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虛偽

——讀小說《羊脂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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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項鏈》是莫泊桑的幽默，那麽《羊脂球》則是這位文學巨人對人性醜陋的憤怒揭露與聲討了。一個楚楚可憐的妓女，為了金錢要遭受嫖客的欺淩倒也罷了，可是為了尊嚴還要麵對本國同胞的蒙騙與羞辱，真是情何以堪，簡直沒有任何公理正義而言了。這，就是一百四十一年之前，普法戰爭中法國社會的某種真實，從而折射出法國在這場戰爭中必然失敗的一個根本原因。

羊脂球雖然是一個職業妓女，可是她對法蘭西祖國的熱愛，絲毫不遜於任何一個從事體麵職業的法國人。所以當德軍進城，挨家挨戶地敲門強索法國平民百姓家的供養時，她義憤填膺，怒不可遏，如果不是她的仆人在關鍵時拉住了，她當時就能要了那個德國軍人的命。於是她從家中逃離出來，上了這班要離開魯昂市的驛車，去到那三天路程以外的另一個地方，以便擺脫可恨的德國占領者。

這部驛車有六匹馬拉著，車上共坐了十個人。其中有販賣葡萄酒的商人盧瓦佐和他的太太，有工廠主卡雷—拉馬東和他的妻子，還有大名鼎鼎的伯爵於貝爾·德·布雷維爾夫婦。這三個男士都是體麵的人，都是教徒，過著有頭有臉的生活。另外還有兩個修女，最後還有一男一女。男的是赫赫有名的民主黨人科爾尼代。女的則是妓女羊脂球。因為她體態豐腴，有肉沒有骨頭，人們便以羊脂球來稱呼她。

這十個人能坐到一輛車裏，本身就是戰爭時的特殊一例，要不人們也無法看到法國社會被濃縮在這個雖然很大但卻很小的驛車裏。一個千奇百怪的人生麵麵觀都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以後又在當天夜裏以及在第一個停留點的旅館裏，又有了五天的充分表演。令人們在瞠目結舌之後無以言表，隻有悲哀與惡心。

從人格上講，妓女羊脂球不低於驛車裏的任何一個男人與女人。可是在地位上說，她又是車裏最卑微、最低下的人。所以車開之後，她就沒少聽到那些做正人君子之妻的女人們的閑言碎語，指桑罵槐。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她仰起臉，定睛地向她們望去，那些個長舌婦們便心虛地不敢再拿她說事了。

但是這個妓女還是為人太善良了，當驛車因為路上雪大而一再晚點，車上的人因為在路過之處找不到飯吃而饑腸轆轆之時，她無私地把自己隨身帶來、供自己在路上三天所用的一藍子食物拿了出來，慷慨地請大家吃。這時她忘記了這些人一路上對她的冷漠、鄙視和辱罵，反而以德報怨，當了一個東郭先生似的好心人。

在香氣迷人的食物麵前，這些自視高貴的人開始對她親熱了其來，把她的食物一掃而光，還包括她帶來的四瓶波爾特葡萄酒。妓女羊脂球因為被禮遇與接納而高興。在車上也參與談話，還主動說出了自己的政治觀點。同車的人這才發現這個妓女還是很有見地，說話也很得體，像是一個很有修養的人。

如果故事僅僅到了這裏就結束了，那麽這些人還是保持了晚節，可以功成名就，全身而退了。可惜的是他們德行最終讓作者無法放他們一馬，就隻好把他們扒光了衣服，給赤裸裸地釘在恥辱柱上了。

禍起該死的占領者普魯士軍人。驛車到了預定的第一個停留點時，已經是從該驛車啟動之後的十四個小時了。乘客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可是沒想到的是迎接他們的是一個查驗他們證件與身份的德國軍官。日耳曼民族的一絲不苟精神令這個檢驗沉長難忍，但還是過去了，沒有進一步刁難，人們可以吃飯休息了。然而不知道哪個筋作怪，這個軍官看上了羊脂球，要她陪他過夜。

當然羊脂球不幹了，否則她能離家出走到這裏嗎！於是就有了故事，這個故事把驛車上所有的乘客都牽連進來，也讓他們盡情地原形畢露了一番。這個德國軍官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羊脂球不答應她，他就一天不放這輛驛車離開，當然車上的其他人也別想離開了，即便是他們惡毒地向這個軍官進言，可以把羊脂球留下，讓他們乘車先走。可是這個德國軍官不為所動，還是堅持己見不放，答複是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已經在這個旅店停留了五天了，這些人天天預謀合計怎麽能讓羊脂球就範答應德國軍官的要求，以便好放他們離開。到了最後一天，連一向道貌岸然的於貝爾伯爵都赤膊上陣，勸說羊脂球應該為大家的利益而作出相應的犧牲了。

令人想象不到的是貌似不食人間煙火的老修女，也伶牙俐齒地從神學角度發表了一篇宏論，主旨是為了好的願望可以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為此教會會赦免原諒的等等。修女的說辭洋洋灑灑，驚世駭俗，真是讓人開了眼了。也徹底擊中了羊脂球的軟肋，當晚回到房間她就沒有出來吃晚飯。據說是為了大家能早日離開，把自己擺上了祭品台，交給了那個普魯士軍官了。

小說的可貴之處是作者用如椽之筆，把這些人物的心態，觀點，語言，做派等等都描繪得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用他們自己的表現狠狠地鞭撻了他們的不仁不義與虛偽自私，令他們醜行出盡，丟人現眼，無法遁形。

這裏麵最壞的一個人就是那個專買低劣葡萄酒再高價賣出去的酒商盧瓦佐，他的出身並不高貴，當初隻是一個店員，因為老板生意倒閉，他接手而發家致富。當地的人沒有人不知道他是一個騙子，這樣的人心裏必然是肮髒齷齪的。所以這個人自從上了車，再到旅館裏，他的所有表現可說是頭上生瘡，腳底流膿那樣壞得不可救藥。這個人代表了社會上的那些小人，無恥之極，惡毒之至。他的老婆同她一樣，就是一個是市井潑婦，毫無良知可言，這兩個人是典型的物以類聚。

另外令人極度厭惡的就是兩個修女。沒想到在他們虔誠的舉止下麵是肮髒的靈魂，她們的自私虛偽比平民百姓身上有的還有過之無不及。這樣的修女真是給神職人員丟臉蒙羞，也玷汙了神的聖潔與尊嚴。她們的行為，她們的心態，她們手段與嘴臉實在是醜陋之極，罪不可赦。

伯爵和工廠主就不去說他們了，他們本來就不會好到哪裏去，有尊貴身份的人不一定有尊貴的情操與人品。他們在車上、在旅館裏的表現，已經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這個問題。他們的夫人也都是一樣，伯爵夫人在蒙騙羊脂球挺身而出上可謂機關算盡，沒有給自己留下一點兒餘地。

工廠主的太太其實才是一個真正的妓女，不，應該準確地說就是一個連妓女都不如的婊子，她本來就是當地軍官的慰籍所在，在旅館裏看到那個德國軍官的第一眼就喜歡他不得了，心想我拒絕誰也不能拒絕他。她很妒忌德國軍官看上了羊脂球而不是她。

她就是對軍官情有獨鍾，即便是敵人德國的。這能怪她嗎？也許不能，可是她卻裝出一副清純無邪的樣子，並且攻擊起羊脂球來毫不口軟，一點兒都不心跳，這就是她的不對了，所以對於她的淫亂，沒有人會同情並原諒她，除了她那有錢的丈夫。

民主黨人科爾尼代是個很矛盾的人，他是咖啡館裏的革命家，他鼓吹自由也許真的是因為他什麽都沒有了，他父親留給他豐厚的產業都被他與他的狐朋狗友吃喝揮霍殆盡。身無分文的他砸碎一個舊世界最多還是一無所有，可是如果投機成功話就是高官厚祿了。

他本來就是差一點兒當了省長，僅僅是功虧一簣罷了。在對待羊脂球這件事情上，他看不慣那些假正人君子男女的卑鄙伎倆並敢於當麵譴責他們。可是他也沒有對羊脂球再有更多的支持與幫助。好像他對羊脂球的尊敬僅限於她那迷人的肉體。在車上，在旅館裏的第一夜他都蠢蠢欲動過，都被羊脂球堅決擋了回去。

可以想見，就在盧瓦佐率領這群人在旅館餐廳裏為即將離開這裏飲酒歡慶、幸災樂禍之時，可憐的羊脂球在房間裏忍受著萬般屈辱被那個普魯士軍官殘暴蹂躪。這個心地善良的女子到底被這群毫不領情的人送到了祭品台上，成了戰爭與他人的犧牲品。

這些人的一個重要理論根據就是，你不是妓女嗎？你不是就是做這個的嗎？可是羊脂球卻說做這樣的事不是什麽時間都可以的，而且為了祖國與民族之恨怎麽能同敵人上床呢！這就是人格的區別。有的人是妓女卻比不是妓女的人高尚。有的人表麵上不是妓女，可是他們比妓女還不如。事隔七十多年後，在一九四二年冬天的中國南京，麵對侵略者日本軍人，中國妓女也有過類似的崇高行為，他們是嚴歌苓筆下的金陵十三釵。

如果小說到了這裏就真的結束了，那說明書中的人物還有得救，還不至於在死後要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接受硫磺與火的煎熬與審判。看來作者的良心不允許他放過這些人，就又把他們放在高倍放大鏡下，無情地揭露與徹底地鞭打了一番，這一次令他們體無完膚，不可挽救。

德國軍官言而有信，達到目的後果然在第二天清晨就放了這輛驛車，乘客們可以繼續上路了。這次他們有了經驗在旅館裏買了大量的食物帶上車以便中途餓而食之。羊脂球因為一夜不得休息，待她上車時已經沒有機會可以為自己買上食物了。所以，令人想象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這次是羊脂球在路上遭受饑餓，然而卻沒有一個人予以理會。

本來羊脂球還以為她為眾人做出了犧牲，會得到大家的關愛和感謝。沒想到她遇到了一個個冷臉，要不就是視而不見，要不就是一臉的蔑視。好像他們忘記就在昨天他們還輪番向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勸說他為大家作出犧牲是應該的。這讓她感到有被利用與戲弄之感，有卸了磨就殺驢般的殘酷與嫌棄。

如果這些還好忍受的話，那麽到了吃飯時間，每個人都在吃，隻有一個人什麽都沒有，而且沒有一個人施以援手，這就不好忍受了，難怪羊脂球要哭泣了。可以揣度一下這些人，他們怎麽就沒有想到在來的路上，這個人可是救你你們於饑餓危難之中的。她把三天的食物和四瓶酒都貢獻給了你們眾人。這才是六天以前的事情你們竟然能夠忘得一幹二淨？ 這真是令人吃驚，其無動於衷的冷酷無情令人發指！

麵對這個結尾，我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是人，人性應該是一樣的吧。我們中國人說，知恩不報非君子，又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難道車上坐的這些衣冠楚楚之輩不是人，是禽獸？即便是貓狗也知道心疼主人， 令人反過來對它們更加憐愛有加。可是這些人分明連貓狗都不如，應該是跟魚鱉蝦蟹是一個族類，是屬於冷血動物。不要說感恩，報恩之心，就是人類最起碼的憐憫之心他們都沒有。令人實在想不透。

一代文學大家莫泊桑曾經參加過普法戰爭，後來從事寫作。他一生隻活了43年。大概就因為他看到得太多，太深刻，作家的良知被深深地刺痛而大受傷害了，所以才過早地離開這個充滿了陰謀與背叛的人世。不過他借著他的處女作，又是成名之作與代表之作的《羊脂球》，實行了他對人性醜惡一麵的有力控訴與嚴正討伐。

相信這本書在他那個時代一定會讓許多人麵紅耳赤，雖然他們會像書中那個無恥之徒盧瓦佐一樣會找借口為自己開脫，可是他們無法麵對良心的審問。因為他們的問題不僅僅是虛偽，還有冷酷和人性喪盡。這樣的無德無品，是不能原諒的。不倫在哪個時代，哪種社會，這樣的人就是人渣。

而羊脂球太好了，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好人。不過她好過了頭，她本來就不該對那些為富不仁之人那麽好，好得都有點巴結他們之嫌。可是她無論怎麽對他們好，在他們的心裏，他們永遠瞧不起一個像羊脂球這樣的人，即便是她救過他們的命。所以羊脂球不必哭泣，如果你下一次不再做東郭先生似的人，你就進步了。但是我擔心她也是改不了。