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1日。今天是許多美國人傷心的日子。今天也是我的同門師妹X去世一周年的忌日。

X師妹久病，於去年的今日在北京長逝，終年二十八歲，新婚八個月。她的丈夫很勇敢，有膽識、義氣和真摯的愛情。

今天早上，我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突然想到兩年多以前，X師妹站在同一個地方，往臉上抹麵霜的樣子。我把蹦蹦跳跳的女兒從地上抱起，想起她還是小嬰兒時，被X師妹抱在懷裏逗弄。

櫃子裏，X師妹兩年前來時給我帶的小米，包裝還完好無缺。那時我剛生產不久，做了手術和化療的X師妹拖著一個十幾公斤重的箱子，自己一個人上下地鐵、折騰火車，從巴黎來看望我，從箱子裏拿出冬瓜、鯽魚、蓮藕、豆腐、紅糖等等我這裏買不到的亞洲食品，還有一隻送給我女兒的毛絨Sophie長頸鹿。

今天，Sophie還在我女兒的玩具箱裏。X師妹卻已在家鄉的土地上長眠了一年了。

我似乎聽到她細細的聲音在說：姐姐，引文的腳注這樣寫，格式對不對？

還有她哈哈大笑著說：哎呀，是詐胡呀！大家迅速忘記，繼續打牌！

我打開一隻從中國帶來的火腿月餅，倒了一杯白馬丁尼，默默地說：X妹妹，如果你在，也一起來吃一口吧。

今年是我與我丈夫相識的第十個年頭。十年以來，我們共同認識的人裏，已經有九位撒手人寰了。

我的外公與老鼐打過麻將，他已經去世了；我的小姨父的音容留在老鼐第一次去我家時拍攝的錄像帶裏，他已經去世了；我的中學同學曾經請了一天假，親手做飯請我和老鼐吃，她已經去世了；C老師眼看著我和老鼐相識並結婚，她已經去世了；我的姨姥爺的複雜家庭關係讓老鼐大感興趣，他已經去世了；老鼐的爺爺曾經拿出他年輕時帥得讓人閉過氣去的照片來得意地給我看，他已經去世了；老鼐的姨姥姥曾經羞紅了八十多歲的臉，尷尬地說：“我的媽媽沒有正式的爸爸”，她已經去世了；老鼐的發小David的爸爸曾經在我麵前哈哈大笑著顯擺他的中國知識，他已經去世了；我的X師妹曾經把我初生的女兒抱在懷裏，她已經去世了。

我們共同走得越遠，身後墜落的星星就越多。它們像花雨一樣無聲地緩緩落下，靜默地點綴我們身後的路，殘存的光亮依然穿透黑暗，照耀我們的身影，陪伴我們篤篤的腳步。

前年聖誕，我們去老鼐的奶奶家過節。飯還沒吃完，女兒要早睡，老鼐把小床放在奶奶的房間裏。我一開始有些芥蒂，因為不久前，爺爺就是在那房間裏去世的。可是我轉念一想：這是他心愛的小曾孫女啊。如果他真的有魂靈，隻會護佑她，怎麽可能害她呢？

我仿佛又看到老鼐抱著女兒站在爺爺床前，問：“你記得她的名字麽？”
94歲的、生命垂危的爺爺虛弱地說：“Hélène……”
他頓了一頓，藍眼睛在皺紋遍布的臉上微微閃著光，又說：“……你們真是漂亮的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