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太陽”落了
文章來源: 石假裝2011-09-27 15:44:39

 
 宗師傅廉潔奉公,他的寢室兼辦公室與青年點的廚房一牆之隔,但是他從來不進廚房。廚房裏除了糧食以外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東西,但糧食是青年點的主要財產,也是大家的命脈。物質供應不足的時候,廚房是是非之地,據說青年點的紛爭都是從那裏爆發的。
 

      每天我們出工後,宗師傅怎麽打發時光我不清楚,但是他適時組織我們政治學習,秋收繁忙季節,不好停工搞政治學習,他給我們“留作業”---寫批判鄧小平搞“唯生產力論”的批判稿。鄧小平主持工作不到一年,給人們留下的政治作業卻不少:學校批閉卷考試、批老師隻重視成績;工廠批隻抓生產,不抓革命;農村還有“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一說。草要是會說話,申辯出自己是社會主義屬性的,農民可以少幹很多活。老農民吃過虧了,知道人得吃糧食,批判的事交給了小青年。
 

      出工的路上,秋芳因為寫不出批判稿發愁。的確不好寫,既聽不到廣播,也看不到資料,隻有一份人民日報,可抄的部分又那麽少。我剛剛離開學校,腦子裏還有積蓄,秋芳對我那麽照顧,想替她寫,可是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非要去找6隊的高個子小夥寫,還一定要我陪著。隻要出了青年點的院子,秋芳到哪兒我跟到哪兒,陪她求人寫批判稿,雖然感到沒有麵子,但還是陪去了。後來才知道,陪她去比幫她寫稿貢獻還大,因為寫稿是借口,見小夥子是目的。
 

      跟著秋芳每天三出工,就好像在跟太陽比耐力,實在比不過了,就開始盼陰天,盼下雨。然而,棉花吐著白舌頭、玉米的胡須開始變幹,等人來收的時候最怕下雨。
 

      後半晌,天上來了塊雲帶來了大雨點兒,以為是雷陣雨一會兒會過去,那雲卻停在腦頂不動了,雨越下越大。隊長張望了一會兒四麵的天空,終於下令收工。
 

      秋芳把草帽輕輕地卷了一下,前傾著身子抱著草帽往回跑。
 

“秋芳,為什麽不戴上草帽?”我一邊跟在她身後跑一邊問。草帽的作用本來是晴天遮陽,雨天擋雨,用身體保護草帽還是頭一次看到。
 

“草帽被雨淋了就變黃了”,她解釋說。
 

麥秸草帽·白毛巾是必需品,也是農村姑娘唯一的裝飾品,那種美意識還是從《豔陽天》等電影裏傳染來的。我的草帽更新,更不想讓它變黃,於是也學著秋芳把草帽抱在懷裏往回跑。
 

6隊最遠,等我跑到家的時候,渾身濕透了,攥著小辮子擰出很多水來。先到家的小芳看我淋得那麽狼狽還保護草帽,笑著說“你傻不傻!”
 

“傻不傻”不是疑問句,是強調句。在她看來,管它變黃還是變黑,隻要草帽起到了它的作用就行,在這種地方講時髦,拿這東西當美就是傻。非常理解小芳的意思,但是在獻力、秋芳、小芳麵前我沒有主張,覺的她們都有道理,總是老老實實地跟從著。
 

雨下了一夜還沒有停,趁著秋雨的涼爽大家睡了一上午,趕走了積累下來的疲勞困乏。下午,開始串著屋子找打發時間的材料。很佩服祥梅,她會做針線活,時間總過得很充實。小芳跟祥梅的床頭頂床頭,她最怕祥梅納鞋底子。祥梅不睡午覺納鞋底,抽麻線繩的“咘嗯、咘嗯”聲有節奏地在三間屋子轉,更是在小芳腦袋頂上響。我說祥梅勤快。小芳說那是小氣,看人是否勤快要看他對公共事務出多少力。這麽一說,我又佩服小芳的洞察分析力了。獻力總是大將風格,對祥梅的抽麻線聲隻是厭煩地一瞥,什麽也不說。祥梅看到我的大理石桌子說“我早就看上那塊石板了”時,獻力也是一瞥,還用眼神示意我別理她。總之,這是一個很有女孩氣、很友好的宿舍。
 
  
秋芳貼著牆躲著雨進來了。一看就知道是來找笑料和話題的,發現這裏什麽都沒有,隨便坐在一個床上唱起歌來。秋芳中等個,黑黑的皮膚,四方臉,走路甩胳膊的姿勢像個壯小夥,如果沒有兩條小辮,一定會被當作男孩子。正因為如此,她才比別人更注意美。她告訴我:夏天皮膚被汗一泡可以變白。都說夏天變黑,隻有她說夏天變白。至今沒有驗證過,再也沒有聽第二個人說過。
    
       秋芳一首接一首地唱著電影插曲,“太陽出來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閃金光……”、“春苗出土喲迎朝陽……”,她的聲音與電影上聽的相差太遠,誰也跟她和不上,這就給屋裏帶來了笑。
 
        突然,大隊黨支部書記走了進來,那裏沒有敲門的習慣。

       “喲、稀罕。大雨天來俺們點兒串門了,歡迎歡迎”,秋芳正好站在門口,替大家歡迎了書記。書記家是6隊的,秋芳跟書記比別人熟。

      書記虎著臉說:“這是什麽時候,你們還唱歌?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了”。

    “哎喲,大膽,你敢開這種玩笑,抓你個現行反革命”說著秋芳把書記的兩個胳膊倒背過去,按著書記的頭給他坐“噴氣式”。秋芳的假小子勁兒上來了,全屋人大笑。

      “快鬆手!我就是來通知你們的。”

       “萬壽無疆”的毛主席去世了,永遠不落的“紅太陽”落了。從眼前這個寡言的中年男子口裏說出來這麽重大的消息,不光秋芳,誰都不敢相信。

       看著書記的表情,屋裏的人由驚訝轉為沉默,看不出有誰難過。秋芳開始啪嗒啪嗒落淚,不知她的淚是後悔自己魯莽還是哀悼偉大領袖。

        看別人寫的這段回憶文章,很多提到了“廣播裏傳來了……”,我聽過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各種語氣的廣播,沒有聽到播送這段消息的語調,一直覺得是個遺憾。

      南寺莊大隊,晴天郵遞員每天來一次,雨天道路泥濘自行車不轉,在泥路變幹能騎自行車之前,村子與外界隔絕。不知道我們比別人晚多長時間聽到主席逝世的消息。

     傍晚雨停了,來通知說民兵緊急集合。大家都準備往外走,看我還在磨蹭自己的事情,獻力等在一邊催促說“快點動呀”。

    “欸?不是民兵集合嗎?我又不是民兵”。

     嗚嗬嗬嗬,到了這兒就都是民兵了”,小芳過來解釋說。現在是什麽時候了,還嗚嗬嗬嗬”地笑呢!

      不知十幾歲可以當民兵,好像村子裏的青年都是民兵。一個村為一個連,最高幹部是連長。加入紅小兵、紅衛兵還要添表政審一下呢,這民兵是要扛槍的,怎麽能這麽輕易地吸收新兵呢。

     沒有鍾表,也沒有民兵專用的集合鍾,等了很長時間才來了幾個人,看來主力部隊是知青。地麵泥濘得沒有大家站在一起的地方,人們隨便找個落腳地站在那裏。

      連長講話了:“偉大的領袖毛主席去世了,美帝國主義企圖趁著我國的混亂侵略我們,這回是真的”。(用趙縣話念)

   “債會是枕哩(這回是真的)”是什麽意思,難道有過假的。聽著連長遊戲般的動員報告,我不由得看了看小芳。小芳詭秘地一笑,小聲說“前些時唐山地震的時候也這麽說來著”。

  “情況要是有變化,馬上集合。大家作好準備”。集合用了那麽長時間,訓話就這麽簡短。喜歡農村幹部說話幹脆,沒有那麽多序和結束語之類的囉唆話。我學來了這招,後來我主持會的時候會就特別短,受到過讚揚。政治學習念報紙的時候,我也挑著念,結束的也比別人早,但是沒有人表揚,因為他們壓根就沒有聽。

     “我國就像一塊肥肉,帝國主義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伺機侵略我們”,小學老師講的這句話和連長的“帝國主義要趁我們混亂侵略我們”不期而遇,難道他們等的機會到了。連長讓“有情況馬上集合”,會是什麽情況呢?敵人坐的降落傘正好落在這個村?不怕你笑話我膽小無知,那天晚上真這麽想,嚇得一個人不敢去廁所。

     雨下下停停,好幾天沒有出工了。毛主席的追悼會就是在小雨中進行的。追悼會全國統一時間舉行,為了聽主會場的指揮,開會那個下午村子裏來了電。上麵指示一律要戴“孝”(黑袖章),各生產隊買了黑布,撕成條分給社員。

     宗師傅指示一律要穿素衣服。1976年街上已經不再是單一色的軍綠·軍灰,已經是色彩斑斕了。我一直穿姐的剩衣服,不是花的就是格的,就是沒有素的。獻力拽出一件灰色上衣扔給我,讓我快點換上。那是一件有四個兜的八路軍服,我從小就羨慕別人穿這樣的衣服,終於有機會有人借給了我一件,看我拿著巴掌大的小鏡子使勁照,獻力瞥了我一眼說:這破玩藝兒還那麽喜歡,給你吧。

    獻力有三個弟弟,她穿剩下的給弟弟,所以她的衣服都是男式素色的。給我的那件領口已經磨破打了補丁,袖口破得露處參差不齊的線頭。但是洗得很透,疊得平整。

    村裏在幾個小隊部設了會場,我去了設在離青年點最近的4隊會場。院子中間放了一張桌子,桌麵蓋上了黑布,上麵放著一個你幾乎會懷疑它是否能收到聲音的舊收音機,鑲有毛主席像的鏡框也用黑布圍了一圈。院子裏站滿了人,我擠在最後邊。

     收音機裏傳來了哀樂,接著主持人宣布“脫帽”。農民們摘掉係在腦袋上的白羊肚毛巾,露出清一色的光頭,那時才知道農村男人的發型。天正下著小雨,雨水從頭頂迅速流到臉上。

    慢節奏可以表演出莊嚴的氣氛,終於收音機裏傳來了下個指示:“向毛澤東主席三鞠躬!”然後長時間無聲。

    誰也沒有經過的場麵,誰也不知道該什麽時候鞠躬,誰也怕落後了被說“不敬”,於是人們主動鞠了三個躬,或說是點了三下頭。那之後,收音機裏才傳來“一鞠躬”、“二鞠躬”……。

    俺們那個會場給毛主席獻了6鞠躬。一直想說沒敢說,一直想問沒敢問:你們都是按照主會場的指示做的嗎?聽到“三鞠躬”後的那麽長的空白時間裏沒有感到不知所措嗎?

   黑布把會場裝飾的莊嚴肅穆,讓平時吵吵嚷嚷的農家姑娘安靜了。散會後,姑娘們又嘰嘰喳喳起來。馬上有人摘下胳膊上的黑布,伸開手指量這塊布可以做布鞋的哪部分。也有人伸張正義說那人“不孝”,那人立即回答“活著不孝,死了浪叫”,從表情上看她們不是吵架,是在逗貧嘴。我把自己的那塊黑布摘下來,隨手給了身邊的姑娘。

  “永遠不落的太陽”落了,人們心裏期待著一個“普照人間的太陽”升起。

    中國按照毛主席的遺囑“按既定方針辦”,沒有亂,美帝國主義也沒敢入侵。

    第二天晴空回來了,村子又回複了以往的節奏。



        (7)如子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