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衣記
文章來源: 托寶貓2014-07-05 08:39:22


老鼐給女兒換衣服,突然說:“咦,你裙子上怎麽有個洞?”

我衝過去看。托小貓的漂亮黃裙子前擺上赫然有個V形的裂口。這不是全部,關鍵是那裂口上居然歪歪扭扭地貼著透明膠。

托小貓不作聲,抬頭看我,顯然嚇壞了。

老鼐已經笑得打跌,說:“你以為貼上透明膠,我們就看不見了嗎?”

我本來想立刻發怒,不過那透明膠讓我終於忍不住笑了。

托小貓守口如瓶,堅決不招這裂口是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造成的。不管我們怎麽問,她都堅持說:“我忘了。”

給她洗澡時我誘騙她:“你要是不告訴媽媽這個洞是怎麽弄的,媽媽就不知道該怎麽補了。你如果想讓媽媽把洞補好,就得告訴我這個洞是哪裏來的。”

托小貓被嚇住了,說:“那你讓我想想吧。”

然後她裝模作樣思索了好久,終於說:“我好像有點想起來了。好幾天以前,我看喜羊羊的時候,玩一把剪刀,突然,不小心,咦,怎麽就剪了一個洞了。”

說完,她討好地望著我,主動說:“我再也不玩剪刀了。”

老鼐哄她睡覺,出來後告訴我:“她剛剛承認,剪了那個洞之後,她‘怕得要命’。”

我在燈下補她的裙子,先把貼得歪七八糟的透明膠撕掉,再用近色的線把那個裂口密密縫上。一邊縫,一邊突然想起了兩件事。

我的表舅從小喪母,之後過繼給他大伯做兒子,家裏人向來風傳他養母對他不好。有一次我媽媽幫他洗衣服,看到他的褲子破了,用膠布貼住,忍不住就落下淚來,說:“可憐的沒娘的孩子,連褲子破了都隻能自己用膠布貼。”我當時很小,對這件事印象深刻,覺得那老太太大概真是天下第一惡人。而現在過了很多年,回想起來,反而覺得她也有可憐之處。自己無嗣,領養個孩子,頓時眾人矚目,芝麻大小的事情都成了為母不慈的罪證。我媽媽若是看到托小貓的裙子上有個透明膠貼住的洞,肯定是雙重標準,最多罵我懶惰,甚至還會當笑話來講,卻決不會上綱上線悲歎托小貓可憐。

第二件事的記憶更加久遠。在某個秋日下午,我穿著一條媽媽手織的毛褲,跟兩個比我大的同學出去玩。她們帶我爬上山頂,到一條水泥砌的引水渠跟前,說:“我們來玩滑梯吧。”

我們果然順著這條粗糙的引水渠磕磕絆絆地從山頂滑到了山腳。問題是,我的兩個經驗豐富的小夥伴是蹲著滑的,而傻乎乎的我是坐著滑的。到了山腳,當我站起來的時候,我的毛褲的屁股部位已經被整個磨掉了。

我嚇得要死。兩個教唆犯兼同案犯把我遮遮掩掩護送回家,我張嘴就對媽媽撒謊,說:“我不小心摔到荊棘叢裏,把褲子掛破了。”

當時我覺得這個謊言天衣無縫,既突出了自己的悲慘,又淡化了自己的責任。然而今天回過頭一想,立刻發現這謊言是多麽拙劣:荊棘掛破與石頭磨破的形狀不一樣,範圍更不可同日而語。

我媽媽向來嚴厲,這次居然絲毫沒有責怪我,隻是在燈下把那破了的毛褲給修補好了。我當時的如釋重負是無法形容的,而這如釋重負裏多少還混雜了一點詭計得逞的沾沾自喜。

後來我漸漸才想明白,老媽當時不發飆,不是受騙,而是故作受騙;不是傻,而是裝傻。

給托小貓補裙子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我媽媽當年給我補毛褲。於是我很慶幸看到那個洞時自己沒有罵女兒。多年之後,如果她還記得這個洞,我希望她心頭湧起滿滿的溫情,就像我現在想起我毛褲上的洞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