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怕引發痔瘡的危險，廁上算是讀書的好地：不受幹擾、一心幾用、排濁去汙的同時吸取精華，滿足生理需要和追求精神升華兼而顧之……再寫下去就要成為一篇臭烘烘的《廁上讀書賦》了，先打住。

且說我昨天在廁上碰巧讀的是莫泊桑的名篇《項鏈》。這個《項鏈》，地球人沒有不知道的吧？我記得中學語文課本裏就有，當時老師還讓我們續寫、改寫、簡寫，各種古怪花樣層出不窮。其實在莫泊桑汗牛充棟的短篇和中篇小說裏，不乏比《項鏈》結構精巧、構思奇妙的佳作。《項鏈》之所以能選入中學語文課本，不外乎兩點：批判了小市民階層的虛榮心，進而批判了萬惡的資本主義製度。

因為實在讀得太熟了，所以我昨天隻是一目十行地草草一讀。讀到駱瓦塞爾夫婦為了償還買真鑽石項鏈欠下的巨債，開始過上了悲慘的生活，我突然注意到一段以前從來沒放在心上的描寫：

On renvoya la bonne ; on changea de logement ; on loua sous les toits une mansarde.

Elle connut les gros travaux du ménage, les odieuses besognes de la cuisine. Elle lava la vaisselle, usant ses ongles roses sur les poteries grasses et le fond des casseroles. Elle savonna le linge sale, les chemises et les torchons, qu’elle faisait sécher sur une corde ; elle descendit à la rue, chaque matin, les ordures, et monta l’eau, s’arrêtant à chaque étage pour souffler. Et, vêtue comme une femme du peuple, elle alla chez le fruitier, chez l’épicier, chez le boucher, le panier au bras, marchandant, injuriée, défendant sou à sou son misérable argent.

“他們辭退了女傭，搬了家，租了屋頂下的一處閣樓。
她開始做種種粗重的家務活，廚房裏令人厭憎的苦差。她濯洗碗碟，在罐罐鍋鍋的油垢裏磨損了她粉紅色的指甲。她在髒衣服和抹布上塗上肥皂，洗幹淨後晾到一根繩子上。每天早晨，她把垃圾搬下樓，再把水提到樓上，每走一層，都要在樓梯上停下來喘口氣。她穿戴得像個平民婦人，挽著籃子到水果店、雜貨店、肉店裏，講價錢，挨罵，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維護她那點可憐的錢。”

我把這一段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恍然大悟：除了不住閣樓（我們在巴黎時還住過閣樓呢），不用提水上樓，洗碗碟有機器幫忙（大件的、特髒的還得自己洗）、也基本不用再親手給髒衣服塗肥皂（有些衣服還是要手洗的）之外，我們每天的日常生活，跟這個落魄女人的“悲慘生活”有什麽區別？現代的大部分女人，除了做這一切之外，還得上班！還得自己帶孩子！人家還有個女傭可以辭退，現在的大部分女人，從來就沒有過女傭！瑪蒂爾德攢錢還債不假，現代的大部分女人，不也得攢錢還各種各樣的貸款麽？

原來我們都被莫老師給騙了。原來駱瓦塞爾太太的所謂“困窘”，隻源於之前過得太舒適。

原來二十一世紀的新女性，竟然不能逃離十九世紀一個落魄女人的生活方式。姐姐妹妹們高喊著婦女解放，昂首走進新時代，卻原來不過是為了過上瑪蒂爾德的悲慘生活。
 
（這讓我想起法國廚用家電名牌Moulinex（賣碎肉機起家的）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一句廣告詞：“Moulinex libère la femme”（Moulinex解放了婦女）。這不是欺騙輿論嗎。什麽叫解放婦女？就是婦女不動腦、不動嘴、不動手，飯就能自動做好。婦女們不再有每天的苦差，空餘的時間和金錢大把，可以用來搞文學搞藝術搞音樂，探索科學、思考人生。可是絞肉機稀哩哇啦一絞，絞碎的肉，不是還得婦女來烹調嗎？再說了，這個機器本身還得伺候啊，絞完肉後還得洗、還得收，搞不好還會被利刃割傷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