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工作的關係，被問到自己英文名，於是想起寫幾個字。

我沒有英文名，準確地說，我沒有法文名，這麽多年一直都是用自己名字的漢語拚音行走江湖。好在我的名字對於外國人來說也並不難讀，所以倒也沒遇到過什麽問題。

我並不是從來都沒有過法文名。上大學時，外教給班裏每個同學起了法語名字。現在回想，其實是方便他自己點名和提問，我們都上了他的當了，當時卻都沒意識到這一點。大家之前都沒怎麽見過洋人，突然之間被洋人親自起了個洋名，個個激動萬分，如獲至寶，學外語的積極性噌噌往上漲，崇洋媚外的嘴臉暴露無遺。

當然，獲得的至寶也有弊端，比如我分到一個 Christine，很是頭疼，嫌這個名字太長，寫作業時不是忘了s 就是忘了t。我同桌生氣地說：你這個還算不錯的了，你看我的，Françoise，聽起來就像“襪子”！

坐在後排的男生插嘴：就是嘛，Christine 算什麽長？我叫 Jean-Christophe！

俱往矣。我不做 Christine 已經很多年了，不知道 Françoise 和 Jean-Christophe 們情況如何。

我對法語姓名的認識，是從字典末尾的附錄中得到的。所以我隻知道一些傳統的名字，比如 Pierre 啊，Jean 啊，Louis 啊，Sophie 啊之類的。今天的法國人給孩子起名，經常求新求奇求偏僻，那些名字我聽都沒聽過，聽過兩三遍都記不住。還有一些人，雖然保持傳統名字，但偏偏加入一點外國寫法的改變。我這個古板腦筋，對這一點是很想不通的，不明白為什麽有些孩子不叫 Eve 卻叫 Eva，不叫 Alice 卻叫 Alicia。

我女兒有一個法語名，一個中文名。其中法語名是護照上的正式名字，中文名是所有中國人稱呼她時所用的，不是正式勝似正式。她的中文名和法語名都遵循了同一個原則：簡單而美，不使用任何偏僻字。這兩個名字之間有發音上的相似，但中文名並不是法語名的簡單音譯，而是有紀念意義的。這個中文名字我當時想了很久。  

她的法語名字 Hélène 得來卻全不費工夫。這是我和老鼐都極為喜歡的名字，我們在起名時沒有任何分歧。我覺得這個名字非常美，第一，長度適中，音韻優美；第二，寫法和讀法都很有法國特色，兩個調號對稱，而不發音的 H 既傳統又有某種俏皮；第三，這個名字很古典，產生於基督教之前，詞源既不是拉丁文也不是希伯來文，而是古希臘語，意思是“太陽的光芒”。這個名字就是那種曆史悠久卻又永不過時、簡單明了卻又不會落入俗套的經典名字。看到有些法國人偏偏要把這個美麗的名字外國化，寫成 Helena，Elena 等等，我覺得真是不可思議。  

對於我來說，一個好洋名必須滿足以下幾個條件：

一. 不能太長也不能太短，太長顯得繁瑣，太短不容易表現美感，六七個字母正好。Jean-Michel，Marie-Louise 之類的複名我是不喜歡的。

二. 越純粹的名字越好。所謂純粹，就是按照本國語言習慣書寫，而沒有外語的痕跡。比如 Alice 就比 Alicia 好。同理，我也不喜歡簡縮化得來的名字，英語裏 Robert 多好啊，為什麽要用 Bob 呢？William 多好啊，為什麽要用 Bill 呢？

三. 讀音要好聽。因為法語的特殊性，鼻元音很美，所以含有鼻音的名字讀起來就很好聽。我丈夫和小叔子的名字都是含有鼻元音的，讀起來真是韻味悠長。而 Marc 這種名字，因為詞尾接連有兩個輔音 r 和 c，讀起來不夠美，我就不喜歡。

四. 要低調卻不俗。這一點是最難的，這樣的好名字不容易碰到，Hélène 就是一個。男生姓名裏 Julien，Antoine 也不錯。

五. 不能讓我產生歧義聯想。比如我不喜歡 Thomas，因為它讓我想起 tomate （西紅柿）；我不喜歡 Martin，因為它讓我想起 martien （火星人）；我也不喜歡 Xavier，因為它讓我想起 clavier （鍵盤），等等。

有一天女兒跟我說：以後我如果有一個女寶寶，我就給她起名字叫 Anne ……咦，媽媽，Anne 的中文是什麽呢？

我說：“安娜”或者“安妮”。

她困惑地說：不是“驢”嗎？

我笑倒。從來沒想過 Anne 和 âne 這麽像。得，這下 Anne 這個名字也被我打入冷宮了。

法國婦女結婚後，唯一具有法律效力的姓還是自己的本姓，但在日常生活中，通常會被人用夫姓來稱呼：某某太太。所以我很慶幸自己的夫姓不是一個拚寫複雜、讀音古怪、意思奇特的詞。我常常跟老鼐說，如果你們家的姓是 Adamczewski 這樣的詞，我估計單單為了這個原因都不會嫁給你，否則到時候連自己丈夫的姓都不會寫、不會發音，情何以堪啊。

擁有非正式中文名“司馬鼐”、但三個字都不會寫的先生表示理解地說：你要求這麽嚴格，那肯定也不會嫁給那些姓 “Boudin”（香腸）， “Poisson”（魚），“Bordel”（妓院）的人了？

我說：那當然。被人叫做“妓院太太”，你以為很好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