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小貓的中文(五)
文章來源: 托寶貓2011-11-15 07:04:21


自從托小貓上學以來,法文的滾滾洪流更加無所保留地衝擊她的幼小心靈。她的法文說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好。托小貓在家裏跟爸爸說法文,聽爸爸和媽媽互相說法文,到學校去說法文,跟爺爺奶奶說法文。隻剩下跟媽媽一個人說中文。在這種情況下,我跟她說中文是完全意義上的孤軍奮戰,逆水行舟。我還堅持一句法文都不跟她說,這個事業是多麽艱巨啊。

但是我絕不讓步,否則就前功盡棄了。老鼐說:知道你不容易,但是你的努力給了孩子無與倫比的財富,她以後一定為此自豪。

托小貓說法文說順了嘴,時不時會跟我冒出一句法文來。我堅決不理她,說:“我聽不懂你說什麽!”
她得意地壞笑著說:“你聽得懂……”不過還是改口說中文了。

有一天托小貓從餐椅下來,看到自己一隻腳上的鞋子掉了,於是輪流把兩隻腳伸向前,說:“它乖!”(指的是還穿著鞋的那一隻腳)“它是小壞蛋!”(那隻沒穿鞋的腳)

另一天中午,時間緊迫,我看她還好整以暇地邊吃邊玩,著急起來,親手舀了一勺食物塞到她嘴裏。她嘴裏塞得滿滿當當,嘟著嘴嚼,同時卻努力地還是要說話。我聽了半天,才明白她說的是:“我沒有叫你喂我。”

朋友來訪。大家一起去公園,朋友童心突起,騎上了小孩子玩的彈簧木馬,彈簧刷一下被壓到了底。托小貓嚴肅地說:“阿姨,你太重了。”

托小貓看到冰箱上放著一把扳手,問我:媽媽,這是什麽?
我說:這是鉗子。
托小貓說:我要看。
我說:不能,危險。爸爸應該把它收起來。
她說:爸爸沒有收,爸爸……不是一個乖大人!
這個“乖大人”,我是第一次聽到。她肯定是從“乖孩子”衍生出來的。

有天早上上學,我眼看快要遲到了,心裏著急,就拉著托小貓跑了幾步。沒想到她一陣猛咳之後,哇地吐了。吐得她的圍巾和我的袖子上到處都是剛吃下去的早餐。地上更是一片狼藉。我嚇了一跳,問她要不要回家,她眼紅聲嘶地堅持說“去學校”,我隻好略作清理,兩人狼狽地還是往學校去了。
接連幾天,我們上下學的路上,都能在路上看到她當時嘔吐的痕跡。
昨天我指給她看,說:你看,那就是前兩天你吐的地方。
她若有所思地走了一段,指著一個新地方說:這裏沒有吐!
我說:是沒有。哪能一路都有呢。
她堅定地說:下次在這裏吐!

一天中午,吃完午飯,我急急忙忙地把她放在馬桶上。
她一開始說:沒有臭臭。稍坐了一會兒之後,高興地說:有!
等她出恭完畢,我說:小臭臭而已嘛。
她探頭看著馬桶深處,突然大叫:媽媽,你看!臭臭裏有玉米!玉米偷看我!
我狂笑。偷看……玉米偷看……
我說:好了好了,不要老是把頭伸在馬桶上方,髒死了。
她嚴肅地說:臭臭愛我。
我又狂笑,說:它愛你?那它為什麽離開你?
她一時語塞,思考了片刻,說:……我不愛它。

又有一天早上,送托小貓上學,圍好圍巾後,我說“把帽子也戴上”,她說“下雪才戴”,我說“不下雪,天冷也可以戴的”,她說:“你看,你也不戴。”

上學路上,她突然自顧自地笑起來,說:媽媽,你幫我穿紅靴子,好漂亮。我說:是,好漂亮。她彎下身摸摸我的黑靴子,說:媽媽,你的靴子也好漂亮!說完意猶未盡地摸摸我的大衣袖子,說:這個衣服也好漂亮!

托小貓學了很多法文單詞,不會用中文說。如果換了以前,她會用“這個”來代替,並輔以手指或者身體語言。現在她會有兩種處理方式。第一,直接說法文,然後問我“是什麽”,比如,“小朋友們去cantine,cantine是什麽?”我回答她一次“食堂”,之後她就直接說“食堂”了。第二種處理方式要曲折些。比如有一天在車裏,她說:“媽媽,我想開一點點……”,卡殼了,轉而問我:“媽媽,我在摸什麽?”我說:“車窗。”她這才重新拾起第一句話:“媽媽,我想開一點點車窗。”

隨著托小貓掌握的法文詞匯越來越多,她在說對應的中文時出現的問題也越來越多。比如她到現在說“坐飛機”還常常說:拿飛機(法文的動詞是prendre);說“穿衣服”還常常說“放衣服”(法文的動詞是mettre);不說“在XX旁邊”而說“旁邊XX” (法文是à côté de XX)。前天她還犯了一個典型的法語式中文錯誤:她本來想說“睡覺之後我喝過奶了”,卻說了一個奇怪的“等一下睡覺,我喝過奶了”。好在老媽反應快,立刻明白了她的問題在於把介詞après翻譯成了副詞après。一般情況下,當她犯這種錯誤時,我不直接糾正她,而是不動聲色地把她剛說過的話用正確的中文重新說一遍。這完全是個習慣的問題而已。前不久她還說“書的爸爸”呢,現在已經完全反過來,再也沒出錯了。

量詞還是很難。她現在已經習慣用量詞,不再犯“一蘋果”、“三書”這樣的錯誤。但是所有東西統統用“個”來做量詞。我反複地跟她說,動物是一隻,人是一個。除了反複糾正教導以外,這也沒有別的辦法。

她認識很多字。我從來沒有刻意教她,她看見某個字,覺得好玩,拿來問我,我說一兩遍她就記住了。她的形象記憶力是非常出色的。現在已經可以玩200塊的拚圖,拚兩三回之後就記住了每一塊的位置,隨便拿過一塊來,想也不想就按到圖上去。

我沒教過她寫字。她笨拙地握著筆,自己能寫“一、二、三、四”。數數能數到20,不過16以後常常顛三倒四。法語數數我沒注意過,不知道她能數到幾。

我覺得托小貓應該算是個聰明的孩子。但是迄今為止她學會的所有東西,我都是順其自然,從不勉強她。她愛學就學,不愛學就瞎玩吧。人生有多少個童年,可以盡情瞎玩的?

她現在已經知道:媽媽說中文,爸爸說法語。好玩的是,她不跟我說法語的同時,也決不跟爸爸說中文。有時候老鼐跟她說兩句中文,她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Papa,pourquoi tu parles chinois?老鼐很沮喪,說:我說中文有那麽好笑麽?

現在我唯一與她說的兩個法語單詞,一個是:“Non!”其實可以說“不”的,但是我覺得“non”說起來更加威嚴響亮,能夠更加有效及時地製止她幹壞事。另一個法語單詞是“câlin”,原因是我實在找不到一個對應的中文單詞,可以準確地表達這個法語詞的韻味和意思。“愛撫”、“溫存”、“親昵”,好像都不如直接說câlin那樣來得柔軟溫暖、嬌憨動人。所以現在托小貓會說:媽媽,我想跟你 câlin 一下。我也就欣然說:好,我們倆 câlin 一下。(其實正確的語法應該是:我們做一下 câlin。)

我們的 câlin,不過是滾在一起,臉貼臉,親親,抱抱,哼哼唧唧一下。 câlin的同時,我常常想:為什麽這個詞用法文說出來是如此自然順暢,而用各種中文譯義說出來,就顯得生硬做作呢?大概是因為我們的傳統文化中不習慣這種種溫存的舉動,行動的缺乏造就了詞匯的缺乏吧。

想到這裏,我的心裏湧上溫柔的酸楚,更緊地抱著女兒,想起她每天在學校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媽媽,我愛你。

我也愛你。我很愛你,寶寶。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