長的白色豪華房車從我們身邊緩慢駛過,裏麵幾個性感美女把窗子搖下,對著外麵的行人大聲的歡呼著。蒙特利爾本來就以美女漂亮和多著稱,在這個聖凱瑟琳街上,隨處可見妖豔絕色的女子一群群的走過,她們穿著各種美麗的衣裳,臉上洋溢著青春的燦爛的笑,讓人感受到這個城市的活力和激情。

我們沿著街走過了古老的聖勞倫斯街,不一會兒就來到了Le 281那個著名男脫衣舞場。這時已經是晚上10點多了,Le 281門前排起了長隊,幾十個年輕美女在我們前頭排隊等著進去。我跟葉子剛站在隊尾開始排隊,就聽見舞廳裏傳來一陣陣強勁的音樂聲,一波又一波的掌聲和女人的尖叫聲。葉子拉了我一下說,你聽,裏麵的人好激動啊。我指著櫥窗裏陳列的一個個麵容英俊的肌肉男照片說,你看這裏男模的質量,都是最好的。這邊女的脫衣舞場到處都是,可是男的就這麽一家,據說這裏招聘的舞男的條件要求很高,那些舞男本身不僅要長得帥,有肌肉,而且還要有特殊技巧,葉子好奇的問,什麽技巧?我說,聽說要求是那個東西什麽時候想勃起就勃起才夠資格。葉子吃吃笑著說,那表演之前可能一天都不能做愛才行吧。

我們等了整整一個小時,才輪到我們進去。進門先交了五塊錢門票,交錢的時候我們的手腕上都被蓋了一個戳,作為交了門票的憑證。進到裏麵,我們被領到一個小桌子旁邊,那個桌子已經先有兩個美女坐在那裏,因為人多桌少,我們隻能和那兩個美女合用一個桌子。葉子和我都覺得無所謂,我們跟那兩個美女打了聲招呼,然後坐在桌子的一側。我抬頭看去,隻見我們坐在一個裝修得很好的一個幾百平方米的大廳裏,前麵中間是一個大舞台,舞台周圍坐著一圈美女在那裏興奮的尖叫,後麵是很多跟我們的桌子一樣的小桌子,每個桌子旁邊都坐著四,五個美女,絕大多數是特別年輕的,就像是大學生,也有少數中年婦女在那裏。葉子坐下後說,這裏人好多啊。我說,據說這裏開業後的頭三年就接待了一百五十萬女顧客,一百五十萬啊,人能不多嗎?

我們抬頭看舞台,隻見台上的舞男在表演一個洗澡的節目,他站在舞台中央的一個澡盆裏,腰部圍著一個浴巾。肌肉男把從屋頂上垂下來的淋浴噴頭打開,水花從蓮蓬噴頭上成傘狀噴下來,噴到他的英俊的頭上和充滿肌肉的胸膛上和胳膊上。帶我們到桌子旁邊的男侍應生問我們要什麽飲料,葉子和我點了兩瓶科羅納,男侍應生就去給我們拿酒去了。我回過頭來再看舞台,看到那個肌肉男正在把一些白色的粘稠液體擠到身上。這時候舞台上傳來了薩克斯管的動人的音樂,舞台燈光轉暗,隻剩下一個強烈的聚光燈打在肌肉男的身上和澡盆上。在聚光燈的照耀下,水花四濺,可以清晰的看見水珠濺落在肌肉男的肩膀和胸膛上。肌肉男在音樂聲中邊舞邊洗,他把圍在腰部的浴巾解掉,他的很長很大的家夥顯示出來,引起美女們的一片尖叫和掌聲。葉子的臉漲得通紅,她把手緊緊的抓著我的手,我覺得她的手上在出汗。

下一個出場的是一個裝扮成警察模樣的肌肉男,他頭帶著大蓋帽,身穿警察製服,腰上掛著手銬和電警棍。他一出場,就博得了一片掌聲。他也是載歌載舞,先摘帽子,再脫警察製服,一件一件脫,最後留了一條短內褲在身上。他走到台邊,停留在一個年輕美女麵前,展示他的二頭肌,開始用眼睛對她使出電光。那個女孩激動的尖叫著,如醉如癡,像是要瘋狂了一樣。肌肉男把手伸進內褲裏麵,做出要掏出裏麵已經勃起的家夥的樣子,惹得舞台邊的美女們一起尖叫起來,要他快脫。可是他卻故意賣關子,欲掏不掏。那個離他最近的女孩站起來,像是要把他的內褲給撕下來的樣子。台下的美女們敲起了桌子,一片瘋狂。等到那個肌肉男終於把他的大家夥掏了出來的時候,台下又是一片掌聲,叫好聲,口哨聲和敲桌子聲。

警察裝扮的舞男下台了之後,舞台上響起了《歌劇幽靈(The Phantom of Opera)》的音樂聲。一個帶著半個麵具的舞男走上台來。他穿著一個鬥篷,麵孔棱角分明,像是電影裏的西班牙騎士一樣。葉子捅了我一下說,這個太英俊了,西班牙騎士。這時動人的歌劇主旋律響起:

in sleep sing to me

in dreams he came

that voice calls to me

and speaks my name

and do I dream again

for now I fi—nd

the phan—tom of the opera is there

inside my mind…

西班牙騎士走到舞台邊,想請一個女孩上台跟她一起表演。坐在舞台周圍的美女紛紛把手舉起來,使勁兒尖叫,想去跟舞台上的西班牙騎士一起表演。西班牙騎士把手伸給其中一個美女,那個美女和她身邊的同伴激動的尖叫著。西班牙騎士拉著那個美女的手把她拉上台,讓美女坐在舞台中的一個椅子上,開始圍著那個美女跳舞。他離那個美女湊得很近,但是又沒有接觸到美女的身體。跳了一會兒,他開始脫掉鬥篷,然後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脫掉,最後把內褲裏麵的家夥掏出來。坐在椅子上的美女像是精神要失控了一樣,癱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隻是在那裏看。

葉子看得有些神態迷離了,她把肩膀靠在我的肩膀上說,她喜歡這個西班牙騎士。我看到舞台兩側有一些男模們站著,每個人手裏拿著一個四方的小凳子,在等著給人跳舞。我說,你看那邊站著的舞男,你喜歡哪個,我去給你叫哪個過來給你跳。她說,等一等,等那個西班牙舞男下來,我要他給我跳。我們等了一會兒,那個西班牙舞男下了舞台,也拿了一個小四方凳子,站在舞台一側。我跟葉子說,我去給你叫他來吧。葉子點點頭。我走到前麵,找到那個西班牙騎士,問他能不能給葉子跳一個舞,他很高興的跟著我走到我們的桌子邊。我問他多少錢一隻舞,他說10元。我說請他給葉子跳兩隻曲子。

西班牙騎士把凳子放在葉子麵前,讓葉子在椅子上坐好,把兩腿分開,他好離葉子更近一些。他跟葉子說,要等下一支曲子開始的時候再跳。我們跟他隨便聊了幾句天,很快,下一隻曲子開始了。他跪在小方凳子上,滿是肌肉的胸膛展現在葉子麵前。他撫摸著自己的身體,展示著身上的肌肉,用雙眼凝視著葉子。他把兩隻手貼近葉子,與葉子的身體保持幾個厘米的距離,在葉子身上比劃著,好像在隔著空氣撫摸葉子的身體。他把手停留在葉子的乳房前麵,作出揉捏乳頭的動作,但是完全沒有身體上的接觸。葉子的臉變得更紅了,跟我們坐在一個桌子的兩個美女也不看台上了,開始神情專注的看著西班牙騎士。西班牙騎士把臉湊近葉子,與葉子的臉龐隔著一點距離,嘴在葉子的臉上移動,好像在要親吻葉子的樣子,後來葉子說能感覺到他的灼熱的呼吸。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來,把臀部展示給葉子看,然後用手猛的拍了一下結實的臀部。在第二支曲子快結束的時候,他把內褲脫了下來,把裏麵的大家夥露了出來。葉子和同桌的兩個美女都看得如醉如癡。西班牙騎士把家夥給收了回去,然後在葉子的麵頰上禮貌的親了兩下,表示表演已經結束了。我問葉子還要不要他再接著給跳下去了。葉子說行了,過癮了,不用再跳了。我把錢給了西班牙騎士,又多給了他幾塊錢做小費。他謝了我們,就端著小凳子去給別的美女跳舞去了。

葉子說,時候不早了,咱們走吧。我看了一下表,已經是將近淩晨一點了。我說好吧。我們依依不舍的離開了Le 281,向著Shebrooke街上的旅館走去。

街上仍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車輛穿行不熄,路邊的酒吧和舞廳裏聚集著一群群的年輕人,在街上放縱的大聲喧鬧著嬉笑著。路口有幾輛警車,警車旁邊站著警察,在默默的注視著人群,隨時準備應付意外情況。街上不時有喝得搖搖晃晃的人扶肩搭背的走過。我們走過一個街口,看見幾個妓女站在那裏,在跟身邊走過的人打情罵俏。我們快走到旅館的時候,遇到一群女學生樣子的人,其中的一個體態豐滿的女學生舉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hug一下一塊錢。不時有人過去hug她一下,給她一塊錢。

我們在街上挽著手走著,隻覺得走不夠。青青的夜色流水一樣從我們身邊流過,暗黃的落葉在我們的腳下索索的響著,秋風在鳴唱著醉人的小曲,音樂和酒精在血液裏流淌著,我的心已經醉了。

一個美麗的城市和美麗的人,給人留下的記憶,是永遠不會磨滅的。

 

***

我們回到旅館裏的房間裏,葉子去洗澡,我打開計算機,看看公司裏麵有沒有什麽事情。我的計算機不知道出了什麽故障,總是連不上internet。我就打個電話給前台,問有沒有商務中心可以用一下internet。前台說頂樓有一個商務中心,可以用。葉子洗完澡裹著浴巾出來,我跟她說要去商務中心看一下。她說我跟你去吧。她穿上衣服,跟我一起坐電梯上了頂樓。我在商務中心通過internet查看公司裏麵有沒有什麽事兒的時候,葉子就透過頂層的窗戶看蒙特利爾的夜景。我見公司裏麵沒什麽事兒,就跟葉子說回去吧。我們一起坐電梯回到房間裏,我說我要去洗個澡,葉子點點頭,說你去吧,然後她坐到沙發上,用遙控器打開電視,去看電視裏演的節目。

我洗完澡披著浴巾出來,看到葉子已經蓋著一個雪白的被單,躺在屋裏唯一的一個大床上了。

屋裏的厚重的青色窗簾已經拉上,房間裏的幾盞燈已經被她給關掉了,隻留著一個床邊的小燈,閃著柔和的燈光。沙發上整整齊齊的疊放著她脫下來的黑裙,乳罩帶子橫七豎八的掛在椅子上。屋子裏異常的安靜,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躁動和不安,朦朧的燈光下,我看見葉子的眼睛在期待的看著我,紅紅的嘴唇微微張開著,露著一點白白的牙齒。她的圓潤的肩膀和兩隻細細的手臂露在被單外麵,長發蓬鬆的垂在肩膀上,身體的曲線在被單裏若隱若現。看見我從浴室出來,她的白色被單底下的身子往床的一邊挪了一挪,像是要給我騰出一些地方來。

我走到床邊,她的目光一直跟隨著我,什麽話也沒有說。空氣好像在凝固了。畢竟是第一次跟葉子在這種場合,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來打破僵局,就隨口說到,我給你做做按摩吧。葉子笑了,說,好,最喜歡有人給按摩背了。她就把被單掀開,趴在床上,把背露出來讓我給她按摩背。她翻身的時候,我看到兩隻小小的乳房誘人的挺立著。我坐到她身邊,把手放在她背上給她做背部按摩。按摩了一會兒,她說行了,然後把身子翻過來,低聲說,你進被子裏來吧。她掀開被單,我脫掉浴衣,鑽進被子裏,把她緊緊抱住。她用兩隻手箍著我。我開始親她的耳朵和脖子。她閉著眼睛,身體輕微扭動著,手緊緊摟著我的脖子。我輕輕吻了她的嘴唇一下,她把嘴張開,把舌尖露了出來。我輕輕的吮吸她的舌尖,覺得一股甜蜜溢滿心房。我把她的兩隻腿分開,壓到她的身上,開始更猛烈的親吻她,她把整個舌頭都放到我的嘴裏。我們這樣親吻了有十分鍾,直到我們都透不過氣來為止。我把她的內褲給脫下來,覺得她的內褲都濕透了,我的底下硬漲的不行。她輕輕的說,你帶套子了嗎,我怕懷孕。我下床,從電腦包裏翻出預先準備好的套子。她說,你拿兩個吧,一個不保險。我笑了笑,拿出兩個套子來,回到床上,要往硬硬的家夥上麵套。她伸手攔住說,先不用,放在一邊,一會兒再套。說完,她坐起來,輕輕把我推倒在床上,然後用手撫摸著我的家夥,俯下身來。

 

***

我把套子給扔到垃圾桶裏,然後到廁所裏去拿了一些紙來給她擦身上的殘餘的液體,我看到紙上有些暗紅色的痕跡。我問她這是怎麽回事兒,她說可能是她的月經今天剛開始。我說,對不起,我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就不會。。。你一定很痛吧。她細聲說,不痛,我願意。那一刻我覺得很感動,覺得她是為了讓我舒服而忍住痛。她說要去趟衛生間,就把沾著血跡的紙拿著,到衛生間裏,把紙給扔到馬桶裏衝下去。她上完廁所後,從包裏翻出一個衛生棉,粘到內褲上,然後穿上內褲,走回到床上,把我的一隻胳膊放到她的脖子後麵,躺在我的胳膊上。我用另一隻手撫摸著她的小乳房,覺得愛如潮水一樣襲來,我摟住她的光滑的身體,把她緊緊的樓在懷裏,像是要把她給擠碎,融入我的身體裏。她幸福的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臉上帶著微笑。她把腿纏繞在我的身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能聞到她的頭發上的芳香。

那天晚上我們互相摟著說了一晚上的情話,一分鍾也沒合眼。

 

***

多年以後,我還能記起那天晚上的一切細節,她的起伏的身體,她的嬌媚的表情,她的迷離的眼神,她的溫溫細語,她給我帶來的一切溫柔,她的激情,她的放縱的叫聲,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記憶好像永遠烙印在心裏,即使時光流冉也揮不去。

她給我帶來的快樂是無邊的。那天夜裏,我的心裏充滿了愛,我吻遍了她的全身,她的鼻子是涼涼的,她的嘴唇是火熱的,她的乳房是溫溫的,她的私處是顫栗的緊縮的。當我們互相擁有的時候,她的眼神是幸福的,她的麵孔潮紅,沉浸在快樂當中。一次次撞擊帶來的快感是巨大的,火山爆發是猛烈的,我汗流浹背,氣喘籲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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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們很早就開車從蒙特利爾往回開,因為白天還要上班,所以我們6點鍾就從旅館離開,開上了高速公路。早上的高速公路上沒有什麽車輛,我搖下車窗,一股早上特有的清涼的新鮮空氣進到車窗裏來。我打了個冷戰,問葉子冷不冷。她裹了一下衣服,說不冷。遠處的青色的天空開始發紅,一個大大的太陽在空中慢慢升起。

我們往回開的時候,因為一晚上沒合眼的緣故,都覺得身體很乏累。她坐在副駕駛位子上,不斷的跟我說話,怕我睡著了。車開了一會兒,我看了一眼油表,突然發現車快沒油了,心想,糟了,本來應該昨晚給車加油的,結果出去玩了一晚上,把這茬兒給忘了。看了一眼高速公路上,前後都不見有加油的出口。我有些擔心,看到油表上的指針已經指到最底下,就怕車在高速上突然停下來。我沒有告訴葉子,怕她擔心。好在開了一會兒之後,看見路標說是前麵不遠有個加油站出口,我就跟葉子說,要下去加油,還有去吃早點吧。葉子說,好。

我們把車開到加油站,加滿油,然後開到旁邊的一個餐館裏。我要了一盤鹹肉煎蛋,她要了一個湯。她用勺子舀了一口湯喝了下去,說,湯不錯。今天白天可能幹不了活了。我看看她,見她眼裏有一些血絲,就說,一會兒在車上你睡會兒覺吧。她笑笑說,那不行,我要是一睡覺,你也睡著了怎麽辦?我要在旁邊跟你說話,讓你別睡著。她先吃完了,就把手拉著我的一隻胳膊,把臉靠在我的胳膊上等著我。吃完早點,我要了兩杯咖啡帶到車上,好困了的時候喝一口。

我們一路平安無事的開回了W城。我把葉子送回家裏,跟她吻別,看著她的身體消失在她家的門後。我開車回去,洗了一個熱水澡,然後去上班。

整個白天,我的腦子都暈暈沉沉的,什麽都幹不下去。幸福突如其來,雖然在葉子跟我說去看電影的時候,就有一種感覺,但是還是在意料之外。我想告訴每一個人,我愛上了一個女人,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說。我的滿腦子都是她,無論做什麽,腦子裏都離不開她。我給葉子打了一個電話,跟她說,想你了。她說,我也是。我說我什麽也幹不下去。她說,我開著會困得差點兒睡著了。我說,今天還能再見到你嗎?她說,不行了,先生晚上就要出差回來了,我不能再出去了。沉默了一會兒,她說,我愛你。然後把電話給掛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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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蒙特利爾回來後,我有兩個星期沒能再見到葉子。她工作忙,我的工作也忙,白天的時間老湊不上,每天她下班的時候,老張都去接她,晚上她回家做飯,也不能出來。另外,她跟老張要到夏威夷去度兩個星期的假,所以也在準備著出去的事兒,就更忙了。雖然我很想見她,但是怕打攪她,所以也沒有去找她。

有一天快到中午的時候,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過來,說中午有些時間,問我能不能去找她。我說好吧,快到中午的時候就開車去她的單位門口等她,一會兒她就從門裏出來了。

她坐上我的車,我們開到附近的一個小公園裏。我們在綠草如茵的草地上牽著手走著,草地上一叢一叢的野花在開放。我們走到一個沒人的小亭子前站住,我伸手摟住她的腰,她柔軟的身子撲到我的身上,兩隻手抱著我的肩膀,我們開始親吻起來。我們一定是一口氣親了有十五分鍾,才把嘴唇分開。她喘了一口氣,說憋死了。我緊緊摟著她,說,想你快想死了。她把手指交叉著放到我的手指中,說,我後天就要去度假了,明天我請好了假不上班,在家準備東西,你明天上午到我家裏來好嗎?我看著她說,那你先生呢?她平靜的說,他明天上午上班,下午才回來。我摟住她不放,說,好吧,我快等不及了。她抬起頭說,你記一下我家裏的地址。我從兜裏翻出一個小紙條來,找出一支筆,她給我說了兩遍她家裏的地址,我給記在了小紙條上。她看了看表,說,要回去了,下午還有會要開。

我們戀戀不舍的分開擁在一起的身體,牽著手向來路走去。她看著天上的白雲說,戀愛的滋味好美啊。我笑笑說,你跟老張沒有經曆過嗎?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說,我們那時相親時隻見過兩麵,還沒拉一下手,沒親一下就結婚了,我就成了他的老婆,也沒走過公園,也沒去過別的地方,我就跟他住在一起了,那個不算戀愛。我們走上一條小徑,迎麵過來兩個騎車人。我把他們讓過去,接著說,那你跟老張可以先結婚,後戀愛啊。她搖搖頭說,結婚了之後,兩個人睡都睡過了,天天在一起,太熟悉了,一點兒感覺和懸念都沒有了。我心裏為她的婚姻歎息,說,你上學時沒有戀愛過嗎?她想了一下,說,高中時,有個男生追我,挺英俊的,學習也好,可是我媽不同意,說我們年齡太小,將來成不了,我媽讓我好好學習,不要分心,她怕交朋友影響了我考大學。後來那個男生考到外地去了,就再也沒有見到。我接著問她說,那你大學時候呢?她錘了我一拳說,你幹嘛啊,查戶口啊?然後笑著說,那時,我看不上我們班裏的那些男生,覺得他們都跟小孩兒似的,還都特傻。外班的也沒有什麽好的,我們那個學校不好,聰明的男生都上名牌大學去了。我一個都沒看上的。我覺得我將來肯定能夠找到一個好的,所以上大學時也沒湊合著交個男朋友。我感慨的說,其實老張真挺不錯的,在樓裏一起住的時候,他人緣特好。她點點頭說,他是很好的人,聰明,也勤奮,對事業也執著,天天忙到很晚,我覺得他有前途,他的工作也好,對我也好。我笑著說,你很幸運啊,終身有靠,多幸福啊。她又點了一下頭,說,隻是。。。,說到此,她歎了一口氣,把手拉緊了我的手,不再說什麽了。我問她,隻是什麽? 她停了一下,說,隻是不是一個人好,你就會愛他。愛是騙不了自己的,我算是明白了,為什麽有的人為了愛會犧牲和放棄一切。因為幸福和愛是不一樣的,幸福隻是一個滋味,而愛是甜,愛是苦,愛是嫉妒,愛是恨,愛是思念,愛是煩惱,愛是牽腸掛肚,愛是忘不了。

她說著說著,猛轉過頭來,用兩雙黑黑的大眼睛凝視著我,說,你會永遠永遠的愛我嗎?我呆了一呆,想我跟老張比起來,工作,掙錢都比不上老張,也沒有什麽事業可談,簡直沒有什麽可以比得上老張的,就說,我不知道。她神情暗淡起來,不說話了,隻是拽著我的胳膊往車的方向走,一路上我說什麽,她都隻是聽,一句都沒有再說話。後來她跟我說,她在那一刻就覺出我們的愛情會沒有結局,但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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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向單位請了半天的假,到葉子的家裏去找她。我把車停在她的家附近的一條街上,走過一個街口,去按她家的門鈴。葉子從窗戶裏看了一眼是我,就打開門,把我讓進去。門剛關上,她就和我擁抱在一起,親吻在一起,我們就好像分別了好久又重逢了一樣。

她領著我走上了樓上的一個小房間裏,地上鋪了一個床墊。她抱歉的笑笑說,我們在這裏吧。她把床墊上鋪了一個幹淨的被單,然後把衣服脫了,躺在上麵。我脫了衣服,躺在她身邊,撫摸著她雪白的肌膚。她的皮膚摸上去光滑細膩,還有些涼的感覺。她的舌尖在我的嘴裏進出,手撫摸著我的家夥,我的身上一陣陣快感傳來。我把她的兩腿分開,用手撫摸著,覺出裏麵已經很濕了,就想進去。她還是讓我帶上兩個套子再進去。我進去的時候,她啊了一聲,兩隻眼睛半閉著,迷離起來。說不出是出於害怕她先生會突然回來,還是頭次在她的家裏做愛,還是周圍的環境太陌生了,我覺得很緊張,出了一身冷汗,進去沒多久就早泄了。

她坐起來,穿上內褲和乳罩,寬慰我說,你可能是太緊張太累了吧。她拿紙幫我把身上擦幹淨,然後把套子和紙都扔進馬桶衝掉。我和她一起穿好衣服,她帶我到樓下的廚房裏麵,衝了一杯茶給我。我看了一下她的屋子,說你的房子真不錯,布置得也好。她笑了笑說,謝謝。我們聊了幾句天,我說,我走了,不想讓你先生撞見。她點點頭,說,好吧,你從後門出去吧。她把房子通向後院的們打開,讓我穿過院子裏的草地出去。我跟她揮手道別,走出她的後院,回過頭來,看見她在窗簾後麵看著我。

我拐過街道,開車向單位開去。開到一個路口等綠燈時,我掏出手機,給她的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她接起了電話。我說,剛離開你,就想你了。她在電話裏笑了,說,我也想你。我說,路上多保重,等你回來。她說,我不在的時候,不許你跟別人好。我說,到了那裏,記著給我email。她說,一定。

 

***

我跟葉子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一種末日的感覺,不知道我們的愛會什麽時候會被迫中斷,所以我總是用盡全身心去愛她。這一次,我也是這種心情,不知道她度假回來後會怎樣。有人說,偷情的感情更熱烈一些,是因為要偷偷的,還經常見不到。我要說,更主要的原因是這種不定性,不知道以後會怎麽發展,和冒著隨時會大禍臨頭的風險約會,才使得偷情更刺激。

當然,那時我不知道,我跟葉子在床墊上做愛的時候,我的褲兜裏的一張折疊的紙條掉了出來,那張紙條上有葉子告訴給我的她家裏的地址,和我後來寫在上麵的葉子的電話號碼。葉子和我當時誰也不知道,這張紙條後來被老張撿到,引起了老張的懷疑,給葉子和我惹來了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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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度假去之後,我度日如年的等著她的email。每天我都無數遍的查看我的email信箱,希望能看到她發來的email,但是每次都很失望的發現什麽email也沒有從她那裏來。我不能給她的手機打電話,不知道她到了哪裏,不知道她出沒出事兒。我每次看Email的時候,都查看一下垃圾信箱,怕她的email被雅虎當作垃圾email給扔掉。

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葉子總是沒有音信。我懷疑出了什麽事情,開始胡思亂想。是出了車禍了?是老張發現什麽了?是她後悔了?是她想跟我分開了?為什麽一點兒音信都沒有,連一個字也沒有?我的腦海裏一遍一遍的重溫我們最後在一起的細節,想從中找出一些線索來。

一個星期過去了,葉子還是一點兒音信也沒有。我的期望變成了深深的失望和煩惱,開始恨起她來,恨她這麽絕情,連一個字也不發給我。我想一定夏威夷的海灘太迷人了,一定是她玩得太高興了,把我全給忘了。我開始變得鬱悶起來,每天沉默寡言,夜不能寐,一會兒想她,一會兒恨她。我覺得很受傷。我想找個人聊一聊,以舒緩一下心中的鬱悶,但是我知道W城是一個小城,你不知道誰跟誰認識,你頭一天跟別人講完一件事,第二天就不知道會傳到誰的耳朵裏。老張也算是這裏的老人了,人頭熟,認識的人多,保不齊我說的話會被人添油加醋的傳到他的耳朵裏。再說我跟葉子的事兒,即使就是沒人添油加醋,也不會被別人接受,最後隻會是傷害了葉子和我。因為誰也不能講,我的鬱悶更加嚴重了。那些日子真是痛苦的度日如年的日子。通常我有煩惱的時候,我都是好好睡一大覺,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就會覺得好多了。但是這一次,睡覺也不管用了,因為我根本就睡不著,腦海裏總是想著葉子。

我想起了一千零一夜裏的那個魔鬼的故事。魔鬼被所羅門王給封在瓶子裏,扔到海底。頭一百年,魔鬼發誓說,誰要是救了他,他就讓他終身享受榮華富貴,但是沒人把他救出來。第二個一百年,他發誓說,誰要是把他從海底的瓶子裏救出來,他就會為他開發地下地寶藏,但是還是沒有人把他救出來。第三個一百年,魔鬼發誓說,誰要是把他救出來,他會為他祝福,而且滿足他的三個願望。但是還是沒人把他救出來。魔鬼失望極了,他咬牙切齒的發誓說,今後誰要把他救出來,他就把誰給殺了。我想我那些日子的心情就像那個魔鬼,對葉子由期望到失望到絕望到恨,我開始恨她這麽絕情,恨她一去就音信皆無,恨她讓我在這裏苦苦的思念。我終於知道了什麽叫度日如年。

漫長的兩個星期終於一天一天的熬過去了。葉子回來了。她上班後,給我來了個電話,我們約好中午去一起吃飯。中午的時候,我們到了一家餐館,點好菜之後,我問她為什麽不給我email。她說,在夏威夷的時候,不是去海灘,就是去餐館,沒有internet。等回到旅館的時候,老張又在旁邊,她沒法兒給我發email。我本來是很怨恨她的,聽到她的這些話,心裏就軟了下來,早已經原諒她了。吃完飯之後,已經是一點多鍾了,我們都要回去工作,就匆匆分手了。我問她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她,她說星期六吧,星期六可以跟老張說要出去買東西,可以出來。

 

***

星期六的下午,我跟葉子在一個shopping mall的停車場見麵了。她坐到了我的車上,我們把車開到了旁邊的一個旅館裏。旅館的窗戶麵對著一個河,河上有許多水鳥飛起。我們拉上窗簾,坐到沙發上,她坐在我的腿上,我們抱在一起親吻。我跟她說,以後不要分開這麽久了,她點點頭。我把她抱到床上,把她的乳罩解開,壓在她的身上,她興奮的叫了一聲,拿手摟住我的脖子。

那天我太疲乏了,做完愛後,跟葉子躺著說著說著話,眼皮就沉重起來,怎麽也睜不開,就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屋裏的光線都有些昏暗了。我看見葉子坐在床邊看著我,她已經穿好了衣服,頭發也梳攏好了。她看見我醒了,兩隻手捧起我的臉來,俯身親了一下說:

親愛的,剛才太累了吧,看你睡得這麽香。你接著睡吧,我該走了,回去太晚了不好。

那天我們離開旅館以後,葉子就回家了。半夜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個email,是葉子給我發的,上麵隻有短短的幾個字:我愛你,你是我的英雄。

雖然隻有短短的幾個字,卻讓我非常感動,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

 

***

出國時,我把那部Olivetti打字機留在了家裏。後來有好久好久,我都沒有再想起它。

跟葉子好之後的那年聖誕,我回了一趟北京。在家裏翻騰東西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那部打字機。我問我爸,我的打字機呢?我爸帶我到了家裏裝雜物的一間小屋裏,指了指靠牆的一個木頭櫃子頂上的一個大朔料口袋說,在那兒包著呢,誰也沒用過。

我搬了一把凳子,踩著凳子夠到櫃子頂上,把大朔料口袋搬了下來。

我打開大朔料口袋,把裏麵的打字機端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寫字台上。打字機上蒙了一層灰色的塵土,頂部懸掛著蛛網一樣的細小的絲。我仔細端詳著這部打字機。機體和殼蓋是藍色的,殼子上有一個黑底白字的金屬標簽,上麵寫著Lettera 22。機身的最下麵是四排小圓鍵盤,每一個小圓鍵後麵都有一根細長的鋼棍通到打字機的中部。字母鍵是按照“QWERTY”順序排列的,分為四行,最上麵是阿拉伯數字鍵。除了字符鍵外,打字機底部還有一個細長的黑色空格鍵。打字機中部是一排成弧形的散發著銀灰色光澤的字模,上部是一條卷在機軸上的黑色的色帶和機頭。

我去廚房拿了一個搌布,把打字機擦了一遍,還用嘴吹了吹鍵盤中央,把塵土和蛛網清理幹淨。我找了一張白字,放在打字機上,擰動卷筒,讓白紙端正地立在打字機頭上。我挺起腰板,在打字機前端正地坐好,伸出右手食指,敲擊了一下鍵盤。隨著一聲清脆的哢嗒的響聲,鍵盤沉下去,字模翹起來,透過色帶在白紙上留下了一個清脆的K字母。

我把兩隻手放在鍵盤上,像是彈鋼琴一樣連續敲擊了起來。字模哢嗒哢嗒地打在白紙上,發出了一連串悅耳的響聲。這響聲不僅無比美妙,而且帶著清晰的記憶。

我換了一張紙,在紙上打了一首上學時喜歡的英文歌詞:

Oh oh yea yea

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I'll love you twice as much tomorrow

Oh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

每個星期葉子和我都會找出一些時間來見麵。每次見麵,我們都快樂的在一起,快樂的做愛,快樂的說笑。但是,我們從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我們不敢大家常去的公園和湖邊,不敢坐在公園的椅子上,即使去餐館也是去中國人不常去的餐館,怕撞上熟人。有一天我們去了一個叫小番薯的台灣餐館,剛坐下,就見到她的一個熟人和一幫朋友進來。我們隻好趁著那些人落座的時候側著臉離開。以後我們幾乎再也不敢去中餐館吃飯了,因為在中餐館裏,你不知道就會遇到誰。我們隻好去西餐館,或者客人不多的小酒吧,在那裏麵我們也總是撿一個僻靜無人的角落落座。我們有時候發短信,然後把短信刪掉。我們把手機上的通信記錄全部刪除。我們經常清理Email賬戶裏的往來email。

當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會盡量忘記煩惱,不去想其它的,關上門瘋狂地做愛,大汗淋漓地擁有對方,就像是沒有明天一樣,也像是汪峰的《綻放》裏唱的那樣:

就在這燦爛一瞬間 我的心悄然綻放

就在這綻放的一刹那 像荒草一樣燃燒

就在這燃燒一瞬間 我的心悄然綻放

就在這綻放的一刹那 我和你那麽輝煌

 

***

跟葉子這樣的感情,既快樂又煩惱,既刺激,又痛苦。然而燦爛過後,陰雲依然會悄悄地籠罩住天空;激情過後,疲倦的身體依偎在一起,心裏仍有藏不住的陰影。

有一天做完愛後,葉子依偎在我的懷裏,用手摳我胳膊上的一條小時被貓撓過留下的疤痕。我對葉子說:

我們結婚吧。我想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不想這樣偷偷摸摸的。

我覺得特別對不起老張,葉子撫摸著我的胳膊說。當初嫁給了老張之後,實心說,老張一直對我很不錯,供我念書,支持我上學,現在他特別想要個孩子。我過去對老張有許多不滿,自從跟你好了之後,我覺得就像是一麵鏡子,我從這麵鏡子裏,好像看到了老張對我的愛。我要是離開他,我自己都覺得像是個罪人,我跟老張的婚事,當初是舅媽給介紹的,要是我甩了老張,家裏人都會罵我,我都沒臉去麵對家人。

每天早上醒來,我腦海裏第一個出現的就是你,我親了一下葉子說。這樣的日子,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但是分開之後很痛苦,你不覺得嗎?

我也是這樣覺得,其實我比你更難受,葉子把頭往我的懷裏蹭了蹭說。我是個壞女人。我做了對不起老張的事情。如果離開他,別人就會覺得我是把老張當搬運工,當一個跳板,不用我媽和舅媽罵死我,我自己一輩子都會內疚。這些日子以來,我越來越覺得對不起他,有時真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看見葉子皺起的愁眉,我本來想堅持一下,但是還是心軟了。

那好吧,我說。我們就先這樣吧。我想要你開心,快樂,不希望毀了你的人生。

其實我覺得挺茫然的。葉子掀開被子坐起來,低頭看著我說。我真的不敢想,也不知道我們以後會怎樣,不知道我以後是否會失去你,不知道命運會怎樣對待我們。 我不是善於偽裝自己的人,老張可能已經有所察覺了。想起這些來,我就覺得頭疼。

那我們不想這些了,我撫摸著她的光滑的身子說。我不願意看到你有壓力。老張既然有所察覺,你也要有些思想準備。如果有一天,老張發現了,那時你會麵臨一種抉擇,我希望你到時能聽從內心的召喚,無論跟誰在一起,做個堅決的決定。

我會的,葉子重新躺下說。我們再來一次吧。

 

***

盡管我們采取了種種措施,小心翼翼的嗬護著我們這禁忌之愛,但是災禍還是不久就降臨到了我們的頭上。

有句古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為。我們出事是在快到情人節的一個晚上。

那年冬天的雪特別大。快到情人節的時候,下了一場很大的雪。我們不敢在情人節出去吃飯,就約好在情人節的前幾天出去,提前慶祝情人節。她跟老張說,一個同事要過三十歲生日了,同事的老婆給大家發email,說要給同事搞一個surprise party。

那天是一個周五的晚上,天氣很冷,頭天下了一場大雪,地上都還是厚厚的積雪。在我們這個小小的W城,冬天的積雪,從10月底開始下,要一直明年的4月份才融化,一年中,竟有小半年是到處是積雪。冬天的寒風很刺骨,再加上人少的緣故,夜深的時候在街上走,不要說人,連狗也見不到一隻。

那天晚上,我把車停到葉子的辦公樓下等她時,天已經早早的黑了。寒風呼嘯著穿過樓外的空曠的停車場,把樓邊的樹枝吹的索索的響。雪從天上密布的黑雲中飄飄揚揚的墜落下來,一會兒就把車頂上鋪滿了厚厚的一層。我打開車門,拿著掃雪的刷子去掃車聲上的雪,隻覺得空氣中一片靜寂,充滿了肅殺,寒冷和恐怖,身子在冷空氣中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好像有個不祥之兆似的。

葉子從辦公樓裏走出來時,穿著一個棕色的皮夾克,脖子上圍著一條紅色的圍巾,底下是一條漂白的牛仔褲,腳蹬一雙半高腰女式皮靴。她的頭發在風雪中飛揚著,俏麗的臉龐和瘦小的身材在雪中顯得更加嫵媚。我把車發動起來,欠過身去把駕駛副座的車門打開,她飛快的鑽進車來,把車門關上。她坐在座位上跺著腳說,今天好冷啊,咱們去哪裏?我說,快情人節了,出來吃飯的人多,好餐館沒準兒會碰上熟人,要不咱們開遠一點兒,找個僻靜的餐館吧。她笑了笑說,這樣好。隻是雪大,路上怕不好開。我說,主路有鏟雪車隨下隨鏟,問題不大。她說,那好吧。

為了找一個僻靜又好的餐館,我們開過了W城的一條河,來到河對麵的H城的靠河邊的一個偏僻的法國餐館。這家法國餐館雖然很小,但挨著河邊,風景很好,很溫馨,進門就是一個壁爐,爐中的熊熊的炭火在冬夜裏顯得異常溫暖。進得門來,我幫她脫掉了皮夾克,掛在衣裳架上,跟門口的接待說我們隻有兩個人。接待叫我們稍微等一下,我們就坐在壁爐旁邊的沙發上,十指交叉的握著手,等著我們的位子。

過了一會兒,一個女招待過來,把我們引到了一個靠窗的點著蠟燭的位子上。她把兩份精致的菜單留給我們點菜,就離去了。我問葉子,你想點些什麽?她說,什麽都行,我看不懂法國菜單,你點吧。我說,我也看不懂,怕給你點上來的都是歌。她笑笑說,歌也行。等女招待再來到我們桌前的時候,我們點了一份皇家鵝肝和一份洋蔥湯作開胃品,然後點了小牛肉和燉魚作主餐,要了一瓶法國紅酒。

我看著窗外,雪還在紛紛揚揚的下著,大雪把河蓋得一片白,河邊的樹上和建築物頂上都堆滿了厚厚的雪,遠處的一處城堡一樣的建築在夜色和飛揚的雪中顯得朦朧而厚實。我看著葉子,看到她也在凝視著窗外出神。我問她,你看到了什麽?她神情暗淡的說,我正看車從雪泥上碾過---我怕我們的愛,有一天會就像窗外的雪一樣,落在地上,被車碾過,成為雪泥,最後化成水。

我看到她的憂鬱的神情,就問,怎麽了,最近發生了什麽讓你這樣擔憂?她說,我上次不是跟你說,老張有些察覺了嗎?他最近怪怪的。我說,怎麽個怪法兒?她說,老張最近好總在盯著我,有一次我去廁所,回來的時候看他在查看我的email。我說,你把咱們來往的email都刪了吧?她說,都刪了。我問她,除了這個之外,還有什麽事情嗎?她說,我跟老張做愛的時候,有時候覺得他是你,想要叫出你的名字來,還有幾次我夢見了你,在夢裏叫過你,不知到老張有沒有察覺,反正是最近我覺得他對我特別注意,老在拐彎抹角的打聽我去哪裏,幹什麽,出門也老跟著我去,過去他不是這樣的。

葉子這麽一說,我覺得心情也有些沉重起來,正好女招待把酒和兩個杯子端來了,替我們打開酒瓶,到滿了兩杯。我端起酒杯說,今朝有酒今朝醉,葉子,幹了吧。葉子舉起酒杯,一口飲下,紅色的液體從她的酒杯口流下來,滴到了雪白的餐桌布上。

 

***

那天,我們都好像有一個不詳的預感。

吃完晚餐,出了餐館,我開上車,送她回去。雪不停地在下,鏟雪車在公路上閃著藍燈把雪推走。車過了河上的大鐵橋,回到了W城。我們順著河邊的路開,看到路邊有幾輛車在雪地裏撞在了一起,警車閃著警燈在路邊。我說,今天我們還去做愛嗎?她說,去吧,我怕以後沒有什麽機會了。我說,好吧,那我找個沒人的可以停車的地方。

我冒著雪把車開到了一處僻靜的地方,那是一片農場,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也沒有住房和燈,黑魆魆的。我把車順著農場的小路開下去,停到了小路旁邊一處隱蔽的地方。她把手機關了,爬到後車座上來,我們緊緊的抱在一起,好像一旦鬆開就會永遠分開一樣。那天晚上,我們在停在寂靜的農場的小路邊上的車上做愛,外麵是一片漆黑的野地,大雪紛飛,一個車輛和一個行人都沒有。

我記得車窗玻璃上都是雪,車內黑黑的,隻有旁邊的雪地反射進來的一點慘白的微弱的反光。在第一次和第二次高潮中間的時候,她在緊縮她的洞壁,好擠壓我的家夥,我在進出的時候,套套掉在了裏麵。我說,停下來吧,套套剛才掉在裏麵了,可能不安全了。她抓緊我的肩膀,說,不要停,接著來。我們就好像是末日要來臨了一樣的拚命的瘋狂的做愛,她把我的肩膀一邊咬出了一個紅色的印子。做完愛之後,我們大汗淋漓的躺在車的後座上,我撫摸著她的身體,她的胸脯上都是我的汗水,滑膩膩的。我問她,你有那種事後緊急避孕藥嗎?套套掉在裏麵的時候,我怕裏麵有些已經留在你的裏麵了。她說,沒有,不過可能沒事兒吧,這些日子是安全期。

我們在車裏躺了一會兒,她把手機重新打開,看到上麵有五個未接來電,說,糟糕了。我一看表,已經是夜裏10點多了。她查了一下,五個都是老張打來的。她趕緊打回去,我聽見老張在電話裏麵很生氣的聲音在問她在哪裏,怎麽surprise party搞了這麽長的時間。她沒有辯解,聽老張發了一通火之後,說,馬上就回去,過半個小時就到家。

 

***

記得年輕的時候跟風讀過《浮士德》,讀過兩次,總是讀不懂,隻記住了兩句拗口的話:

你認識的妖魔都是浪漫,真正的妖魔必須古典。

後來想想,其實我們都是浮士德。欲望是魔鬼,愛情也是一種魔鬼。誰沒有受過魔鬼的誘惑呢?如果你沒有在魔鬼麵前獻出過靈魂,隻能說明誘惑還不夠大,不夠深。

 

***

那天晚上真是禍不單行。

接到老張的電話之後,我們趕緊穿好衣服,爬回到前座來。我啟動車,讓車預熱著,然後跑到車外去把車窗上的雪掃下來,看到車頂上已經積了幾寸厚的雪。天上的雪還在沒完沒了的往下飄,北風一陣陣吹來,風卷起來的雪像沙粒一樣打在臉上,雪粒從領口鑽進脖子裏,我覺得的渾身冰涼,手都要被凍僵了。

我掃好雪,趕緊跑回車裏來,係上安全帶,看見葉子正在忙著在對著鏡子補妝,梳理散亂的頭發。我把車打著火,踩上油門,想把車開回到路上,隻見車往前走了幾尺遠,就紮在雪地裏不動了。我試著往後倒車,車也是隻走了半尺遠,就開不動了。我幾次試著把車往後倒,然後往前開,車總是在原地不動。我跟葉子說,壞了,車紮雪地裏開不出來了。我停下車,拿著車上的雪鏟下去鏟雪,把輪胎周圍的雪給鏟走,發現前麵的車胎陷進了一個小溝,溝底上都是沙子,車胎一轉,就把溝底的沙子卷了出來,車胎就陷得更深了。我又試著把車給開出來,結果還是不行,反而車越陷越深。葉子下來幫我推車,也推不出來。

我說,隻好找CAA來把車給拖出來。葉子說,好,趕緊打電話吧。我掏出手機給CAA打電話,CAA的人問清楚了我的車所在的地方,然後我轉到了一個拖車公司。拖車公司說,今天雪大,出事的車多,最快要兩個小時才能到。我看了一下表,已經快11點了。我跟葉子說,看樣子光等CAA不行,要不我去路口截輛車,讓人幫我們來推,也許能把車推出來。葉子說,我跟你去。我們沿著農場的小路到馬路邊截車,等了一會兒,截到了一輛吉普車,車上坐著一個長得象是黎巴嫩人一樣的一個壯實的小夥子。他聽我們講了之後,二話沒說,就跟著我們去推車,我們三個費了很大的勁兒,還是推不出來。我的那輛美國福特車死沉死沉的,壓在雪坑裏怎麽也推不出來,反而陷得更深了。黎巴嫩人說,我有個主意,離這邊不遠的地方有個戒毒治療所,我是從那裏麵出來的,裏麵的人我都認識,我去上那裏多叫幾個人來推車。我看了看四周,隻見冰天雪地的也不見人影和車影,就說好吧,也隻好這樣了。黎巴嫩人開車走了有二十分鍾,就回來了,他的吉普車上拉來四五個正在戒毒的小夥子。他們跳下車來,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跟著我們一起推車,可憐那些吸毒的人,看樣子戒毒戒的都沒什麽勁兒了,五六個人一起推車也沒能把車推出沙坑來。

黎巴嫩人說,沒辦法了,你隻好等CAA了。這時已經接近午夜了。我看了一眼葉子,問黎巴嫩人說,你可不可以幫忙把她送回家去?黎巴嫩人說,沒問題,但是我要把那些戒毒的人先給送回去,然後就送她。我問葉子,這樣行嗎?葉子說,行。我拿出錢包看了看,裏麵還有一些現金,就給了那些戒毒的人每人20元錢,感謝他們的幫忙,剩下的都給了黎巴嫩人,感謝他的幫助。他們也沒客氣,就收下了。黎巴嫩人果然講信用,把戒毒的人送回去後,馬上又開回來了。我不放心葉子一個人跟黎巴嫩人走,就跟著一起上了吉普車。葉子說,你把車給撂在這裏,要是CAA來了找不到怎麽辦呢?我說,不管那些了,先送你回家,別的再說。

我們坐著黎巴嫩人的吉普車往葉子的家的方向開。葉子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給黎巴嫩人指著回家的路,我坐在後座上。一路上黎巴嫩人興致勃勃的給我們講他車上的音響設備是如何如何的好,指給我看他的車後麵放著的幾個大音箱。他放上CD,音響的效果的卻非同一般。我問他,你也吸毒嗎?他說,是啊,所以才上那個戒毒所來戒毒。我說,你戒好了嗎?他說,比過去好多了。我說,你吸什麽啊,大麻還是更厲害的?他笑笑說,要是大麻就不用戒毒了,大麻不會上癮,我吸的是海洛因。我說,戒毒一定很痛苦吧?他說,戒什麽不痛苦呢?隻要你沉溺於其中,要想拔出來都會是痛苦的。

葉子皺著眉頭,手機握在手心裏,看一眼手機屏幕,看一眼窗外,顯得憂心忡忡。我跟黎巴嫩人聊著天,一會兒就快到葉子的家了。我看了一下表,已經快深夜12點半了。我讓黎巴嫩人在裏葉子家有一小段距離的地方停下來。

我在這裏等著你吧,我說。萬一要是出什麽事情。。。

不用,葉子說。你趕緊走吧,CAA來了該找不到你了。我自己能對付。

有情況給我打電話,我對葉子說。

嗯,葉子答應說。

葉子下車的時候,她的手機又一次響了。她打開手機,裏麵傳出老張的憤怒的聲音。我跟黎巴嫩人往回開的時候,從窗戶裏看到她站在街道上在對著手機在細聲講著話。街道上都是雪,她穿著一雙短短的靴子,站在雪地裏,瘦弱的身體在風雪中顯得很單薄。我讓黎巴嫩人停下車來,看看她會不會有什麽事情。她看見我們的車停下來,衝我們揮揮手讓我們離開,自己一邊對手機講著話,一邊慢慢的踩著冰雪向著她的房子的方向走去。

黎巴嫩人把我放回了我的車所在的農場,就走了。我一個人站在街邊,手裏拿著手機等著CAA,心裏想著著葉子,不斷地看著手機屏幕。冬天夜晚的風很硬,雪紛紛揚揚落在頭上和肩上,風卷著雪吹到我的臉上,我覺不出冷來,我惦記著葉子,不知道她回家後該怎麽應付那場風暴。

葉子家裏的那場風暴,應該比今天晚上的暴風雪更劇烈吧。

 

***

多年以後,我回想過去,依然能看到那個場景: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布滿了雪和泥濘,住房前麵的圓燈散發著青白的燈光,葉子一手舉著手機,一手揪著胸前的圍巾。雪從天空筆直地墜落下來,飄落在她的有些瘦弱的頭發上和肩上,她皺著眉頭,嘴唇蠕動著,對著手機講著什麽,一邊說一邊向著前麵的屋子走去。她的黑色的短靴踩在雪泥上,身子在雪地裏被風吹著,腳步顯得有些不穩。

我不知道那晚上她到底是怎樣讓那場暴風雪平息的。我從來沒有機會問過她。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那天晚上還是挺可怕的。我想葉子瞞不過老張去。葉子錯過了好幾個電話,說半個小時到家但是又耽擱了這麽久,且不說老張是個無論在生活上和事業上都很精明的男人,就是傻子也肯定猜出裏麵有什麽事兒了。

我站在街頭,看著被黑暗籠罩的農場和寂靜無人的馬路,心裏既擔心又難受。暴風雪不斷肆虐著,風卷著雪從身邊呼嘯而過,遠處是密密麻麻的雪霧,近處一片白茫茫,CAA的車一點影子也沒有。偶爾有車在我身邊停下,問我是不是需要搭車。我搖頭說在等CAA拖車。有兩個好心人停下來幫我推車,我謝絕了他們,說剛才有五六個人幫著推過,都推不出來。

 

***

那天淩晨兩點的時候,CAA的一個人終於開著一輛拖車來了,他把一根電纜拴到我的車底盤上,開動拖車,一下就把我的車給拖出來了。我啟動車,放上暖氣,深吸了一口氣,車裏還彌漫著她身上的餘香。

那天晚上回到住處後,我一宿未眠,坐在床上在等著葉子的電話。

葉子,不管出了什麽事,我會永遠的跟你在一起,我心裏說。

我想如果葉子出了什麽事兒,隻要電話一來,我會馬上開車去接她。我半靠著床頭,看著窗外的雪,想也許壞事能變成好事兒。也許葉子會跟老張坦白,老張會和葉子分手,那樣葉子和我以後就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幽會和擔心了。

但是那天晚上,空氣出奇的靜,雪落無聲,電話也從來沒有響起。

 

***

第二天,我在班上,先撥了葉子單位的電話,電話沒人接,留言裏響著葉子那悅耳的聲音:我不在電話邊,請留言,我會盡快給你打回去。我每隔一段時間就給葉子的單位撥一次電話,但是總是沒人接。我焦急的等著葉子的電話,不敢打她的手機。我猜想她跟老張昨晚一定吵的厲害,所以今天可能兩個人都沒上班,在家裏。我不斷的查看我的email,葉子也沒有來任何email。

這一天,我覺得時間過得特別長,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長的一天。每一秒鍾都長的沒有盡頭。我把手機擺在桌子上,每隔五秒中就掃看一眼桌上的電話和手機,然後看一眼email。我無法工作下去,好在我的工作時間比較靈活,想隻有晚上加班了。

整整一天,我沒有收到葉子的一個字,沒有聽到她的一句話。

我無數次的伸手想給她打個電話,有一次把她的電話號碼撥了一半,但是又掛上了。我不知道她跟老張是怎麽講的,怕我的魯莽會使她處於更糟糕的境地。葉子,我心裏說,求求你,告訴我一聲你怎麽了,別讓我在黑暗裏這麽擔心。

然而,葉子那邊依然沒有動靜。

晚上的時候,我實在憋不住了,怕葉子出了意外,我開上車,到了葉子家附近。我把車停在葉子的鄰居家的路邊上,坐在車裏,透過窗玻璃看著葉子家窗戶上的燈光。夜色很安靜,街道上也很少有車和行人來往。暴風雪早已經停了,鏟雪車把雪堆在路邊,像是小時在北京看到過的路邊的一堆堆大白菜。兩層樓的各個窗口的燈光都在亮著,屋子裏也很安靜,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偶爾,窗戶上會閃過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人影隻是在窗簾上一閃,就消失了。沒有人進出屋子,也沒有車進出屋子。

晚上十一點多時候,樓下的燈關了。隨後,樓上的燈也熄滅了,整幢房子變得黑漆漆的,隻有房頂上的雪在反射著夜空垂下的微光。

 

我把車開回家,想好好睡一覺,但是心裏好像還是有一塊大石頭壓著,怎麽也睡不著。我回想著在她家附近觀察到的情景,從窗戶上看,一切似乎都已經趨於平靜了。也許情況沒有像我想到那麽糟。也許葉子有辦法來平息老張的猜疑和憤怒。也許爆發之後,開始平靜下來。我不知道到底是那種情況。

淩晨一點的時候,我聽見床頭櫃上的手機在震動。我打開手機,在黑魆魆的屋子裏,手機上麵的熒光像鬼火一樣閃出一行字。我激動的哆嗦著手打開短信,看到那熟悉的來信人,是葉子!短信上隻有短短的一行字:

我沒事,不用惦記我。不過請不要再找我了,也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我們的緣分到頭了,我會在心裏愛你。多保重。

 

***

雖然葉子不讓我再找她了。但是第二天我還是打了一個電話到她的單位,想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接起了電話,還沒有說話,我就聽見她抽泣起來。我說,別哭,告訴我怎麽了。她說,對不起,我隻能跟你分開了。我答應了老張,不再跟你見麵,不再跟你打電話,不再跟你發email了。

我聽到葉子這麽說,心裏覺得很悲傷,昨天收到葉子的那個email時,我還在希望那不是真的,今天聽到葉子親口說出來分手,我覺得心像是被刀子給捅了一下似的,裏麵流出血來。我忍著疼痛,盡量用平緩的聲音說,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葉子說,那天回去的時候,老張的樣子很可怕,好像要把我給殺了的樣子。我說,他猜出來了?她說,那天那麽晚到家,太明顯了。老張不傻,他是一個很精明的人,即使他再傻,也會猜出來了。何況,他以前已經感覺出來了,而且他還拿到了證據。我說,什麽證據?她說,你的一張紙片,上麵寫著我的地址和電話,以前你來我家裏時掉在地上的,讓他給撿到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一邊懊悔當時做事不小心,一邊說,這麽說,他早就有警覺,但是他一直沒告訴你?她說,他沒有告訴我,可是從那之後他就對我很注意,而我卻完全沒有感覺出來,知道前些日子才有一些不好的預感。我沉默了一會說,對不起。是我沒小心,給你惹麻煩了。她歎了一口氣說,不怪你,這就是命運吧。我們的緣分看樣子就到這裏了。我問她,老張有沒有傷害你?她說,沒有,他挺紳士的,沒有跟我動拳腳。他要是打了我,我就會跟你走了。我說,那就好,真怕你出危險。她說,一開始看他的生氣勁兒,像是要把我給吃了。我一直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要是進廚房拿刀,我就趕緊跑。

我聽了之後,覺得很心疼,後悔那天沒拉著那個黎巴嫩人多等一會兒,要是葉子跑出來,冰天雪地的她怎麽辦啊。聽到她講的事情這麽嚴重,想到她那時所處的危險境地,我覺得心裏更難受了。我問葉子,你跟老張承認了?她說,承認了,不承認也沒用,他肯定知道了。那個時候,我要再狡辯,當麵撒謊,隻能使他更生氣。我說,他有沒有問你是跟誰?她沉默了一下,說,他問了,但我沒跟他講。我說,你不跟他講,能行嗎?她說,我跟他保證說不再見你了,他就不再追問下去了。

又一次親口聽到葉子說不再見我了,我的心又被紮了一下,我不敢完全相信,就又問了她一句說,我們真的不能再見麵了嗎?葉子沉默了一會兒說,他給我父母打了電話,告訴了我父母這件事,說如果我跟你再見麵就要離婚。我的心沉重起來,我知道葉子是特別孝順父母,特別聽父母的話的人。我吃驚的說,啊?他打電話給你父母了?這是你們兩個的事兒,為什麽要打電話給你父母?她平淡的說,老張知道,我一直聽父母的,當時跟老張結婚也是聽我父母的,我從小就沒有一次不聽我爸媽的。老張知道,我爸媽說什麽,我都會聽他們的,給我爸媽打電話是最有效的手段。

我焦急的問,那你爸媽怎麽說的?葉子說,我爸一接電話,一聽說我有外遇,當時就說我不是他的女兒,氣暈了,昏倒了。我媽把我狠狠的罵了一頓,讓我答應老張,以後不再跟你見麵,不再跟你聯係。我擔心的說,你爸沒真的氣病了吧?葉子的聲音有些淒涼,說,沒有。我爸醒過來之後說,我要是以後再跟你見麵,他就要跟我斷絕父女關係,不認我這個女兒了。我媽說她要氣死了,說我爸要是有個好歹,就是我氣的他。

葉子沉默了一會兒,在電話那端輕聲抽泣了起來,說,原諒我,我沒有辦法。。。我不能失去我爸媽,不能把他們氣病。。。我沒有別的選擇,隻有跟你斷了。

葉子一哭,我覺得心裏特別難受,我的淚水也要流出來。我不能怪她,這件事是我做的不好,給她也惹了很大的麻煩。我忍住心裏的難受,說,斷就斷吧,還是你的家和父母更重要。她哭著說,你不會怪我吧。我強止住淚水說,傻話,我怎麽會怪你,是我不好,才讓你受了這麽多委屈。她還是在電話那端接著哭。我盡量用平穩的聲音說,別哭了,讓你單位的人都聽見了不好。她抽噎著說,他們已經知道了。我們怎麽辦啊?我一邊是父母,一邊是你,我跟你怎麽斷得開呢?我狠了狠心,說,我們都把電話號碼給刪了吧,這樣我們就不會忍不住互相打電話見麵了。她又哭了一會,說,嗯。我安慰她說,你多保重吧,對老張好一些,別惹他生氣。她說,嗯。說完又放聲哭了一回,說,你也保重吧,少抽煙,少喝酒。開車時注意點兒,別走神。我點點頭說,知道了。

我掛上電話,心裏覺得無比煩惱。我把電腦放進電腦包裏,向著門外走去。我的經理在電梯口見到我,驚奇的說,你去哪裏?一會兒要開會了。我說,身體不舒服,我要回去休息一下。經理說,沒見你請假啊。我沒好氣的說,那我現在跟你請一下假吧。經理嘟嘟囔囔的不情願的同意了。

我走到大街上,深吸了一口冬天的清冷的空氣。我覺得,我想要死了。這個世界沒有了葉子,就再也沒有意思了,我再也沒有快樂的理由了。

 

***

葉子信守了她對老張的諾言,以後再也沒有跟我見過麵,也沒有跟我通過電話和email。

跟葉子分開的日子裏,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對我來說,生活再也沒有了意義,每天的生活隻是無聊和煩惱的繼續。我心裏覺得很疼很難受。我盡量不去想葉子,我知道想她也是徒然的,如果再找她,隻會給她的生活裏增添更多的煩惱。

但是,我怎麽能在心裏忘記她呢?即使我不跟她打電話,即使我不再見她,她還是總在我的腦海裏出現,往日的跟她在一起的快樂時光,總是不斷的活生生的映現在腦海裏。我躺在床上,伸開胳膊,覺得她就枕著我的胳膊。我進到車裏,覺得她就坐在我的身邊。我走到街上,看到街上走過的女人,常常覺得其中一個的背影就是她的背影。我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起我跟她第一次見麵的情景,想起那個雪夜她一個人在雪地上孤獨的走,想起最後的那天晚上在車裏做愛的時候,她抓住我的肩膀說,不要停,想起她站在家的附近,一手舉著電話,一邊慢慢的踩著地上的雪往家走。這些都像是慢動作電影一樣,在我的腦海裏慢慢回放。

我開始猛烈的抽煙,一根接一根抽,每天早上醒來嘴裏都是一口苦澀。我開始酗酒,每天在酒吧裏麵把自己灌個半醉,然後躺在酒吧裏麵撒酒瘋。葉子的事情我不能跟朋友們講,我心中的苦悶無處傾訴,隻是一個人悶著難受。那一陣子,我真的覺得活在世上對我來說痛苦要多於快樂,每天我都多麽希望一覺睡去不再醒來,那樣我就不會再有心煩,不會再有憂愁,不會再有痛苦了。我厭煩透了這個世界,開始自暴自棄。我想過自殺,那樣就可以永遠的結束痛苦了。我明白了,人為什麽在絕望的時候想輕生,因為那種絕望,是陷在沒有希望的黑洞裏麵,做什麽都是痛苦的,而一點看不到光明。

我每天不敢睡覺,因為在夢境裏,我會夢見葉子,夢見她在離開我。我一次一次的在夢裏見到她留著血,臉上是絕望的慘笑,而我伸手去,總也抓不到她。每一次從這樣的夢裏醒來,我的心都要被重新撕碎一次。

而雪上加霜的是,因為效績不好,我們公司開始裁人了。我工作上老是心不在焉出錯誤,而且麵容憔悴,無精打采,所以,雖然我沒有被列在第一批裁員名單上,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能改變,下一批的裁員我是跑不了的。想到這裏,我就覺得更加鬱悶了。

我沒有再找過葉子。像我們約定的那樣,我把她的電話號碼給刪了,也在心裏強迫自己忘掉她的電話號碼。我不知道她怎麽樣了,我想,她也許比我更難受吧,我隻是祈禱,希望老張能夠對她好一些,希望她的父母能夠原諒她,希望這件事沒有給她的工作帶來影響,希望她能夠盡快恢複過來。

我知道我不能再見葉子了,我知道,如果我再見到她,我會控製不住自己的,這樣隻能使她的生活更糟。我想起那個黎巴嫩人講的戒毒,最開始是最難受的,但是如果忍不住再吸一口,那就前功盡棄了。我覺得我從各方麵都比不上老張,我沒有老張的學曆,沒有老張的閱曆,沒有老張的好工作,沒有老張那樣的事業,沒有老張那樣的前途。我隻有對葉子的一份兒愛,但是,愛能頂什麽呢?

我厭恨自己。

 

***

轉眼我跟葉子已經分手三年了。三年來,我們沒見過一次麵,沒通過一個電話,沒寫過一個email。

我依舊忙忙碌碌,每日為工作上的事情奔波,很少能有鬆閑下來的時間。但是我每天都在等待著,盼望著電話能響起,裏麵傳出那個熟悉的聲音。

有一次我去了跟葉子去過的一個旅館裏。那是她從歐洲度假回來後我們去過的一個旅館,後來我們又在那個旅館裏幽會過幾次。這是一個有幾樁小樓的旅館,在滿是樹蔭的河邊風景美麗,幽靜。我要了二樓的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是我們一起住過的一個房間。我打開門,進到房間裏,打開燈,眼前看到的是熟悉的室內布置:一個大床,一個情侶沙發,一個床頭櫃,一個放著長條桌子,一個電視,一個圈式座椅,和一個放著咖啡壺,茶葉和杯子的小桌子。窗簾低垂著,空調開著冷風,我走過床邊,拉開窗簾,打開通向陽台的門,走到陽台上,眼前是一條美麗的河,河邊綠樹成蔭,綠草連連,河上白色的水鳥在飛。我把圈椅搬到陽台上,坐在椅子裏,點上一顆煙,眼前又是葉子跟我一起在陽台上聊天的情景。她手扶在陽台邊上,說,這裏太美了,我喜歡水邊,喜歡水上飛的鳥,我羨慕水鳥,他們多麽自由啊。

我抽了一根煙,回到屋裏,坐在情侶沙發上,打開電視,想起葉子在的時候,每次我們都是打開電視,然後她坐在我的腿上看電視,我們一起看《Friends》,看肥皂劇,我們經常被電視裏麵的人物逗得哈哈大笑。有一次我們一起看過一個恐怖片,她嚇得緊緊的摟著我,讓我把屋內所有的燈都打開。

我走到浴室裏,打開淋浴,拉上淋浴的簾子,聽水聲刷刷的打在牆上和簾子上。我脫了衣服,進到池子裏,水衝到我的頭發上和臉上,感覺好舒服。我眼前看到她在裏麵洗澡,讓我替她擦肥皂的情景。我替她全身擦滿肥皂,她的身上更加光滑,我撫摸著她的光滑的肌膚,我的家夥直挺挺的立起來。她撫摸著它,把它放到她的底下。我們抱在一起,成為一個人,水淋在我們的頭發上和身體上,她的乳房緊緊貼著我的胸膛。

我從浴室出來,披上浴巾,坐到床邊,用手撫摸著幹淨整潔的床,床上鋪著新的被單。我想起了有一次她跟我來到床邊,她穿著長長的牛仔褲半躺在床上,我壓到她身上,解她的上衣的扣子,她興奮的叫了一聲,用手摟緊了我。

我躺到床上,抱著枕頭,枕頭散發出一股新洗過的洗衣粉味道。我拉過被單,把被單蓋在身上,撫摸著我的家夥,它開始挺立起來,我覺得好像她就躺在我身邊。

你第一次勃起是什麽時候?她撫摸著它,問我。

記不清了,大概是上初中的時候吧。我說。記得去我爸單位的澡堂子洗澡,它就立了起來,當時覺得特別不好意思,因為是公共澡堂,誰都能看得見。想讓它軟下去,它就不軟,就在那裏立著,別的人都笑,自己都覺得挺流氓的。

要是一澡堂子裏的人都立著,那多好玩啊。她用嘴親了一下它說。

大學上澡堂子的時候,大家擠在一個噴頭下輪流洗澡,總能看見幾個立著的。我說。太沒隱私了。

最好以後大學男生澡堂對女生開放,允許參觀。她吃吃的笑著說。

聽說有一位男生爬到女生澡堂子頂上,隔著窗戶觀看,被開除了。我說。

其實,人體是最美的。她說。

同意。我說。過來,讓我好好看看,看看美不美。我把她拉過來。

我想起跟她在這個床上做過愛,想起有一次我們正在做愛的時候,她正騎在我身上,突然門打開了,幾個孩子風一樣地笑著鬧著闖了進來。他們走錯了房間,我們也忘了鎖門。葉子驚叫了一聲,趕緊抓了一個枕頭擋住身體。那幾個孩子也愣著了,腳步停在離房門不遠的地方。他們嘻嘻哈哈笑著說了聲對不起,就像風一樣的跑出去了,把門反手帶上。我趕緊蹦下床,光著腳跑到門邊,把門鎖上。葉子笑著趴在床上說,太刺激了,太刺激了。

來吧,葉子。我愛你,我要你。我心裏叫著葉子,一邊用手加快了動作。我看見葉子在看著我,她的兩隻手和我的兩隻手十指相扣在一起,身子上下起伏著,乳房在我的眼前晃動,黑黑的眼睛一直在看著我。我覺得身子變得無比燥熱,在無法控製地膨脹。我的腿伸直,腳趾彎曲著,腳麵繃著,有一種需要爆發的快感和渴望在身體裏不斷積蓄,滾滾而來。我啊了一聲,一股液體噴泉一樣噴出來,濺到了我的臉上和頭發上,肚子上濕濕的流了一灘。

我疲憊地躺在床上,閉上眼,看見葉子俯身過來,趴在我的身上,跟我親吻著。我伸手摟住她的後背,讓她的胸部緊緊貼在我的胸膛上。一股精液的味道彌漫在空氣裏,肚子上覺得涼颼颼的。我睜開眼,伸手拽過一張紙巾來,把身子擦幹淨。我坐起來,下床去浴室衝了一個澡。我披上浴巾,從浴室走出來,走到放咖啡壺和茶葉的桌子邊,衝了一杯咖啡。我把咖啡裏加了糖和咖啡伴侶,端著咖啡坐到沙發上,眼前出現了葉子坐在床上喝咖啡的情景。她用嘴吹了一下咖啡,泯了一小口,說,好喝,謝謝你。

我喝完咖啡,穿上衣服,出門下樓,走到旅館的餐廳裏。那個餐廳很大很幽靜,除了零零散散的坐著幾個旅館裏的客人外,幾乎沒有什麽人,這也是我們喜歡這個餐廳的原因。我走到靠窗的一個我們習慣坐的桌子邊,坐了下來。餐廳很暗,裏麵播著音樂,聲音很小。桌子上鋪著雪白的桌布,上麵放著幾瓶調料,一份酒單,和一隻快枯萎了的野花。

你喜歡什麽?我聽見葉子問我。

我什麽都喜歡,你點吧,我說

烤羊肉?上次吃過的羊肉味道很好。她仔細的看著菜單說。

好,我也喜歡吃。我說。再來杯紅酒吧,要不羊肉味道太大。

她把手伸過來,握著我的手。她黑黑的眼睛凝視著我。

跟你在一起真好,她說。我知道什麽是高潮了。以前我從來沒有體會過。

你想好點什麽了嗎?一個女招待走到我麵前,把我從沉思中喚醒。

噢,要一份烤羊肉,和一杯紅酒。我把菜單遞給女招待。

 

***

後來我去過很多次蒙特利爾。每次我從街上走過的時候,想起葉子和我在這座美麗的城市裏曾經一起走過,好像街上還殘留著她的影子和笑聲一樣,就忍不住傷感起來。有時我路過Le 281,看到門口排隊的麵容興奮的一個個美女,就會想起葉子和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有一年秋天我從麥吉爾大學走過,看到校園裏綠色的草地上堆滿四處散落的紅葉,秋風吹落了樹上一片片發紅發黃的葉子,就想起了跟葉子在這條街上一起拉著手走過的情景。多年後我聽到西單女孩演唱的《天使的翅膀》,覺得裏麵的唱的就像是我當時的心情:

落葉隨風將要去何方

隻留給天空美麗一場

曾飛舞的聲音

像天使的翅膀

劃過我幸福的過往

 

愛曾經來到過的地方

依昔留著昨天的芬芳

那熟悉的溫暖

像天使的翅膀

劃過我無邊的心上

 

有一次我從紐約回來,坐得是晚間的灰狗。我的同座是一個在紐約作會計的越南女人。我們聊起了越南,聊起了西貢,聊起了船民。我說我工作裏見過幾個越南人,他們的太太都非常漂亮。她說,越南漂亮的女孩都嫁出國了。我說中國也曾經有一個時期,女孩都願意嫁給在國外留學的人,所以留學生回國,娶得老婆大多年輕又漂亮。我想起了葉子,跟她講了我跟葉子的事兒。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說,你不可救藥了。

葉子,你在哪裏?你還記得我嗎?我自己跟自己說,我想讓你知道,我老是忘不了你。

 

***

有一天淩晨我開車轉到一條街的時候,看到一個妓女站在街角。我的車從她的身邊開過的時候,看到她有著一頭像是染過的夢露一樣的蓬鬆白頭發,穿著一個低胸的超短連衣裙,露出兩條誘人的細長的大腿,腳上是一雙紅色高跟涼鞋。她站在大街的一棵樹底下,跟過往的車輛擠眉弄眼。她的欣長的身材讓我想起了葉子。

我把車沿著街道轉了一圈,看了看街上沒有警察巡邏車輛,就把車停在她的身邊,搖下車窗。她把頭伸到車窗處,說了聲,你好。我跟她說,上車吧。她打開車門,坐到前排的副駕駛座位上。我問她說,我們到哪裏去?她說,到我的住處吧。我說,怎麽走呢?她說,一直往前開,前麵的第二個紅綠燈往左拐,到時我再接著給你指路。我問她說,多少錢?她說,到了住處再說吧。

她給我指路,我開著車拐了幾個彎,她指著前麵一個顯得有些年久失修的屋子說,就是那個房子,你把車停在房子前麵就行了。我把車挺到那個老房子麵前,熄了車火,開門走下車。她從另一側下了車,把車門關上,但是我聽到輕微的哢的一聲,好像是車門沒關好。她重新打開車門,又使勁兒關了一下,把門關好。我把車鎖上,跟著她走進房門。她邊往樓梯上走,邊抱歉的說,屋子很亂,沒有收拾。我在她的後麵跟著上樓梯,她的兩隻細長的腿就在我眼前晃悠。我說,沒關係。她領著我穿過一個地上堆著一些亂紙的窄小的客廳,來到她的臥室裏。她打開燈,我看到她的臥室也很窄小,裏麵是一張queen大小的床,床上鋪著一個暗紅色的難看的床單。她的臥室裏麵有一把椅子靠在牆角,還有一個梳妝台,梳妝台上放著幾個相架,裏麵是她的幾張照片。

她走到床的另一邊,把涼鞋脫了,半躺到床上。我站在床邊,問她說,多少錢呢?她說,120元。我問她,這裏麵包括什麽?她說,全包。我從錢包裏把現金給她,她收好了,一邊脫衣服一邊說,你也把衣服脫了吧。我說,能用一下你的洗手間嗎?她遲疑了一下,說,去吧,在那邊。我走到她的洗手間,把啤酒變成的尿給撒了出去。回來的時候,看到她已經脫好了衣服,坐在床上的一邊等著我。我脫了衣服,坐到她的床的另一邊上。她半跪在床上,把乳罩退了,露出兩個不大不小的乳房來,在我麵前晃動她的乳房。

我說,你叫什麽?她說,戴安娜。我說,一會兒做愛的時候,能管你叫葉子嗎?她聳聳肩膀,說,行,你叫我什麽都行,隻要你喜歡。我伸手揉搓她的乳房,她閉上眼,好像在享受一樣。過了一會兒,她伸手去摸我的底下,覺得那裏已經硬了起來,就從身邊的包裏拿出一個套套來,套在上麵,說,你躺下吧。我躺在她的床上,身體舒展著,她向我身上爬過來。

完事兒之後,我跟她並排躺在床上,我用手撫摸著她乳房和她的背,覺得她的肌膚很光滑,她很享受的靠在我身上。我問她說,今天你接了幾個客人?她說,這個保密。我說,告訴我怕什麽,我又不是警察。她說,你自己猜吧。我說,猜不出來。你這樣站在街上,警察會找你的麻煩嗎?她笑了,說,不會,我又不吸毒。我說,連大麻也不吸嗎?她點點頭說,嗯。我說,桌子上那些照片是你的嗎?她說,是啊。然後她光著身子跳下床,從桌子上拿來一些照片給我看,指著照片給我介紹說,這張是冬天下大雪照的,這張是夏天在外麵野營時照的,這張是去海邊時玩照的。我指著那張雪地裏的照片說,我喜歡這張。她說,那個皮夾克是我新買的。照片上她穿著一個黑色的皮夾克,黑色皮短裙,帶著一個墨鏡,站在一個台階上,背景是一個房子和雪。我指著她和一個男的的合影說,這個是你的男朋友嗎?她說是以前的男朋友。我看到幾乎每張照片她都把她的長腿露出來,就說,你的腿真漂亮。她點點頭,說,很多人都這麽說。我說,你要再回到街上去吧,我開車給你帶回去。她說,謝謝,不用了,我想歇一會兒。我說,那好吧,我要走了。我站起來穿衣服,她問我說,我給你留個手機號吧,你要以後想找我,就跟我聯係。我說,好吧。她下了床,找了一支筆和一個小紙條,在上麵寫下了她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她問我,你叫什麽名字?下次你要是打電話我好記住你。我把我的英文名字告訴她,她一開始沒聽清楚,又問了一遍,問清楚了,說好,我記住了。

你為什麽剛才高潮的時候管我叫葉子?她是你喜歡的人嗎?戴安娜一邊抹口紅,一邊問我。

她是我的最愛。我跟她說。

她在哪裏呢?你為什麽不找她去呢?她問。

It’s complicated。我說。

我明白了。戴安娜衝我擠擠眼說。

我下樓的時候,她送我到門邊,揮手跟我道了再見,然後在我身後鎖上了門。外麵的夜色黑沉沉的,夜裏的空氣很涼爽。我開上車,沿著街道慢慢開去,昏黃的路燈下,街道上空無一人。我轉了幾個彎,開了一些冤枉路,才最終找回到來時的路。

 

***

從紐約回來後,我想,那個灰狗上的越南女人說得很對,我是不可救藥了,幹脆就再給葉子打個電話吧。我從記憶裏把她的手機號碼找出來,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中傳出一個聲音:您撥打的號碼不存在。

我打電話到葉子原來工作的那家公司,那家公司說葉子早就離開那裏,去了別處了。我開車到葉子家的附近,在她家附近等她。我看到一輛車停在了她家門口,從車裏出來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提著幾個購物袋進了屋子。我去按她家的門鈴,剛才進去的那個女人很快把開打門,探出頭來說,你找誰?我說,我找葉子。

葉子?她說,不認識,這裏沒這個人。

她原來住這裏。我說

對不起,我是從別人手裏買的這個房子,不知道以前的事兒。她抱歉的說。

 

***

周末的一天,我在單位加班。單位最近忙,有好幾個同事在隔壁的工作間裏加班。我把自己的工作做完之後,突然想起了葉子,想她周末可能在家。我查了一下電話號碼本,想找老張的號碼,電話本上是一長串姓張的名字。我想,沒有別的辦法找到葉子了,我隻能冒著老張接電話的風險給老張家裏打電話了,希望是葉子接到,而不是老張。

我一個一個電話打下去,每個電話都不是葉子的聲音,都告訴我找錯人了。直到我終於打通一個電話,裏麵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Hallo,誰啊?

我屏住了呼吸,喉頭一下噎住了,準備好的話也說不出來。我心裏說,我終於找到你了,葉子。五年了。你不知道我多麽想你。

Hallo?你找誰?葉子的聲音在裏麵問。

我張開嘴,依然發不出聲,說不出話來,我哽咽著,喉嚨依舊想是被堵住了一樣。

誰啊?討厭,準是電話促銷的。我聽見電話裏傳來她對著別人說。

電話掛上了。

我看著電話,一動不動,讓心情平靜了一下,然後重新撥了那個號碼。

喂?誰啊?電話裏又傳來葉子的聲音。

是我,我說。還能聽得出來我的聲音嗎?

電話那邊是一片沉默。我聽見聽筒裏老張的聲音在問她,誰打來的電話?

你是搞促銷的吧,我不會買你們公司的東西的。她說。It’s over。請你們公司把我的名字從電話名單上刪去吧。說完,葉子就把電話掛上了。

葉子,我對著掛了的電話喊起來,是我,是我啊,是我在找你。難道你把過去的一切都給忘記了嗎?

 

***

隔壁工作間裏的單位的人都站了起來,目光向著我這邊看來。我放下電話,穿上外衣,低頭走出辦公室。

我走到單位樓邊的一側,從兜裏摸出煙盒來,把一顆煙叼在嘴上。風太大,我的手僵硬著哆嗦著,打火機打開又關上,幾次點不著煙。等到煙點上了,叼在嘴裏,卻感覺不到煙味兒,隻是嘴唇機械地嘬著。

我站在牆角,吸了一整盒煙,感覺渾身上下像是個煙筒,嘴裏,頭發裏,袖子裏,肺裏,到處都在往外冒煙。我身邊走過兩個同一辦公樓的人,其中一個女的皺起了眉頭,厭惡地盯了我一眼。

我蹲在牆角,用手捂住嘴,覺得心髒的部位在劇烈地疼,胃也在翻騰著,有一種要嘔吐的感覺。

我知道葉子在電話裏說的那句話是不想讓我再給她打電話。她說那句It’s over的時候,我覺得心又痛了一下,但是我不怪她。她顯然不希望我再來打攪她的生活了。我在心裏發誓,如果葉子今生不再來找我,我不會再去給她打電話,不會去纏著她,不會去給她的生活增添任何煩惱。

 

***

我總是感歎造物主為什麽讓人有感情。感情上的傷痛是讓人最難受的,遠遠超過任何身體上的傷痛。身體上的硬傷,痛苦有限,你還可以吃藥來止痛;而感情上的痛苦,是什麽藥都止不住的。

好不容易找到了葉子,卻不能再跟她聯係,甚至話也沒說一句完整話,我心裏的痛苦可想而知。我隻能能把著一切歸結為天命和緣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經過五年的隔絕,我再一次找到了葉子,而命運卻讓我不能接近她。我怨恨上帝,為什麽讓她離開我,為什麽讓我再找到她;既然讓我找到她,為什麽卻讓我不能再接近她。我知道我隻有死去才能完全忘掉她。

那些日子裏,我經常加班到晚上11點,在公司裏經常是最後一個離開公司的。隻有這樣我才能夠不會去想葉子,不會因為她而瘋掉。

 

***

我總覺得人生是一場無法逃避的悲劇,因為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所謂的看穿了,參透了不過是對悲劇的無可奈何的承認和放棄努力而已。

而命運有時就是會捉弄人。看著水漲船高的高技術公司,好著好著突然一下互聯網泡沫就破裂了。

那個時候是我人生的又一個低穀。過去是感情上的,那時是事業上的。本來我正在高技術公司拚命工作,想靠公司給的股票期權發財,眼看我的美國夢就要實現,結果一夜之間,發現自己失業了。不光失業了,而且那時股市還在繼續跌,我投入股市的錢還在一天一天縮水,每天看著股市的下跌心裏就煩。那時候各家公司都在大規模裁人,很難找到技術性的工作。我的心情很鬱悶,不知何去何從。

等到你真正麵臨生存危機的時候,你才會知道愛情其實是一種奢侈品。

回頭想想人生的變化,往往是難以預測的。當年若不是處於一種失望的心情,也許不會下定決心到國外了。誰知這些年來,國外在停滯不前,甚至時不時的衰退一下,而國內卻是越來越火,如日中天了。近來又常常聽說國內的原來的同學和朋友發達的消息,看著他們一個一個過著緊張和誇張的生活,心裏就覺得更難受了,有時心裏常常在長歎,唉,早知如此,還不如當時早些回國去,今天也能混個人五人六的了。隻是這世界上時光不能倒流,也沒有後悔藥好吃。

既然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在家裏呆著也是呆著,於是我到了一家西餐快餐店去打工,在那裏做三明治一類的快餐,兼做收銀員和打掃衛生的。店是一家香港老板開的,地點好,生意也很好。

很久沒有打工了,重新打工,好像又回到了學生時代。我又一次體會到了打工的辛苦,每天站7個小時,每周連續站下來,站得兩隻腿很酸痛,而拿到手的是少得可憐的最低工資。我一般都是上早班,冬天的早上,六點鍾爬起來去準備打工,還真需要一些毅力,每天我從早上七點幹到下午兩點,有的時候後麵的人要是沒來,還得頂一班兒。

那個快餐店在離高技術公司集中的地方不遠,經常有我過去的同事什麽的進到裏麵去買快餐,遇見之後不免尷尬,好在大家都能理解,他們雖然幫不了我什麽,但都是盡量安慰我幾句。

我在那裏麵學到了一些做西餐快餐的手藝,像烤麵包和做早餐什麽的,還有我可以涮碗涮得很快,刷馬桶也刷得很快,擦窗戶玻璃也是擦的又快又好,這都是在那裏打工時學的。

 

***

有一天我在快餐店裏忙的時候,無意中瞥見窗外有一個女人在看著我,我抬起頭來仔細往外看是誰,她就扭頭走了。我覺得她的背影和走路的姿勢很像葉子。

店裏的一個夥計是一個大學生,他開始教我吸大麻。他大概是做二道販子的,總是問我們要不要大麻。我從他手裏買過一些,吸了一下,覺得感覺果然好,特別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大麻可以讓我忘掉一切。

那個時候我開始沉迷於大麻,它讓我忘記掉一切煩惱,讓我徹夜不想睡覺,讓我處於high的狀態,讓我麻木。下班之後,我跟著店裏結識的一些朋友,一起出去酗酒,一起吸大麻,一起過著有了今天不管明天的生活。

我們一起去Byward Market的酒吧裏喝酒。天黑之後,我們一起鑽進附近的公園裏,在無人之處把卷著大麻的煙卷遞過來,每人一口的吸著,然後再回到酒吧,喝深水炸彈,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貼著身體跳舞。

他們雖然沒有錢,但是是一群很可愛的年輕人。我想起我也曾經有過那麽一段時間,沒有錢但是過得很快樂,就像許巍的歌唱的,沒有什麽能夠阻擋/你對自由地向往/天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無牽掛。那時我第一次遇到了葉子,在三裏屯的使館前。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

有一天下午下班後,外麵在下著大雨。我冒著雨跑出快餐店,來到停車場,打開車門。我坐進車裏,覺得渾身都快濕透了,雨水順著頭發來滴落下來,落在腿上的牛仔褲上。我把鑰匙插進孔裏,擰了一下,把車打著火。我打著方向盤,正準備把車從停車場倒出來,開車回家,褲兜裏的手機響了。我腳踩著刹車,掏出手機來看了一眼號碼,是個陌生的號碼。

喂,哪位?我接起手機問。

還聽得出我的聲音來嗎?電話裏傳來葉子的熟悉的聲音。

 

***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是葉子給我打來電話,我以為她早已經把我給忘記了,或者她是在嚴格堅守她對老張的承諾。那個時候離開我們分手已經六年了。

六年裏,我們沒有見過麵,沒有通過一次email,隻在電話裏說過半句話。我還記得我上次跟她通電話時,她跟我說It’s  over的情景。六年了,六年裏發生了多少事情,我經曆了幾次起伏,現在又回到了原點。其實我不能說回到了六年前的原點,我還不如那時。那時我有一份好工作,而現在我連一份兒正經工作都沒有。六年前我滿懷信心,覺得我的美國夢剛剛開始。六年後我的心已經老了,對前途一片悲觀,不知道今後該怎麽辦,染上了酗酒和吸大麻的毛病,成天和一些酒肉朋友鬼混。

你好嗎?我按耐著激動的心情,問她。

嗯,還是那樣。她說。你沒換電話號碼。

是為了讓你能夠找到我。我說。

 

***

電話裏麵是一片沉默。我讓腳鬆開刹車,把倒車檔換成前進檔,把車開回停車位,把火熄了。她開口說:

我聽說你失去了工作,打工去了。我還去你打工的地方,在窗戶外麵往裏看過你。

那天果然是你。你看見什麽了?

看見你帶著一個帽子,在那裏低著頭做三明治。

你怎麽不進來,讓我給你做一個三明治呢?

你以為我會吃得下去嗎?

怎麽了?很好吃,還是健康食品。

我知道現在都不太容易,誰也沒想到高技術會變成這樣,葉子說。我們這邊也裁了不少人,大家也人心惶惶的。不過,你別喪失信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想想那時你剛出來留學的時候,那時跟別人合住在一個公寓,開著一輛冬天常常打不起來火的車,那時多艱苦啊。現在再差,也比那時好多了。我知道你的能力,你也適合做這一行,堅持一下就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謝謝你,我說。你打電話就是為了來鼓勵一下我嗎?

嗯,知道你丟了工作心情不好,給你打個電話,讓你想開點兒,葉子說。對我來說,不管你做什麽,你都是過去的那個你,一點兒都沒有變。還有,好好保重,多快樂一些,心情好一些。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

我們還能見麵嗎?葉子,六年了我們都沒見麵。六年了我一直在想你,在等著你。我們能見一次麵嗎?我想見見你。

電話裏又是一陣沉默。雨刷在車窗玻璃上茲拉茲拉地響,雨水順著車窗不斷地流著,外麵一片朦朧。有一輛車駛進停車場來,車輪把地上的一個水窪裏的水濺了出來。手機裏沒有聲音,我以為是信號斷了,但是沒有斷線的忙音。過了有一個世紀長的時間,電話裏終於傳來了葉子的微弱的聲音。

忘了我吧,我懷孕了,老張的孩子,快生了。

 

***

然後葉子把電話掛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聽見葉子對我說話。這一次我知道,葉子是永遠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來了。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

時過境遷,當年的海誓山盟終歸架不過時間的消蝕,更別提那些說好的幸福了。畢竟,這個世界上的人誰能夠拋開羈絆隨心所欲的愛一個人呢?她最後的那句話就像《半生緣》裏曼楨說的那句話“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一樣。六年的等待,六年的期望,六年的渴望,六年的種種幻想,六年在夢裏不斷編織的重逢的故事和想訴說的思念,在電話掛掉的那一刻,全都粉碎了。

 

***

我不怪葉子。張愛玲在《傾城之戀》裏說過一句話: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

我們隻是兩個自私的凡人,在一個自私的世界裏,因為寂寞,所以偷歡。那些當初自以為是不計天長地久的愛情,其實隻不過是牆腳下塵土裏偷偷長出的玫瑰,不敢見太陽,也禁不住風吹雨打,瞬間就凋謝了,隻留下一些嫵媚妖豔的瞬間,在塵封的記憶裏,像是快燃熄的暗淡的小火光,不斷搖曳著。

畢竟,我隻是一個自私的男人,她隻是一個自私的女人。我們不是羅密歐與朱麗葉,我們隻是普通人。我們不能有驚天動地的愛情,因為我們都是俗人。

我甚至懷疑葉子和我之間是不是有真愛,也許我們隻是在寂寞的異國他鄉各自尋求一些肉體和感情上的慰藉而已,對我來說是貪圖她的美麗和肉體,而她是尋找一段沒有經曆過的戀愛來使她的人生更完整,不再有缺憾。我得到了她的肉體,她得到了戀愛的感覺,然而,這樣的感情是經不住風雨的,當我們的事情曝光的時候,她隻能做一個選擇,她做了正確的選擇----愛情是靠不住的,而老張是個她能靠得住的男人。

 

***

我沒有想你,葉子。隻是早上醒來,腦海裏第一個出現的就是你。

我沒有想你,葉子。隻是在走過一段熟悉的路時,眼前會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沒有想你,葉子。隻是在聽一首歌時,有時會有種時光倒流,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沒有想你,葉子。隻是在讀一本書,看一部電影的時候,有時眼睛會模糊起來。

我沒有想你,葉子。隻是。。。很想很想你。你好嗎?

 

***

雖然葉子不想跟我見麵,說讓我忘了她,我後來還是見到了葉子一麵。

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我在剛開張的大統華超市見到了她。

在我們這個W城,多倫多的華人超市大統華來我們這裏開一個分店是一個全城華人都知道的事情。大統華事先在各個華人報紙上做了開業的大幅廣告,裏麵還提到有免費東西可送,還有抽獎。大統華的廣告做得很好,它開業的前幾天,大家都在談論要在開張的那天去看一下。

大統華開張的那一天,天上布滿了厚重的黑雲,像是又要下一場雪一般。路邊的殘雪還沒有完全化掉,一片一片的髒黑的雪泥堆在正在複蘇草地上。我平素是不好趕這種開張大吉的人,無奈幾個朋友相約一起來看,所以就拖著疲倦的身體,跟著一起來了。我沒有想到會有那麽多人來到大統華,到了停車場一看,所有的車位幾乎都滿了,轉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停車位把車扒上。我鎖上車,來到大統華門口,看到排隊等著進大統華的人有幾百人,隊頭在大統華門口,隊尾已經甩到了旁邊的一家計算機店門口。

在早春的冷風中凍得哆哆嗦嗦的排了有半個小時的隊,我才好不容易進了布置得喜氣洋洋到處都是紅色的大統華,不太習慣的拉著一輛紅色購物筐在裏麵轉悠,看到裏麵哪兒哪兒都是穿著厚衣服的人,好像滿城的華人都聚集到這裏來了。那些推著購物車的人簡直就走不動,貨架之間的走廊全讓人群給擁擠住了,更有那些見了老朋友的,不分什麽地方就站住大聲的興奮的紅著臉打招呼聊天的,更加使得裏麵的空間顯得擁擠不堪。

進去不久之後,我就覺得很後悔,不該來趕這個熱鬧,何以聽了些別人的鼓動,就跑到這個地方自己找罪受來了呢?在裏麵轉了半個小時,胡亂挑了幾樣東西,我就往門口擠,想早些出去,離開這擁擠的空氣汙濁的地方,偏偏人群走得很慢,想出去也不得出,等好不容易走到門口,一看在門口等著交錢的人也都是在排幾十人的大長隊,看樣子得排一個多小時。我懊悔得更厲害,隻好自家埋怨自己,同時發誓以後再不上當了 --- 本來沒買幾樣東西,進門就排了半個小時的隊,現在出門還要排一個小時的隊,太不劃算了。買東西本來是一種樂趣,如今變得是找罪受,心裏越想越不是滋味。心裏一邊埋怨那幾個拉我一起來的朋友,他們倒是一個都看不見了,一邊正在想是不是把挑的東西放回原處去,好省得排隊交錢。正在糾結著該如何脫身,就迎麵看到了老張和在他身邊不遠處站著的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是葉子麽?

她還是一副消瘦的臉龐,隻是黑黑的眼睛上帶上了一副秀麗的眼鏡,顯得更優雅大方了。這麽些年過去了,她還是像過去一樣的美麗,好像是更瘦了更迷人了。她手裏推著一輛購物車,裏麵坐著一個小男孩,男孩有著碩大的腦門和一雙葉子一樣的又黑又大的眼睛,正在好奇的東張西望,看上去十分聰明可愛。男孩的可愛的小手依賴的拽著葉子,兩隻胖乎乎小腳丫從購物車的縫隙中伸出來。

老張像是個大領導似的,手背在後麵,頭發上抹著錚亮的油,一張永遠帶著微笑的臉龐散發著舒心的微笑。他跟葉子說了句什麽,又用手摸了一下孩子的小臉蛋,逗著孩子。孩子咯咯地笑著,小手和腳丫動著,像是要爸爸抱。老張伸手從購物車裏把孩子抱起來,讓孩子的兩隻小胳膊抓住脖子。孩子被老張抱起的時候,腳上的一隻鞋在購物車橫杆上拌了一下,掉了下來。葉子低頭彎腰撿起鞋來,一邊跟孩子說著什麽,一邊托著孩子的腿,給孩子把鞋重新穿上。

看見葉子,老張和孩子在一起的歡歡樂樂的一家人的樣子,我突然覺得有一種心酸。從車拋錨在雪地裏到現在,應該有八年了吧?想過很多次,夢見過很多次,一直在等著有一天還能重逢。現在終於見到了,卻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場合,這樣一個畫麵。人都說,真正愛一個人,是會為對方的幸福而高興的。但是見到葉子一家,我覺得還是蠻心酸的,有些不太好受。我見不得自己喜歡的人跟別人好。

我正要轉身走開,卻沒想到老張叫了我一聲。也許是因為我剛才一直在看著他們,老張看到了我的目光,發現了我。老張拽了一下葉子的胳膊,手向我的方向指了一下。葉子抬起頭來,把目光從孩子身上轉到我的身上。她的嘴張了一下,像是有些驚異,隨後又閉上了。她沒有走過來,隻是站在原地,一手扶著購物車,一手扶著男孩,遠遠的用黑黑的眼睛看著我,什麽也沒說。

老張熱情滿麵的抱著孩子走過來,跟我打了個招呼。我隻好跟老張打招呼。一看老張,雖然多年沒見,還是以前的那個樣子,隻是更富態了,穿著打扮也比以前好了很多。老張大著嗓門說,你也來這裏了?在這裏見到不少老熟人啊。我點點頭說,好久沒見,早聽說你到政府部門幹,升官發財了。老張一臉謙虛的笑著說,哪裏哪裏,升官發財不敢講,也就是替政府管著十幾個億的資產吧。我吃了一驚說,那麽多啊,你真不得了,那你現在是什麽級別的官員了?老張擺擺手說,這邊都不論級別了,我這個要是拿國內去說,也就算個局級幹部吧。我衝老張伸了一下大拇指,說,幾年不見,你一步登天了。老張燦爛的笑著說,小意思小意思,低調低調,我以後準備競選國會議員,也爭取到內閣裏麵去混混,給華人長個臉。我恭維老張說,那樣最好了,不過我們都覺得。以你的學曆和本事,做個總理都是綽綽有餘的。老張哈哈大笑說,嗬嗬,過獎過獎,我可沒那麽大野心啊。

我指了一下老張抱著的小男孩,問老張說,這是你們的孩子嗎?幾歲了?老張點點頭說,快兩歲了。我拱手說,恭喜恭喜。老張笑了,說,很高興今天見到你,難得見一麵,今天忙,回頭有空到我家裏來玩。

我看了葉子一眼,隻見她還是麵色沉靜的向這邊看著,也沒有走過來說句話的意思,就說,好好,一定去。老張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說,你忙吧,我要接著轉轉。回頭見。我跟老張揮手說,回頭見。

老張分開人群,向著蔬菜部的方向走去了,葉子推著車和孩子,默默的跟著老張後麵走。她的神態還是那麽婉約清秀,眼睛還是那麽黑黑的,隻是顧盼之間,帶著一股說不出道不來的悲傷的神情。

我心裏覺得很難受,好不容易見了葉子,難道一句話也不能講麽?過去我們曾經是多麽的親近啊,現在雖然隔著不遠的距離,卻好象咫尺天涯,隻能悵然相望,看著她不回頭的一步一步的走了,走出了我的視野。

我站在原地,呆呆的凝視著她逐漸消失的背影,突然想起張愛玲的一句話:在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想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就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還好嗎?

沒有當年在簽證處相遇,就沒有在W城的重逢,也許就沒有葉子跟我住在一樓,就沒有那個雪夜她到我的公寓裏,就沒有後來的一切。

我站在那裏,不知站了多久。擁擁擠擠的人群中,我隻覺得孤單單的一人,心裏湧上一股蒼涼。身邊的人把我推來擠去,大聲說著,別擋道別擋道,有幾個人還不客氣的把我往旁邊推,我渾然不覺,腦子就像麻木了一樣---我想那時就是有人把我的錢包掏走,然後拿錢包在我的眼前晃幾晃,我也不會認出那是自己的錢包的。

如果說,過去還有什麽幻想的話,在看見葉子,老張和孩子,一家人親親密密在一起的一刹那,所有的幻想都變成幻滅了。大統華裏麵的人依然在擁擠著,喧嘩著,熱鬧著,我已經聽不見看不見了。我的心在沉下去,它沉到了深淵裏,再也浮不出來了。我覺得,我的心已經死了。我的肉體雖然還存在,隻是靈魂已經從此萎謝了。

 

***

我從此不再相信世界上還有不計一切的愛情。畢竟,在這個世界裏,什麽能夠永遠的靠得住,永遠又到底有多遠呢?工作有可能失去,感情有可能變化,家庭有可能破裂,生命有可能中斷;連人都不免一死,我們憑什麽該相信愛情是永恒的無私的呢?說穿了,我們都是凡人,我們愛的不是別人,我們愛的是自己,我們愛別人是想要別人愛自己。

經曆了生命中的幾次打擊之後,我已經抱著一股聽天由命的心緒,想過一段平穩的生活了。高技術慢慢的回來了,我重新回到了高技術行業裏,找了一份工作,我想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恢複過來。

隻是,我的心常常在時間的隧道裏穿行,回到過去,去重溫當年的愛恨喜悲。夏天的時候我會想起跟葉子在北京使館前的初遇,冬天的時候我會想起那個雪夜她在我的公寓裏促膝談心,秋天的時候我會想起在蒙特利爾的旅館裏的纏綿。

天冷了。夜的寒意常常把我從夢中驚醒。有一次半夢半醒之間,驀然回首,我似乎看到葉子站在我的床邊,站在那裏看著我。她穿著衣服,頭發梳理得很整齊,兩隻手伸過來捧住我的臉頰,俯身吻了我一下,微笑了一下,然後拉開門走了。

 

***

有一次回國,我把那部用賣托福磁帶掙來的錢買的Olivetti打字機背了回來,放在書房的一張桌子上。雖然時光久遠,打字機都成進博物館的古董了,但是那部打字機卻像是新的一樣,機體上泛著幽藍的光澤。

有時工作累了,我會坐在打字機前,伸直腰板,把兩手放在鍵盤上,像是彈鋼琴一樣敲擊著鍵盤,聽著打字機發出的哢嗒哢嗒的美妙而清晰的響聲。

通常我都會亂敲一氣,QWER,ASDF,GHJK,在白紙上留下幾行亂糟糟的沒有任何含義的字符。偶爾我也敲句腦子裏蹦出來的話。

有一天,我在打字機上亂敲了一行字。敲完換行的時候,我看著紙上的字楞了一會兒。我不記得是哪裏背下來的這句話:

 If I could, I would wrap my arms around you and just hold you until the hurt went away.

我把打字機收起來,放在了地下室的一個偏僻的角落裏。

 

***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慢慢的流逝過去。經曆過泡沫和破裂的高技術行業逐漸穩定下來。我找到了一家大公司,繼續做技術工作。工作一開始很輕鬆,後來變得很累,幾乎每天都需要加班,經常工作到晚上,有時還要熬夜。但是我並不怕累。累說明重要,給人一種安全感。我不想再回到打工的狀態。

我有時回到當初打工的店裏,在附近的星巴克買幾杯咖啡,放在褐色的紙架子上,端著去店裏,去看望店裏的香港老板和那些還在店裏打工的朋友們。每次我去,都看見店裏有新的麵孔,老的麵孔越來越少了。再後來,我去那裏,除了老板之外,再也見不到一個老麵孔了。

我不吸大麻了。沒有了店裏的那些朋友,我也買不到大麻了。我在跑步機上跑步,在遊泳池遊泳,周末去離城市不遠的國家公園走路爬山,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在最高的山崖上眺望腳下的整座城市。

在山崖上眺望雲霧籠罩的平原,農田,以及城市的建築時,我想起了你,葉子。

葉子,就像我在生活和感情的低穀裏掙紮和徘徊時你對我說的,堅持一下,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

一切都過去了。

一切都

過去了。

 

***

有一年生日的時候,我的email裏麵收到了一個匿名的電子賀卡。我打開電子賀卡,見裏麵隻有張愛玲的一段話:

“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裏雙手捧著看的。”

我知道這是誰發給我的。這水晶瓶在我的手裏也是用雙手捧著的,隻是它已經碎成了一手的碎片,把我的手紮出血來。

我抄了張愛玲的《半生緣》裏曼楨對世鈞說的一句話,回給了那個匿名的Email地址:

“我要讓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什麽時候,無論在什麽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麽個人。”

我敲完這句話,抬頭向窗外望去,隻見屋外的春雨正敲打在玻璃窗戶上,對麵人家的幾顆樹上開滿了雪白的花和紫紅色的花,從雨水淋濕的玻璃窗上朦朦朧朧的透過來,像是一大團白色和紫色的霧。

我推開門,沿著無人的街巷在雨中走著,一點也覺不出冷來,隻是覺得落到嘴角的水滴有些苦澀。遠處有一隻鳥在雨中飛過,身影忽隱忽現,像是在清晨的霧裏。多少回憶在霧一樣的小雨中閃現,朦朧而溫暖,瑣碎具體而又迷幻。往日的幸福一絲絲一段段,上上下下浮在眼前,回頭看雨中的人和車漸行漸遠,再濃厚的愛戀也隻能風輕雲淡。我知道即使再一次見到葉子,恐怕也會像是大統華的偶遇一樣,隻能遠遠的看一眼,然後轉身,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春天來了,萬物複蘇,蒲公英的黃色的小花綴滿了路邊的嫩綠的草地,在雨水中靜靜地開放著。我在雨水中漫無目的行走著,走了一會兒之後,隻覺得豆大的雨珠劈裏啪啦地砸在地上,四周的房屋都隱在一片灰蒙蒙的雨霧之中。我麻木的機械的邁著腳步,轉過僻靜的小路,走上車燈閃爍的大路,走入一個夾雜著雨的滂沱,車的喧囂,人的茫然的世界。

 

***

想起看到的文學城上的那首詞:

碧梧桐,七八九。緩緩相隨,再數街前柳。數到長街歧路口,也莫回頭,也莫揮揮手。

立小橋,風滿袖。淺淺春衫,漸被風吹皺。我向繁華深處走。淡入人潮,淡出人心否?

我向繁華深處走。也莫回頭,也莫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